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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第6部分

小说: 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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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分钟后小环回来了;完全不是在镇上张口结舌的样子;对婆婆的责骂回过味来了。是把她当后妈指责吗?是说她天天抱孩子出门为了把她摔个七窍流血吗?小环就是真有歪心眼也不能让谁指到脑门上骂;何况她对这孩子没有丝毫歪心眼。 
  “你把话说明白了:谁想把这丫头片子跌个七窍流血?!”小环说。 
  小环嫁到张家和婆婆从没大吵过。这回谁也别想拦她了。二孩去地里锄草;张站长去巡道;把多鹤也带去帮着捡铁道上的垃圾。 
  二孩妈手指头指着她:“那台阶是让孩子睡觉的地方吗?” 
  小环把二孩妈的手指头往旁边一推;说:“我就让她睡那儿了;怎么着吧?” 
  “那你就存心要让孩子滚下来摔坏!” 
  “你怎么把我想那么好啊?我想让她摔死还费那事?自打她两个月;我就天天抱她;把她兔崽子两条腿一拎;头冲地一撒手;我还等到现在干吗?!” 
  “问你呀!你想干吗?!” 
  小环眼泪一下子上来了;她狞笑一下:“我……我想干吗你不知道?我想拿把刀把那小日本婆给宰了!我肚里掉下来那条小命还没人偿呢!小日本造了多少孽我管不着;我就是要替我没见天日的孩子索他们一条命!” 
  二孩妈知道小环泼;但从来没领教她的毒劲。她本来是怪罪她的马虎大意;把孩子放在又高又窄的台阶上;现在看她一双埋在厚厚的肿眼泡后面的眼睛完全野了;说不定她一念之差能干出什么浑事来。 
  这时二孩回来了;气喘吁吁的。 
  “干什么呢?!”他大声说道;“一里路外就听见孩子哭!” 
  “半拉儿小日本的丫头片子;把你们稀罕的!传宗接代!让杀人放火的日本杂种传去吧……”小环简直是欢天喜地地朗朗叫骂。 
  二孩几步跨到她跟前;把她一拽就走。她下半身已进了他们自己屋;上半身还拧在门外;脸上还是带些狂喜。 
  “小日本还没把你们祸害够?现在还请进家门来下狼崽子……” 
  二孩终于把小环整个人拽进了门;把门狠狠关上。他奇怪母亲怎么会忘了;小环在这种时候能够理会吗?他自己对瘫在地上哭闹的小环半闭上眼;走到炕前;脱了鞋坐上去。他对小环的骂和闹都是不听不看;完全忽略。等他一袋烟抽完;小环果然只剩下抽鼻子声音了。他还是不朝她看。 
  “过不了。不过了。”小环喃喃地说;显然发作得差不多了。 
  二孩又装了一锅烟;把一根火柴在鞋底上稳稳一擦。 
  “现在我要是跑出去跳井;你他姥姥的准定连捞都不捞我;准定连绳子都不去拿。是不是;张良俭?” 
  二孩看看她。她已经爬起来;浑身拍土了。 
  “我说得对不对?你才不拿绳子捞我呢!”小环说。 
  二孩皱皱眉。 
  “知道我老把孩子抱出去为啥呀?” 
  二孩抽一口烟;吐出来;眉梢一挑;表示对她的下文有所期待。 
  “为了那一天;你把小日本婆装回口袋里;扔出去的时候。孩子不觉着妈没了;她早早跟我亲上了;把我当她妈了。明白了吧?” 
  二孩半闭的眼睛大了大;在小环脸上搜寻一会;他眼睛仍回到半睁半闭;但眼珠子在眼皮下直动。小环看出他被她的话搞得心神不宁。小环你真是这个意思?二孩在心里自问自答;说不定你就是说说让嘴皮子舒服。 
  小环看二孩的样子;给她磨坏了;一只手伸出去;摸摸他的腮帮子。二孩躲开了。二孩的躲让小环害怕也伤心。 
  “你说等生了孩子就把她用口袋装到山上;一放。你说了没有?”小环说。 
  二孩还是随她的便;爱说什么说什么。 
  “等她给你生下个儿子;就把她扔出去。” 
  二孩的眼珠子在半闭的眼皮下忙着呢;脑子在那对眼珠后面忙着呢。小环全看得出来。假如她这时说;看你疼的!我逗你呢!他就会踏实些。不过她偏不说。她自己也糊涂了;她是在说斗气话还是借着斗气吐真言。 
  小环又逛到镇上去的时候;人们见她给大胖闺女戴了顶小草帽;是用新麦秸编的。小环手巧;就是人懒一点;只要不劳她的驾;给她吃什么她都嘻嘻哈哈、骂骂咧咧凑合吃。不过她也有来劲的时候;劲头一上来能帮镇上的小馆包出十多个花样的包子。张站长家人人干活;没有老爷、夫人;只闲养着小环这么个少奶奶;只图她高高兴兴一盆火似的走哪儿热闹到哪儿。人们见大胖闺女顶个小草帽逗死人了;都说:“丫头越长越像小环!” 
  “你骂我还是骂她?”小环问。 

“丫头吃得太胖了;眼睛都不见亮了!” 
  “什么丫头丫头;我们也有个学名啦;叫春美。” 
  背地里;人们的嘴可不那么老实。“春美是咱中国人的名字吗?” 
  “听着怎么有一点儿东洋味?原先我认识一个日本女教书先生;叫吉美。” 
  “张站长买回去那个日本小娘儿们哪儿去了?咋老不见她出门呢?” 
  “别是专门买了拴在家里下崽的吧?” 
  这天晚上;小环见二孩打了一大桶水在屋里擦洗;皮都给搓红了。每回他这样没命地擦洗;小环就知道他要去干什么。二孩不愿意脏着上日本婆的炕。春美过了一周岁;已经给她喂羊奶煮的小米粥了。多鹤该是怀第二胎的时候了。小环抽着烟;瞅着他哧哧直乐。 
  二孩看她一眼。她假装张张嘴;不好启口;又冲他哧哧地笑。 
  “大兄弟儿;就那点人味儿好;还给它洗了。”小环说;“是她让你好好洗洗?你该告诉她;小日本毛多;膻;咱中国人光溜;用不着那么恨皮恨肉地搓!” 
  二孩照例做聋子。 
  “又是你妈催你了?你爸也等不及了?七块大洋呢。要不就是你憋不住了?准是她背着我撩褂子给你看了;是不是?” 
  二孩在桶里投着手巾;“你把丫头的药给喂了;别光耍贫嘴。”他照例把她打趣过嘴瘾的话一下子勾销;“咳嗽不见轻呢。” 
  每回二孩去多鹤那儿过夜;丫头就由小环带着睡。丫头咳一夜;小环就醒一夜。她醒着又不敢抽烟;夜变得很苦很长。小环其实岁数不小了;二十七岁;不再是动不动“不过了;另嫁一个汉子去”的年龄。她有时候梳头从梳妆匣的小镜子里看自己;觉得那里头的圆脸女子还是受看的。有时听人夸奖“小环穿什么衣裳都好看”;或者“小环怎么总是十七八的小腰啊”;她就有点骨头发轻;觉得张家真惹急她;她还真敢一咬牙“不过了”。小环长着美人颈、流水肩;十指如葱白;长长的黄鼠狼腰是这一带人最艳羡的。小环的脸不是上乘的美人脸;但看顺了也风流。每到她头脑一热;对自己相貌的估价又会夸大;真觉得她能把她跟张二孩这一局牌洗了;再和另一个汉子开一局新牌。自从多鹤被买来;她常常这样想。 
  不过到了深夜;犹如此刻;她会想;要是她嫁的不是张二孩多好。张二孩是个让她离不开舍不下的人。再说普天之下也只有张二孩能对付她;她这样一个人;让谁受去?她和张二孩是太配对儿了。她走了;把张二孩留下;便宜多鹤那个日本小娘们儿;日本小娘们儿怎么会像她小环一样把二孩看得浑身是宝。他一举一止;打个哈欠挑挑眉毛装一锅烟夹一筷子菜都那么好看;多鹤能看出那些好看来吗?她看不出;二孩一件件好处对她全是白费。夜深人静的时候;朱小环一想到那些要跟二孩“不过了”的念头;心都要碎了。 
  就是她舍得下二孩;她也舍不下丫头。丫头是不管你这个家由多少个冤家对头组成;她就那么咯咯一笑哇哇一哭把人们稀里糊涂连到了一块儿。这个家里的人彼此间不便亲热;借着丫头把感情都传递了。小环从来没料到自己会如此爱一个孩子;她没法确定自己是不是把她当半个二孩在爱。看见她嘴唇、眼睛动出二孩的影子;她心里就一阵阵地热;她把丫头紧紧地抱起;紧得似乎要把丫头揉进自己肉里;紧得丫头会突然恐惧“哇”的一声嚎起来。正如此刻;丫头在怀里;鱼死网破地哭。 
  小环一惊;赶紧拍哄孩子;满心疑惑:为什么爱一个人爱到这样就不能自己?就要让她(他)疼?恨不得虐待她(他);让她(他)知道这疼就是爱?或者这爱必须疼?她把又睡着的丫头轻轻放回炕上。小环不去想这时二孩和多鹤在做什么;是不是完了好事一个枕着一个的胳膊香甜地入睡了。她从来不知道——知道了也会不相信二孩对多鹤的真实态度。 
  这态度在二孩知道多鹤无依无靠的身世之后有了一点改变;但不是根本改变。他每回来多鹤房里都像是牺牲;既牺牲多鹤又牺牲自己。只为那桩该死的传宗接代的大事。每次他来的第一件事是熄灯。不熄灯两人的脸不好摆置。多鹤现在好了些;不再把衣服穿得跟入殓一样。她会一声不响在黑暗里宽衣解带;拔下头发上的发夹——她的头发披下来;已经能把她大半个脊梁遮蔽在下面。 
  这天晚上二孩进来之后;听她摸索着走上来。二孩全身肌肉都绷紧了:她要干什么?她蹲下了。不;是跪下了。从她来到张家院;屋里的砖地给她擦得跟炕似的;随地能跪。她的手摸到二孩的裤腿;往下摸;摸着了鞋。二孩的鞋很简单;用不着她来脱。不过二孩没有动;随她张罗。她把他的鞋袜脱下;放在炕沿上。二孩便听见棉布和棉衣相搓动的声音。她解开了外衣、内衣。其实也多余;她身体的其余部分二孩是不去碰的;那都是闲事;而二孩来;只办正事。 
  多鹤生了孩子胖了;不再是个小女孩的身子;肚皮圆滚滚的;两胯也大出许多。二孩听她轻轻叫了一声。他放轻一点。他的变化是他再也不想让这个孤苦伶仃、身陷异国的小女子疼痛了。二孩从来不敢想未来。一旦生了儿子;他们是否继续收容这个举目无亲的日本孤女。 
  多鹤的手很胆小;搁在他两边腰上;摸摸他皮肉上的一层热汗。这是他最受不了的;她的两只孩子气的手;有时在饭桌上看见它们;他会突然想到夜里的这一会儿。它们总是会胆小地试探地摸摸他的肩、背、腰;有一次;摸了摸他的额。她多么可怜巴巴地想认识他。多鹤只和张站长、二孩妈、丫头大笑。她笑起来甚至比小环还要开怀;她可以坐在地上;笑得拳打脚踢、披头散发。其实二孩妈和张站长是被她的笑给逗笑的。他们也搞不清她是被什么逗笑的。她没办法讲出她大笑的由头。看见她笑;二孩会想;这样一个全家都走了把她留在世上的女孩子也能笑得这么好?她的全家是怎么没的?二孩又会暗暗叹息;恐怕他永远不会知道了。 
  多鹤的手柔软地拍拍他的腰;就像她拍女儿睡觉。他突然听她说:“二孩。” 
  音调不对;但基本上能听懂。 
  他不由自主地“嗯”了一声。 
  “二孩。”她又说;声音大了点;受了他刚才那声“嗯”的鼓舞。 

他又说:“嗯?”他已经发现她毛病在哪儿了:她卷舌卷不好;又想学大家的口齿“二孩儿”;两个卷舌音放在一块;就被她说成了“饿核”。还错了音调;听上去像“饿鹤”。最后让她自己满意的是“二河”。 
  她却没有下文。二孩等得快要睡着了;她下文来了;说:“丫头。”很古怪;听着像是“压豆”。 
  二孩明白了;她是在向他显摆她的中国话。她比她的岁数更年幼。丫头。丫秃?丫头。压豆……二孩翻了个身;把后脑瓜朝她;意思很明白;他就教到这里。多鹤的手又上来了;这回没那么胆小;在他肩膀上抓了抓。 
  “天不错。”她说。 
  二孩吓一跳。这句话她是学他父亲的。张站长每天接清早第一班车;回到家正是大家起床的时间;他跟大家打招呼的话就是“天不错”!对他一个铁道线上的员工;“天不错”是个重要的事;天不错车就能准点从车站上过去;他不用在车站上守候。他也不用仔细巡道;巡道在他的年纪越来越惹他牢骚满腹。 
  “天不错?”她希望二孩给他点表扬或者纠正。 
  “嗯。” 
  “吃了没?”她说。 
  这回二孩动容了。他差点笑出来。托二孩父母办事的拎着礼物进来;二孩妈一手接过礼物嘴里就是一句:“吃了没?”只是多鹤不会说“吃”;她说“嘁”;连起来是“嘁了咪”;乍一听还是日本话。 
  “凑合吧。” 
  想都不用想;二孩马上听出这是小环的词儿。小环事情做得再地道;别人怎么夸她;她都会说:“咳;凑合吧。”如意不如意;乐呵不乐呵;饭好不好吃;她都是满口“凑合”。有时候她情绪高;眨眼就能用笤帚把院子、屋里都划拉一遍;也是口口声声地说“凑合吧”。 
  二孩想;他可不能理她;一理她她更没完;那就都别睡了。第二天还得干活。 
  她的脸朝着天花板;一遍又一遍地说:“俄亥;饿孩;二河……” 
  他紧紧搂着自己;给她一个后脑勺。第二天他跟父亲母亲说起这事。 
  父亲抽完一袋闷烟说:“不能让她学会中国话。” 
  “为啥?”二孩妈问。 
  “咋能让她学会中国话呢?!”张站长瞪着老伴。这么明白的事她脑子都绕不过来? 
  二孩心里清楚父亲的意思。多鹤是靠不住的;指不定哪天又跑了。会了中国话她跑起来多方便。 
  “你能挡住她学话?狗和猫一块儿住长了都得喵呜!”二孩妈笑眯眯地说。 
  “跑也得先给咱把儿子生下来。”张站长说。 
  “生啥能由你呀?”二孩妈还笑眯眯的。 
  三个人都闷声不响地各自抽烟。 
  从此二孩再去多鹤屋里;她总是跟他不着边际地蹦出几个中国字。“不得劲”、“一边去”是跟小环学的;还有“美死了”、“哎呀妈呀”都是小环嘻哈嗔怒的字眼;多鹤都搬进自己嘴里。不过得用力听;才能发现那都是中国话。二孩连“嗯”也不“嗯”了;一任她自己试探;自己回答。二孩只是加紧了办事效率;一夜好几次。他心里恼恨自己父母;一声不吭也知道他们在催促他。 
  多鹤却把事情看错了。她以为二孩对她热起来了;有时白天偶尔碰见他;她会红着一张脸偷偷朝他一笑。她一笑他才发现她竟那么陌生;她在这种时候表达这层意思的笑和中国姑娘那么不一样。而怎么不一样;他又说不出。他只觉得她一笑;笑得整个事情越发混乱。 
  这种混乱在夜里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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