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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

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第4部分

小说: 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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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他走过去;母亲赶紧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他。他从门缝看见小小的日本婆站起来了;侧身朝他们;在照墙上巴掌大的镜子。她站立着;跟镇上的姑娘差不多高。二孩撤出身来;母亲的样子像白捡了便宜似的。 
  “你看;她哪是残废?”她低声说;“就是在那口袋里窝的。” 
  张站长也低下嗓音说:“外面人要问;就说是买回来给咱们做饭的。” 
  二孩妈对二孩摆摆下巴;叫他跟她去。二孩跟母亲进了伙房;看见一大碗高粱米饭上面堆着酸菜炒豆腐。母亲说送进去的一碗蛋汤她眨眼就倒进肚子了;直怕她烫烂了嗓子。二孩妈嘱咐说:“你叫她慢点吃;锅里还多!” 
  “不是说不能吃干粮吗?”二孩说。 
  “不吃干粮能饱?”母亲太高兴了;显然忘了她刚才的提醒;“你就让她吃一口;喝一口水就行了。” 
  “我会说日本话吗?”二孩说;但脚已经顺了母亲的意思往堂屋去了。 
  他推开门时;眼睛只看见两条穿着黑棉裤的腿。那是母亲的棉裤。目光稍微往上升;就看见了一双手;手指头不长;孩子气未脱。二孩不再努力了;就让眼睛睁到这个程度;能虚虚地看见一段腰身和一双手。这段腰身往后移动一下;当然是退着往后走的。突然地;一个脑袋进到二孩半睁的眼睛里;并且是个脑瓜顶。二孩的心又擂起大鼓;他这是头一次受日本人一拜。没准受礼的并不是他;他手里的一大碗饭和酸菜炒豆腐受了她这一拜。 
   二孩一慌;半闭的眼睛睁开了;面前的脑瓜正好直起来。二孩脸红耳热;因为竟和对面这双眼接上了目光。这眼太大了。大眼贼似的。大概是瘦成了这副大眼贼的样子。二孩心里又是怜惜又是嫌恶;把一大碗高粱饭放在炕桌上;转头就走。 
  二孩出了堂屋就奔自己屋。父母一会儿也进来了;问他和她打了招呼没有。二孩什么也听不见;只是翻腾着樟木箱。刚才和小日本婆对上的那一眼不知怎么那么让他恼;让他觉得他对自己都说不清了。父母眉飞色舞;有一点兴妖作怪的高兴。母亲说;就算是纳一房妾;咱张家也纳得起。 
  二孩统统以听不见作答。 
  张站长叫儿子别怕;他会和老伴一块去小环家求和。小环生不出孩子了;她不敢怎么样。过两年二孩就接替老子;又是一个张站长;小环腾出空马上有黄花大闺女顶上。 
  二孩终于翻出一副狗毛耳套;母亲问他去哪里;他不回答。等他从炕上拿了小环坐车盖腿的那条小棉被。他们才明白儿子这就要去媳妇家。 
  “雪下这么大;谁出远门?”张站长说;“明天你妈和我去不就行了?” 
  二孩扎绑腿的动作慢了不少。 
  “四十里路;万一小环不让你过夜;你还得再赶四十里路回来。” 
  “反正不能让小环落话把儿;说她不在家我和日本婆在家……” 
  “那不叫话把儿啊。”张站长摊开两只巴掌。 
  二孩看着父亲。 
  “那叫实情啊!”张站长说;“日本婆买来为干啥的?就是为生孩子的。当着她朱小环;背着她朱小环;这不都是实情吗?你他姥姥的二十岁一个大老爷们……好;行;你今儿就冒着大雪追到媳妇家去;让她夸你清白。” 
  二孩妈一点不着急。她从来不像丈夫这样跟儿子多话;因为她明白儿子对于父母温顺到了窝囊的地步。反而对于小环;他嘴上乖巧;其实该干什么干什么。 
  “我不能看你们这样欺负小环!”二孩说着;慢慢松开绑腿。 
  一夜雪都未停。第二天清早;二孩起床去锅炉房添煤;看见母亲在教小日本婆做煤坯。看来她就是瘦;人是健全的。二孩妈回头看见儿子;叫道:“二孩;你来教她!” 
  二孩已经出去了;他又恶心又好笑:老娘们总是要扯皮条。这是她们的天性;她们也没办法。打煤坯笨蛋都会;有劲就行。第三天小日本婆就单独打煤坯了。张站长预先替她兑好了煤粉和黄泥;掺匀了水。到了第五天;小日本婆精神多了;穿上了二孩妈给她缝的红底蓝花的新棉袄;她还把剩的布扎在毛栗子一样的脑袋上。绑头巾的式样是日本式样;怎么看都是个日本婆。她就穿着这一身新装;跪在门口;迎接张站长从车站下班回来。又过两天;张站长上班的规律她也摸清了;早早在门口跪下;替他把皮鞋带系上。她做这些事情安静得出奇;两只眼睛也认真得发直;弄得二孩妈和二孩也一声不出。 
  雪终于化了;又等路干了干;二孩和母亲乘着骡车往朱家屯去。张站长当然不会亲自出马去说和;车站交给谁去?再说堂堂站长不能那么婆婆妈妈。当时他说要去接朱小环;不过是随口应承;张站长随口应承的事太多了;谁也不和他顶真。他托火车上的人捎了两瓶高粱酒;又拿出存了多年的一支山参;让二孩妈送给两个亲家。 
  二孩妈叫二孩别操朱家的心;朱家都是懂事的人;只会怕女儿让张家就此休了。 
  “凭什么休人家?!”二孩脾气上来;骆驼眼也不怎么倦了。 
  “谁说要休呢?我们是那种缺德的人吗?”母亲说;“我是说朱家四个闺女;数小环嫁得好;是他们怕咱们。” 
  最初二孩并不喜爱小环;娶她也是公事公办。有一阵他还怨恨过她;因为小环帖子上的生辰是假的。婚后二孩听朱家屯一个同学说;小环是朱家的老闺女;惯得没样;熟人都知道她能闹;没人敢娶她。朱家怕她最后剩成个老姑娘;把她岁数改小两岁。二孩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他喜爱上了小环。小环很争气;结婚的第二个月就怀上了身孕。四五个月的时候;镇上的接生婆说小环的肚子、腰身一看就知道怀了个儿子。从那以后不仅二孩;连张站长和二孩妈都开始忍受小环的坏脾气;一面忍受;一面还贱兮兮地笑着捧场。 
  小环的脾气突然变好是她掉了孩子之后。七个月大的胎儿竟有一岁孩子那么大;那么全乎。二孩对这件事从头到尾的经过几乎没什么记忆;只听母亲和亲戚朋友们一遍一遍地回述:小环如何遇上四个日本兵;如何跟女朋友们跑散;如何爬上一头在路边吃草的耕牛;牛又如何载她和日本兵赛跑。最后也不知该把账算在日本兵身上还是那头牛身上:牛跑着跑着拿起大顶来;把小环甩了丈把高;又扔了丈把远——小环提前临盆了。 
  二孩记得最清的是小环的血。小环的血被一盆一盆端出来;县城医院的老大夫穿的戴的也都是小环的血。他两只血手张着;问张家老两口和小环的男人张二孩:留大人留孩子得给他一句话。二孩说“留大人。”二孩爸妈一声不吱。老大夫却不走;看了二孩一眼;低声告诉他;就是保住小环一条命以后也生不下孩子了;部件全坏了。二孩妈这时说:“那就留孩子吧。”二孩冲着正要进去的医生后背喊:“留大人!把小环留下!”医生转过身;让他们一家子先把皮扯完。张站长再一次代表张家宣布:母子二人若只能保住一条命的话;就保住张家的孙子。二孩一把揪住医生的脖领:“你听谁的?!我是孩子他爸;是朱小环的当家的!” 
  其实二孩不记得他说过这些话的。这些话是他妻子小环后来学给他听的。小环说:“你可真够驴的;把那老大夫差点吓尿了!”二孩后来一遍遍想;要是他真说了那些把老大夫差点吓尿了的话;就说明他喜爱小环。不是一般的喜爱;是宁肯冲撞父母、冒着给张家绝后的危险、巴心巴肝的喜爱。 
  进了朱家院子;小环的父母把几条凳子搬出来;让亲家母和女婿一边晒太阳一边喝茶。朱家在屯里算中上等人家;三十多亩好地;还做些油料生意。小环母亲连喊带嗔骂;才把小环叫出来。她叫了二孩妈一声“妈”;马上把脸偏过去;对着她自己母亲;两眼的吃惊;说:“穿新袄的那位是谁呀?咱请他了吗?咋有这么厚的脸皮呢?”她咬字特狠;才不管伤不伤情面。 
  二孩只管喝茶。朱家老两口陪着二孩妈干笑。二孩心里直为小环的深明大义而舒展;她把这么大一桩事演成了平常的夫妻怄气。从丈人丈母娘的表情上看;小环并没有把实情告诉他们。 
  小环的圆脸上总挂着两个潮红的腮帮;一对微肿的单眼皮;把很密的睫毛藏在里面;因此什么时候见她;她都是一副刚刚醒来的样子。她嘴巴很厉害;但也特别爱笑;笑起来左边腮上一颗酒窝;嘴角挑上去;露出一颗包着细细金边的牙齿。二孩讨厌任何镶金牙的人;不过在小环脸上;那颗牙在她的笑颜中一闪一闪;倒没败坏她的容貌。二孩认为小环不是美人;但她特别容易讨人喜欢;对谁都亲亲热热;骂人也不减亲热劲。 
  小环父母拿出一包烙饼;说够他们仨路上当午饭吃了。 
  小环说:“谁们仨?谁和他们一块回去呀?” 
  她母亲在她头顶上打一下;叫她去把带回婆家的东西收拾收拾;娘家可不打算留她。小环这才拧着脖子;斜着下巴进屋去。一分钟时间;她已经出来了;头上扎着头巾;棉裤绑腿也打好了。她当然是早早把东西收拾好了:听见二孩和他母亲进门;她已经把该带的东西归拢到了一块。二孩很少动作的嘴唇稍微翘了翘;他觉得小环还挺给他省事的;胡闹、收场都恰到好处。 
   
  第二章 
  四月的一天早晨;小日本婆跑了。小环起床上厕所;发现大门的门闩开着。那时天刚亮;小环猜不出谁会那么早出门。昨晚一场雪很薄;下在地上是淡灰色;小环看见雪地上的脚印从东屋起始;进厨房绕了一下。再伸向大门外。北屋住的是二孩爸妈和小日本婆。 
  小环回到屋里;晃醒二孩;对他说:“这日本小母狼;喂肥了。她就跑了。” 
  二孩睁开眼。二孩从不问“你说什么”;他把那双骆驼眼睁到极限;就表示他认为你在胡扯;但他想让你再胡扯一遍。 
  “肯定跑了!你爸你妈好茶好饭喂了一头日本狼;喂得溜光水滑了。人家归山了。” 
  二孩“呼”地一下坐起来。他不在乎小环在一边满嘴风凉话;说他还真馋那小日本婆;看来她小不点儿年纪;还挺会调理男人的胃口。 
  二孩急匆匆地套上棉裤棉袄;一面问:“你跟我爸说了吗?” 
  她只管说她自己的。她说七块大洋;睡了几十次;那是罗锅子卧轨;直了(值了)。镇上有几家暗娼开的酒店;宿娼一晚还要好几块大洋呢! 
  二孩凶起一张脸;对她说:“你闭嘴吧。下雪天的;冻死了人咋办?!” 
  他说着往门外走;小环在他背后叫道:“急成那样?别一跤把牙磕掉了;亲嘴儿跑气儿!” 
  二孩妈查了查东西;发现小日本婆除了带走几个玉米饼之外;什么也没拿。穿的衣服还是跟着她装在口袋里来的。都记得她当时仔细地搓洗了那身日本裤褂;又仔细用铁茶壶底把它们熨平;叠好;那时她就在准备逃跑的行李呢。一整个冬天;铺天盖地的大雪下面;她逃跑的念头都没冻死。 
  张站长说:“这小日本婆;还不稀罕穿咱中国衣服呢。看不冻死她!” 
  二孩妈拿着那件红底蓝花的棉袄发愣。相处半年;她待她也像半个媳妇;怎么这么喂不熟?红底蓝花棉袄上面;还搁着两双新布袜子;是小环给的;人家一点情也不领。张站长戴上帽子就要出门。二孩也赶紧戴上帽子;蹬上鞋;根本不理睬小环叼着烟;靠着门框;一脸看好戏的坏笑。二孩从她身边匆匆出去;她故意往旁边一趔趄;动作表情都很大;似乎躲开一头撞出栏的大牲口。 
  张站长和二孩顺着脚印走到镇子口;脚印汇入了马车骡车的车轮印。父子俩手插在袖筒里;不知接下去再往哪里找。最后两人决定分头去找。二孩心里火透了;倒过头去怨恨父母:他们怎么会吃饱饭撑的找亏来吃?!一个半死的小日本婆花了一家人多少心血?为了她;他们一家子吵过多少嘴?现在孩子连影子也没见;他二孩有一辈子的难听话要听;朱小环下半生全占了理。 
  他和小日本婆根本就是陌生人;圆房也没去除半点陌生。第一次圆房他听见小日本婆哭了。开始他觉得这事是为爸妈做的;但她一哭他倒凶狠起来。她哭什么呢?好像真成了他欺负她。给脸不要脸;轻手轻脚她倒屈得很;忍受他的兽行似的;那不如给她来点兽行。他很快结束了;她哭得呜呜的;他费了很大劲才管住自己的手;不去揪她刚长出的头发;问她到底委屈什么。 
  后来的几次他发现她躺得像个死人;衣服穿得整整齐齐;下颏翘着;足趾朝天;真的像死了。他得替她脱下衣服;他突然意识到脱她衣服的动作很下作;很贱。她就是想把他弄那么下作。她把自己装敛得严严实实;躺成一具僵尸;让他剥下她衣服时有种禽兽不如、奸尸的感觉。他气疯了;心想;好吧;我就禽兽不如。她的父亲、哥哥对中国女人就这么禽兽不如。 
  只有一次例外。那次他作践她耗尽了体力;本来想从她身上移开;马上跳下炕;但他忽然想歇歇;就在她身上喘口气。他感到她一只手上来了;搭在他背上;轻轻地摸了摸。那只手又软又胆小。他想起头一次见她时;他看见她那双孩子气的手;手指不长。他更没有力气了。 
  这时二孩走到安平镇的小学校门口。时候还早;学校操场上空空的。他完全不指望任何收获地向那个校工打听了一句;是否见到一个日本女孩子走过去。 
  校工说他不知道那是不是个日本女孩;但他看见一个留着鸡毛掸子头的年轻人往镇外走。穿和尚领衣服?对;和尚领。半截裤腿?是;半截裤。 
  二孩傍晚回到家;什么线索都没找着。张站长去了保安团;找到了另外十来个日本婆的下落。有两个给卖到附近村子里;张站长到村里探访;发现那两个日本婆嫁的虽是穷光棍;但好歹过成了两口子;肚子也大起来了。看来她们和张家逃走的小日本婆没什么串通。 
  接下去的两天;二孩和父亲又往远处的几个镇子跑了跑;仍然一无所获。第六天晚上;小环到镇上一个女友家去串门回来;看见家门口站着一个黑黑的影子。她上去一把扯住她就往院里走;一面扬开嗓门叫道:“回来了回来了!外头不好打食儿;饿掉了膘又找咱喂来了!” 

 小日本婆听不懂小环的话;但她的嗓音听上去像过年一样热闹;她便停止了倔犟;由她一直把她扯进堂屋。 
  二孩妈正在炕桌上独自摸牌抽烟;听见小环的叫声仅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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