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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部分

曲里拐弯 作者:邓刚著-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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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为我是在做恶梦,因为姐姐正跪在外屋地中间,朝着过去贴灶王爷的墙上磕头。我定睛一看,那墙上挂着我父母的相片,两个老人那灰白色的脸幽幽闪动,真象鬼魂显灵。外屋地的门窗被姐姐用厚毯子塞得严严的。现在这样激烈的革命时代,干这样的事是大逆不道。要是叫革命派知道了,绝对会打死勿论或彻底砸烂。
  姐姐嘟念道:保佑业成安安全全回家。保佑立世弟不参加武卫队。保佑咱家平安无事。爸爸妈妈呀啊啊啊。
  我心里难受极了,我真想扑过去给姐姐下跪,告诉她我听她的话,决不去参加武卫队,让姐姐一百一千个放心。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吓得姐姐慌忙去摘墙上的相片,跌撞撞地不知如何是好。我跑过去,叫姐姐进里屋躲着。姐姐却又死死揪住我,她怕我出危险。我告诉姐姐不要紧,我有两下子。
  姐姐更害怕,死活要我去里屋,外面有她顶着。正在争执不下时,门外响起了姐夫的声音〃:陈秀兰,是我!〃姐姐听到姐夫的声音,浑身一震,倏地变成另一个人。她眼睛一下烧亮,四肢充满活力,象小姑娘一样轻捷地扑到门口。开开门,姐姐和我都吃了一惊,门口站了一大群人,他们都神色严肃地簇拥着姐夫。
  姐夫只领两个贴身的青年进来,其余的人似乎在外面放哨。
  两个青年肩上背着枪,眼光警惕地扫着我。姐夫脑袋上缠着药布,很象电影里演的革命烈士。他说他马上要走,叫姐姐给他准备些简单的行李。
  姐姐手忙脚乱地去里屋弄被褥,一面又害怕地问姐夫出了什么事。姐夫说现在革命到了紧要关头,资产阶级反动分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猖狂反扑,他们的手段更加狡猾和毒辣,挑动革命群众斗革命群众,并暗地里操纵一派群众组织打另一派群众组织,造成残酷的流血事件。他的被押被打就是这次反扑造成的。
  〃形势很严重,我们革命派到了真正头可断血可流的时刻。
  必须拿起武器,文攻武卫,保卫革命造反的胜利果实!〃姐夫声音低沉而坚定,并有力地挥动一下手臂。
  我心里一阵激动,这完全象电影里演的当年搞地下斗争。
  姐夫又沉痛地说,他们风雷激战斗队本来已牢固地占领了服装厂的革命阵地,但保守派云水怒战斗队联合社会上的反动保守势力进行反扑,据说明天开土坦克攻打。他们风雷激准备决一死战,服装厂大楼已堆满了沙袋石块,誓死战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姐姐呜呜地哭了,当着背枪的革命青年面,她不敢劝姐夫不去干革命,只好死死地揪着姐夫的衣襟。姐夫严肃地对姐姐说,干革命不能光考虑个人的安危,为革命牺牲是经常发生的事。现在国家和人民正处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是革命者挺身而出的时刻。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我一个,自有后来人!
  我没想到大嘴巴姐夫这么勇敢,这么伟大,这么有水平。我浑身热血也跟着沸涌激荡,革命原来是这么了不得的事。我坚定地对姐夫说〃:我也跟你去保卫革命!〃姐姐嘎地止住了哭声,松开姐夫,一把揪住我,浑身打起哆嗦来。
  姐夫说我的任务是今晚陪姐姐去海岛他老家躲几个月。因为革命进入武装斗争流血牺牲的时刻,阶级敌人可能对家属下毒手,今晚必须将姐姐转移走。船都准备好了。
  外面响起了机枪的排射声。姐姐不敢争辩什么,收拾了一下,拐着个包袱走出门。黑暗里我看见街上布满了岗哨,暗处晃动着鬼鬼祟祟的人影。走到街角处,才看到停着一辆汽车。
  司机无声地帮我们安顿坐好,然后发动汽车。姐姐什么也不说也不看,只是死死地揪住我。车开动时,姐夫从窗口递进来一张纸条,说道〃:上船再看!〃姐姐惊愣一下,赶紧凑近驾驶棚灯去看那纸条,看了两眼,便呜地哭出声来,并扭动着身子要下车。我紧紧地抱住姐姐胳膊,不让她动弹。司机轰轰隆隆地开动着汽车,对姐姐的举动毫不理会。
  船是姐夫老家开来的一条渔船,他们到市里来送鱼,顺便把姐姐和我带回去。船上的渔人似乎全是姐夫的亲戚,这个喊姐姐〃嫂子〃,那个喊我〃小弟〃。看来他们并不知道我们去海岛的真正原因,所以一个个欢天喜地,凑着我们说笑话。
  我在扶姐姐下车上船的忙乱中,把姐夫的纸条抓在手里。这会儿趁个机会,溜到船尾,就着后桅灯看姐夫写的字:秀兰:如果我牺牲了,你不要难过,应该为我感到自豪,并且坚强地活下去,走革命的路,找一个革命的伴侣。
  船尾的螺旋桨轰轰转动,黑乎乎的浪涛扭着劲儿滚涌,我的心充满了悲壮的情感。船头那面,是茫茫的暗夜;船尾却是灯光闪烁的城市。这灯光闪烁的城市渐渐向后退去,抽紧了我的心胸。那里正在进行你死我活的战斗,那里有壮丽的人生,我怎么能离开那里呢?
  螺旋桨继续轰轰地转动,象千万面战鼓轰轰敲响,我无论姐何也站不稳了,便把纸条掖进鱼网,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黑乎乎的浪涛一下子拥抱了我,并死死地往回拖我。我知道这是螺旋桨旋转前进带来的吸力,便拚力地手扒脚蹬,摆脱这可怕的吸力。我告诉过你,我的游泳技术很棒,我不但能游出螺旋桨的吸力,而且能游到岸上。虽然渔船离岸已经很远了,我还是奋不顾身地游动,我要尽全力去保护我那革命的姐夫。
  十三
  全城戒严,几乎所有的马路全被荷枪实弹的革命派封住,我连自己的家都无法回去。街上的行人惊异地望着我,因为我浑身湿漉漉的,活象个偷渡登陆的特务。我全然不顾这些,因为服装厂那边炮声隆隆。从行人的议论中,我知道是服装厂那里打起来了,有几辆焊着钢甲板的土坦克开过去。街头巷尾正三三两两的聚着一小堆一小堆人,都既恐怖而又充满乐趣地讲那土坦克的形状。说是上面的炮厉害,是从军舰上抢来的,一响打3发炮弹:一发穿透,二发爆炸,三发燃烧。
  这些话叫我紧张得不行,我从不知道会有这样厉害的炮,能一下打出3颗炮弹并各有各的用处。这下可完了,服装厂不用说是砖头砌的,就是钢铁的也经不住这么个打法。我心如火燎,为我那勇敢的革命姐夫担忧。我开始围着服装厂四周的街路转圈,拚着胆子往里面钻。我不知道钻进去能有什么用处,但我总觉得只要我到了服装厂,姐夫就有救了。
  问题是我钻不进去,各个路口都把守得十分严密,据说是怕外面的武卫队进去支援。我一直把湿漉漉的衣服跑得干干的,才钻过几条街,但离服装厂还有几条街的距离。最后我无论如何也无法靠近,只好挤在一群人的中间。这群可怜的人是早晨上班或是办别的事时,一下子被武卫队堵在这里,整整憋在街角里大半天。他们有的是机床厂的,有的是纺织厂的,有的是商店的,就是没有服装厂的。因为服装厂是革命最激烈的单位,所以早就停产了。这些可怜虫们有的饿得要死,有的渴得要死,有的当着众人面朝墙上哗哗撒尿。有一个家伙叫唤着说,要是再过两个小时不让出去,他就脱裤子拉在街当中。
  最惊心动魄的是在这里听枪炮声格外真切。那轰轰啪啪的射击,就象打在你的脑门上,两耳眼儿震得嗡嗡的。一阵枪炮声过后,便是死一样沉寂。人群里纷纷猜测服装厂的大楼完了,打平了,风雷激那一派全死光了。我听了怒火升腾,恨不能从房顶飞跃过去,冲到我姐夫身边。
  猛地,响起广播喇叭的声音:。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不用说,这是姐夫他们在广播,我心里一下轻松了许多。身旁有几个人也和我一样显露出轻松的表情。还有一个抱小孩的妇女,她一面用手捂着孩子的耳朵,怕孩子惊吓,一面对身旁的伙伴说〃:风雷激打不垮!〃然而,一阵惊天动地的枪炮声把广播喇叭的歌曲盖住了。那个抱小孩妇女的脸声倏地沮丧起来。但我发现另一些人的面孔却快活得不行。看来革命实在是深入人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革命观点。我注意观察了一阵,凡是倾向我姐夫那一派的人,全都五官端正象好人,凡是倾向我姐夫对立派的人,全都歪鼻斜眼象坏蛋。
  枪炮声过去之后,广播喇叭却叫喊得更响了风雷激必胜!风雷激在炮声中成长!当然,枪炮也打得更响。弄得我们这群人轮换高兴和沮丧。最后,战斗进行到白热化的程度。广播喇叭开始唱国际歌,那沉重而又悲壮的旋律在城市的上空涌动,使人感到风雷激准备英勇就义。我也跟着沉重和悲壮起来,我决定不顾死活地冲进去,如果云水怒的武卫队不让我走,我就和他们拚。
  当我满腔悲愤地冲向街口时,一大队解放军开了进来。他们手捧红宝书,高唱着革命歌曲大步迈向炮火连天的战场。不一会儿,广播和枪炮声全停止了。但我更进不去服装厂,一个军官郑重地宣布:服装厂被军管了。
  我半失望半放心地走进一家饭店,胡乱地买了一些饭菜就狼吞虎咽。饭店里倒生意兴隆,还有些小子在悠闲地喝酒。你简直很难想象,只隔着几条街以外刚刚打得炮火连天。我的酒瘾涌上来,便买了一碗,仰脖一尽。这酒是全世界最差的酒,比敌敌畏强不了多少,但我还是一口喝干。革命到了这个份上,不能那么挑剔。我咬了一口馒头,几乎浑身一震,因为馒头完全象手榴弹那样硬。激烈的革命使炊事员也格外有力量。
  一碗酒下肚,热劲儿上涌,我有些按捺不住,想干点什么。正好,旁边桌上的4个小子在骂骂咧咧,使我倏然躁怒。我觉得这几个小子讲话声太响,影响公共秩序,也影响我喝酒。我拍了一下桌子,他们全然不理,反而叫唤得更来劲儿了。我定神听了两句,气得跳起来,原来他们骂风雷激是保皇狗。这完全是造谣诬蔑,我姐夫是最最反走资派的,还没革命那阵他就批判过厂长。
  我狂怒地朝这帮小子骂了一串话,一下就把他们骂得发了疯。我告诉过你,我们西区骂人的水平相当高。有一个小子竟扑过来揪我,被我一拳打倒在地。其余3个小子顿时起立,略有些惊慌,他们大概看出我不是好惹的。这时饭店里乱了营,女人们鬼拤似地尖叫,东逃西窜。我得意非常,打架的劲头更足了。
  突然,一个小子从腰里拔出一把亮晃晃的匕首,饭店里又发出一阵鬼拤似的尖叫声。但没等拔匕首的小子挪步,我一个馒头打啷一声掉在地上。我说过,我吃的馒头和手榴弹一样。紧接着是一阵混战,桌凳盘碗全翻了个个儿,我身上浇了数碗啤酒和菜汤鱼汤之类。
  一直打到饭店里没一个人影,我才跑出饭店。可是我的怒火继续燃烧,东冲西闯,挨条街去寻那4个小子,吓得路人纷纷躲之不及。
  过去。那小子应声翻倒,匕首也
  我开始大打出手,打得惊天动地。我们的整个城市都在打仗,用大字报打,用喇叭打,用棍棒匕首打,直到用枪炮打。我姐夫他们打得不见踪影,你怎么也弄不清他是死是活。有人说我姐夫被云水怒那一派乱刀剁碎,然后用汽油烧掉;有人说我姐夫正躲在钢铁兵团的一个钢板焊的武斗点里,指挥全市的武斗。我们市成百上千个战斗队已明显地分成两大派。和我姐夫一派的全集中在西区的钢铁厂,另一派集中在东区的一座七层楼的平台上,上面堆满了沙袋和枪弹。全市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戴袖标在大街上走,听说我姐夫走出武斗点,前后都有荷枪实弹的武斗人员保驾。
  我管不了这些,我连姐姐都忘在海岛里。在这激烈的革命年代里,我卷进打架斗殴的狂热里。我发现我们这个城市的坏人太多,不顺眼的人太多,非得狠狠地教训这些家伙不可。我这种打抱不平很有意义,比我姐夫干的事有价值,他们虽然革命理论满城轰响,但对老百姓没什么关系。我打了几架后,名声大振,很多人给我起了个外号叫陈胡子。我对你说过,我象我父亲,那些可恨的胡茬早就钻出来。
  开始我在民权街打了几架,都是帮邻居打。后来不过瘾,我便到处找仗打。只要在马路上看见同我一般大的小子,我就拿眼斜视他们。但他们也斜视我。于是对骂;你他妈的看我干什么?你他妈的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
  骂不上两句,拳脚齐上,大打一场。那时的人火气很盛,全都象吃了枪药,一碰就响。革命使年轻人胆气冲天,他们用工厂的锉刀、刮刀和各种钢板打磨成匕首,掖在腰里到处挑衅。反正时间有的是,也不用念书和工作。我不象这些带刀带匕首的蠢家伙,我决不用这些凶器。我的宝贝武器是海边的鹅卵石,亚麻色的那一种。我挑比鸽蛋大一点的,揣满两口袋。所有拿匕首的小于都领教过我的鹅卵石,没等他们靠身,我就打得他们鼻口冒血。
  打架斗殴象喝酒一样,越打越有瘾,越有意思。一天不打,手脚发痒。我除了睡觉、吃饭以外,只干两件事:练武和打架。由于我能打,渐渐手下拥有一批兵将,连在王胜利家打的大板牙那两个小子,也归顺于我。我敢打敢拚,喝酒海量,使这些小子们对我发疯般崇拜。我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我被推为大王,往下还有二王三王等。这些小子全是和我较量过又被我打服了的,所以对我象对水泊梁山的宋江一样俯首听命。
  那些年,我打遍了西区,半个城市都知道我。据说孩子要是哭闹,大人们便吓唬说〃:陈胡子来了!〃孩子们立即吓得一声不响。
  我手下的兵马纪律松懈,常常惹是生非,为此每天都有无数仗可打。每打一架就有人请我吃肉喝酒。全市所有的饭店我全吃遍了,从不用掏一分钱。后来我去谁那儿吃一顿,就给谁增光添彩。他过后对众人说〃:昨晚陈胡子来我这儿喝酒了!〃众人便立即对他表示敬服。
  令人快意的是公安局派出所这些家伙不敢管我们,他们之间为了什么观点已打得不可开交。更可笑的是一个派出所所长的儿结婚,还要请我去保驾。在革命激烈的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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