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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部分

2004年第02期-第56部分

小说: 2004年第02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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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孩子们所看到的一切,更像时光深处的传说。我们在现实中感受到的生活喧嚣,与炕围画上寂静的自然景观绝不是一回事情,世界上更多的事物并不仅仅由花草构成,画匠们所画的也仅仅是为了装饰枯燥、贫乏的 日常生活,漫长的日子需要更多的安慰。我在那个时代正在村里的小学校上学,整天都沉浸在一片红色之中。不过它不是炕围画上所展现的牡丹和玫瑰,而是一种近于狂热的红色崇拜。我们戴着红袖章,肩扛红缨枪,在荒凉的操场上面对虚无的敌人,用一些我们不能理解的概念栽种着人与人之间的仇恨。
  红缨枪是一个象征,它只是过去年代使用过的原始武器的模拟物,它指向某种精神。各种关于斗争的神话以栩栩如生的奇特情节,绘制在小人书上,我们如饥似渴地阅读,这是社会提供给我们最早的精神食粮,其中的营养具有独特的化学配方,把一个个灵魂引向畸形生长的漫漫长途,每个人都具有向日葵的性质,他的头颅只向虚构的太阳转动。我们回到家中,搜寻着干枯的木头,模仿乡村木匠的专注神情,皱着眉头,用斧头、铁锯加工自己的红缨枪,尖利的菱形枪头,精心地包裹上一层银色锡箔,它在阳光下变得寒光闪闪。用最常见的凿枘将枪头和木棍衔接起来,并仔细用染红的丝线缠绕在上面,红缨从高过我们头顶的地方随风飘扬,它不是玉米地里庄稼的伞状顶穗,而是极其抽象的血的饥渴、血的隐喻。
  报纸上和广播里不停地告诉我们各种可能的、即将出现的情况,我们的身边和遥远的异邦,都有很多敌人在窥伺着,大人们在地里干活的同时还要抽出一部分劳力在地下挖洞,以防未来的侵略者突然袭击。《地道战》电影里所描绘的一幕幕场景,已经成为每一个村庄在虚拟战争中的样板,民兵们经常在半夜紧急集合,使所有的人神经紧张、神色慌张、不知所措,人工营造的浓烈战争气氛甚至比真正的战争更让人感到惊心动魄。人们站在一个角度上看待自己和别人,为自己的思想不断地付出代价。直到有一天,一个年轻人死于挖掘地道时的塌方,具有象征意义的工程才被迫停下来。
  发生在乡村的事件远不止这些。很多时候,一些事情被视为最寻常的,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对于孩子们来说,就不是这样。春天来临之后,播种后的幼苗开始萌发、生长,北方的干旱气候烘烤着干裂的土地,生产队组织人们担水抗旱,人们总是在很早起来,到远处的小河边担水,给一根根幼苗浇水。他们的行进步伐仍然伴随着军号声和其他红色乐曲,最细小的行为都染上了时代色彩。秋天的收割直到深夜,为了在大雨到来之前将地里的庄稼收回到打谷场上,人们起早贪黑、披星戴月。粗糙的牛车被堆满了高梁,蓬松的秸秆整齐地收拢在车架上,木制的车轮、作为驱动力的牛和驾驭它的人,都被埋在了其中。远远看去,弯弯曲曲的田间土路上,一个个庞大的禾垛、一个个正方体在摇摇晃晃地缓慢移动。
  打谷场上的妇女们,手里握着用荆条编制的裢枷,它由一个长柄和一组平排的荆条编制平面构成,这一狭长的平面可以在手柄的前端旋转。这样的工具一定出自久远的年代,它本身就是时间连绵的实物标本。高梁穗被镰片切割下来,铺满了空地,在太阳下放射着一片红光。妇女们排成一排,不断地扬起裢枷,裢枷片像风叶一样转动,以那飘逸的平面击打着地上的禾穗,使上面的籽粒脱离本体,一些颗粒因为裢枷的拍打而反弹飞溅起来,就像火药点燃时放出的火花。在场地的另一个方向,一架扇车发出嗡嗡嗡的声响,一个年轻人不停地摇着摇柄,实际上他是在有节奏地拍打着摇柄,使里面的风扇高速旋转。扇车上打满了铁钉,就像已经成为古物的笨重城门那样,结实、沉重、坚韧,具有不可动摇和不可摧毁的秉性。
  一个蹲伏在那里的异兽外形,一个高大的浑身拥有黑斑的躯体,一个从远处看去神 秘的黑影,扮演着打谷场上的主人。它的顶部坐着一位农妇,人们不断地将盛满收获物的宽大簸箕传递到她的手里,然后簸箕从超出人的高度上倾斜,红色的高梁籽粒一泻而下,就像一些半透明的红玛瑙质的碎粒,携带着自己的点点闪光,被扇车里涌出的疾风吹到了一定距离外的粮堆上。这是一次对粮食的拣选,轻的杂质和秕渣被分离到更远的地方。整个程序都是一代代传承下来的,不会有任何误差。场上的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分工,就像是汉代古墓里的砖石画像在另一个时代的复活。
  在这里,每一个季节都不相同,一些短暂的表象有时看起来铺天盖地,从土地上升起的喧哗从来不是人的叫喊,而是永恒的庄稼。它们每一时辰的轻轻对话,足以将所有的声音盖过。它根本不需要张扬,不需要在必要的时候提醒我们,它的至尊地位天造地设,不需要人们签订约书和立誓承认。所有的繁荣都是围绕它的,野草丛中草虫和蚂蚱、在树上筑窠的各种鸟儿,潜藏在地下又经常在洞口向外张望的鼹鼠,压在石头下的蟾蜍和用隐身法贴着树枝的蜥蜴,渐渐稀少的林中野兽和市场上的喧嚷,以及大地上不停地忙碌的人们,都是围绕在庄稼的周围,它们不过是一块石头落在水面上推开的一个个彼此关联的波圈。这里有着天恩降在地上的暗能量,没有什么能够逃脱那些包裹在颗粒里的无声魔咒。
  六
  一次,我跟随母亲到城里去,看望一个亲戚。实际上,这是一个古镇,距离我的村庄大约五华里。我们沿着铁路线,越过有着三角形屋顶的旧式火车站,然后是曲折的石子公路引向一道长长的陡坡,在这个长坡上,被来往的牛车、驴车、马车的车轮碾起厚厚的虚土,我们的每一脚踏下去,都会陷入其中,细腻的黄土不断地飞扬到空中,使人的呼吸感到窒息。两侧是高高的土崖,连续的干旱已经使崖顶的野草叶子枯黄,只有麻雀顽强地站在那里,在微风中抖动自己的羽毛。走到坡底之后,一眼就可以看见齿状花边装饰的古老城墙。
  我们必须走过一座石头桥才能到达城门口,桥下是宽阔的北桥河,流水缓缓地从石头桥高大的拱形下面通过,将城墙的黑影收敛在自己充满波纹的河面上。水草从平铺的水面上升起来,笼罩了一半以上的面积。河水的远处是茂密的芦苇,在它的边沿有一座水车磨坊,我们可以看到大大的水轮被从高处落下的河水推动着,不停地旋转,一个小小木屋建在水轮的上面。这一切,多么像是一个童话里的场景,让人想到这样的屋子里一定住着一位从不撂面的神灵。
  在城门洞里,我的脸颊一下子感到。了来自对面的强风,好像这高高的城墙挡住了整整一个风沙飞扬的荒凉季节。实际上,穿过城门之后,面对的是两旁高低起伏的各种商铺,旧时代遗留下来的已经朽腐的铺面门板,被整齐地搁在一边,那时没有叫卖和广告牌,也没有灯笼和花篮,只有残留的红色春联和低头干活的人们。这并不是市场萧条的见证,相反,很多地方出现排队购买的场景,购买者的手中紧紧捏着各种计划经济时代特有的各种票证,它意味着物质贫乏的现实和谋求公平分配的合理方案已经融为一体。
  这一天,公社正在开会,紧邻城墙的大会场被一堵高墙隔离,群情激奋的呼喊越过了高墙,挥洒到狭窄的街道上。红色的标语和白云一样随风飘动的大字报,在墙上发出各自的声响,它们从来不是无声的。一些碎 纸残片从街道的一边飞到另一边,好像一些无家可归、徘徊街头的可怜亡灵。我记得,排在前面的商铺里买一些煤油、绳索之类的农用杂物,一个戴着老花镜的会计模样的人低头拨动算盘,对这些并不值钱的东西反复盘点。一个铁皮匠在门前的小凳上敲打着铁皮,看得出他正在为这一年的寒冷冬天准备火炉上的烟筒。旁边是一个铁匠铺,铁锤在铁砧上不断落下,打击通红的铁件,直到那接近透明的红,渐渐退去,剩下了原样的乌黑本色。一辆马车停在门前,马车夫等待着铁匠为自己的马匹换上新的铁掌。风箱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其节奏和铁匠炉里的火焰起伏完全一致。
  百货商店里的女售货员在木制的柜台后面,用永恒的冷漠表情面对消费者。她身后的货架上,排开一匹匹颜色单调的布料,它代表着艰苦年代的质朴和人的内心收敛,这是几十年前推翻旧制度时先辈们的精神遗产:对贫穷的信仰和对财富的蔑视。许多人觉得穿着打补丁的衣裳更为舒心,劳动者的形象是高大的,剥削者已经成为唾弃的对象、斗争的对象,人们更愿意在生活中扮演底层角色,并被红的光芒照射。
  大街上的行人大多是扛着铁锹的劳动者,他们并不是来这里逛街的,而是必须通过这狭窄的街道,以抵达自己劳动的地点。那时候汽车还很少,偶然一辆笨重的卡车压得地面吱吱直响,吸住许多人的目光。汽车司机神气活现地挺起胸脯,不停地按响尖利的喇叭,前面的行人慌乱地躲开。中学生列队走过,他们一般都戴着绿色军帽,胸前别着一枚红色像章。这是那时的标准形象。他们一边呼喊口号,一边散发着油墨印制的传单,孩子们趴在地上不停地捡拾,大人们弯下身躯,捕捉着被风吹得飘摇不定的纸张。
  穿过狭长的主街道,一连串的民房就显出了村庄的原型,这里和我的村庄一样,只是他们居住在城墙包围之中,他们要到很远的城外的土地上耕种。房屋的后墙上展开一行行大标语和宣传画,这一点在某种意义上与农家的炕围画异曲同工,几乎具有相同的形式感和单调的红色。不过,标语和宣传画并不是为了一个小镇的装饰,它有着更突出的政治内容和时代用意。远远地,传来一阵阵鼓手们的吹打声,忽强忽弱的笙箫吹奏着我们所不知的传统乐曲,突然间会插入高亢的、奇峰突起的唢呐,它几乎压倒了其他乐器的力量,将这种民间乐会推向高潮。沉闷的圆形皮鼓的节奏和各种铜器的敲击,组合了尘土飞扬、万物喧腾的人世气氛,包含了被压抑的神圣激情。随着一阵哭声传来,我们知道,这是镇上的某一个人死了,死者的灵魂在乐声伴奏的种种复杂的仪式中飞升。
  这一幕出现在眼前:在一个贴满白纸的街门前,许多人围成一圈,中间是一些盲人鼓手,坐在几条长凳上。地上摆放着一个个盛满茶水的大碗,劣质茶叶沉淀于碗底。要是在冬天,他们的面前必定还有一堆老树根燃起的暗红篝火。瞎子们戴着墨镜,以生者的热情渲染着现实之外的世界,敲鼓的老头以缓慢、悠扬的鼓点,造就持续、稳定的效果,这要延续一段时间。然后节奏越来越快,铜钹和铜镲在演奏中不断添加金属的力度,吹笙者是个年轻人,终于在一个恰当的时刻停止了喝茶,低沉的、多变的笙声和他的不断鼓凸的腮部、摇头晃脑的幽默姿势,形成对照。唢呐手激昂的动作和面部肌肉的抽动和他的空空的眼眶构成另一种难以理解的表情——四周人们的叫好声,和紧凑、密集的民间音乐,以及其中深含的来自遥远时代的生存激情,使人们从现实中逃逸,生者和死者一起忘掉了悲痛和欢乐,沉湎于此时此刻。
  
  
   尾
  声
  多少年后,我已经离开家乡,来到省城工作。似乎一切都已结束,往事已经成为农舍屋顶上的炊烟,袅袅散尽。实际上,炉灶里仍然保留着熄灭了的灰烬。很多时候,我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窗前,看着楼下的城市街道上河流一样奔涌不息的各种车辆,匆忙的行路者的脸上总是呈现出雕像一样固定不变的表情,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偶然出现的蓝天也不会给人带来多少意外的欣喜,远处高楼上的霓虹灯暗示着又一个时代的繁荣,它伴随着不断上升的噪音分贝和市场、金钱的日夜喧嚣。  、乡村的一幕幕场景经常叠加在眼前的事物上,有时觉得面对的真实世界比消失了的往事更加虚幻。我想到年轻的乡村画匠和在路边沉睡的老画匠,他们所画的农家炕围上的大红已经被时光剥夺了往日的鲜艳、灿烂,漆皮也巳剥蚀,今天农民的新房也许已经舍弃了它。不过它曾经存在过,曾经和往事相互映照,它的意义已经被摆放到了无限宽广的时间里。我还记起村庄街道旁的老槐树,它的躯干已经空了,树枝上依然飘动着稀稀拉拉的树叶,孩子们摘下它的树叶含在嘴里,吹出尖锐的口哨声。据说,一个阜微的神灵一生都住在树上,老人们说起来充满敬畏之情,他们坚持说自己曾在多少年前看到过树上的灯。
  我曾在一个夜晚起来,站在自己的门前窥视那棵老槐树,除了明亮的星光在树枝间闪烁,它只是一片飘到屋檐前的乌云,沉重、浓密,被大风不断摇动,发出呜呜呜的喘息。经过几百年或者更久时光的站立,它已经十分疲倦。各种各样的花朵并没有从炕围画上凋谢,它在大地上不断开放,来证明存在过的一切并没有死亡,而是被移植到了另一些更开阔的地方。它们的叶子依然排列成单个的螺线序列,以保证最低限度的重叠。两片叶子之间相互分离的夹角保持137度30分50秒,即 360度的。这是它们分布的理想夹角,只要枝条呈直线生长,两片叶子就不会重叠在一起。最大量的暴露和最小量的叠生,在最大面积上获取最充分的物质,也许不仅仅是大自然赋予花的独特智慧。
  我还想起了乡间人们的简单话语,他们一般不说很多,以使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发挥最大效力。过去的呼喊和煤油灯下的低语,炕围画上万物的骚动,街道上的简单问候和很早以前的先祖们的话语,都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它会掉在地下,就像种子一样被埋在尘土里。因而,乡村的土地也从来不是宁静的,你只要将耳朵贴近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听到几十个世纪中从未间断的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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