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里拐弯 作者:邓刚著-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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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刮光胡子时也挺那么容光焕发,走在大街上也有些威风。
民权街的老娘们儿全都对我目瞪口呆,以为我不是老陈家的儿。
她们满脸狐疑地问我在哪个单位工作,我总是毫不迟疑地回答〃:物资回收公司。〃这些老娘们儿开始对我刮目相看,公司两字已经叫她们羡慕,何况还有物资什么的,所以她们根本就不去注意什么回收二字。
〃好象不常见你面。〃
〃出差。〃我早出晚归不见日头,可以说出差。
〃到什么地方去。〃
〃什么地方都去。〃我确实什么地方都去,连别人捂鼻子跑的地方也去。
老娘们儿立即给我介绍对象了,就象当年给我姐姐介绍对象那样热心。
第一次去看对象我还真正激动了半宿,反复想这件事。这是离我们家挺远的一个叫胖婶的老娘们儿给我搭的桥。她那天刚好从屋里走出来,我那天也刚好刮完胡子,正走在她门口。她完全是偶然想起什么似地信口说了一句:〃给你介绍个对象要不要?〃我听了这句话又喜又气,怎么还能问出个要不要来,这是买什么东西吗!当然我还是挺感激她的。
胖婶又随便追问了一句〃:你挣多少钱?〃
〃80。〃我说得有点多了,卖废纸顶多卖到六七十块。不过这是干20天,如果我不刮胡子一气干30天,80块没问题。
胖婶被80块惊得脖梗都不会活动,她什么也不问了,有80块顶着还问什么!她告诉我女方是纺织厂的,29,挣56元7角。
我并不怎么关心女方干什么挣多少,只要是个女的就行。
我欣喜若狂地在街上转了好几圈,脑袋里老是想着纺织女工之类的字眼。我觉得女人干纺织工作太合适,太美好了。我记得我曾看过什么纺织工厂的电影,可惜没认真记住那些纺织女工的模样。但纺织女工的英姿我还是大有印象:一身雪白的工作服和灵巧的手指,两只大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一道道银线。
我在心里不停地描画着即将见面的对象已经有个基本形象了。
胖婶安排得挺浪漫,让我们在劳动公园的一个亭子里见面。
我为此去浴池泡了半天,差点就泡下一层皮来。我不是洗身上的灰,灰早洗掉了;我是洗身上的味儿。那股我闻不出来可别人肯定能闻出来的垃圾味儿。我没告诉姐姐姐夫,他们日子过得不怎么愉快,姐夫好象为当过造反派头头的事倒了霉,连工资都不给长。他每天晚上都喝酒,喝完了就骂,他说他一腔热血干革命,结果干出罪来。姐姐也整天为姐夫愁眉苦脸,她和姐夫在一个工厂,很难做人。她知道我每天早出晚归的捡破烂,嘴上不吱声,只是默默地给我洗衣服,拾掇我那间乱七八糟的小屋子。只有小孙丽无忧无虑,在两面屋子中间小鸟一样飞来窜去。
在去劳动公园的路上我想起香姐,想起她去看对象时的情景。我现在才感到我那时太不懂事了。我看着自己打得锃亮的三节头皮鞋,看着笔直的裤线,有点可怜自己,好象把自己装扮得漂亮点去卖似的。胖婶在我前面扭嗒扭嗒地走得比我快,她也换了套新衣服,裤子象唱戏演员穿的那份哆哆嗦嗦的,肥得叫你想起浪费。胖婶还擦了点粉,从脖子上可以看见白印子。我又感动又觉得滑稽,人活着其实象闹着玩似的。
公园里的亭子谁都可以坐,这使我有股说不出理由的恼怒,挤在一些可恨的陌生人中间等着看对象,你绝对想不到爱情。胖婶倒自由自在,她说她在这个亭子里介绍过10次对象,9次都成了。没成的那一次也差点成了。主要是双方的父母不知怎么打起来,女方的爹说男方的爹曾给他写过大字报――总之,不怪胖婶的事。
胖婶认定这个亭子吉利,所以叫我到这儿来。
尽管有好多人坐在亭子里,我还是心情挺美好。不一会儿,竟开始惊心动魄了。因为有不少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朝亭子方向走,有几个还走进亭子里来。令人沮丧的是胖婶不动声色,叫你白白激动半天。望着这些美丽的姑娘,望着公园红花绿叶的景色,我猛地感到自己正在干一件冒险的坏事。我一个捡破烂的,怎么能堂堂皇皇地跑这儿看对象呢!你能对得起那个姑娘吗?。我真正地惊心动魄了。
突地,胖婶眼珠子一亮,并吆喝起来〃:育红,在这儿!〃我一下子慌起来,赶紧望去,可一个姑娘的影也没有。正纳闷时,胖婶狠狠推我一把,说道〃:这就是杨育红。〃我大吃一惊,如果胖婶不给我介绍,我绝对认定她是个男的一身铁灰色的干部服板板正正,短短的革命头梳理得象钢丝一样整齐,关键是那个铁框眼镜,叫你一点感情也上不来。更叫你受不了的是这样铁板似的人却叫育红,你简直就觉得这是开玩笑。
我满肚子的美好情绪顷刻散尽,木然而无所谓地坐在那里。
你根本就不用担心旁边坐着的游人,你就是大声宣扬说你是在谈恋爱他们也决不会相信。我稀里糊涂地同她说了些话,大概是讲她们厂今年的生产计划什么的,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你也只能说这些。
分手时,胖婶一个劲儿地安慰我,说下一次一定给我找个合适的。我以为她这是对我表示内疚,还想大度地安慰她两句。谁知越听越不对劲儿,最后才弄明白那个铁板女人没看中我,说我有点野,不太文雅。胖婶以为我被那个女人拒绝正在伤心,更加生动地安慰我,说世界上女人多着哪,不能为这么一个想不开。我真是哭不得笑不得,我差点都想撞在路旁的电杆上。你瞧不起的人却瞧不起你,你还活着个什么劲儿!
我找到一个国营工厂的木工职业,这是区里给安排的,好象是上面有政策,不能让我这样的人放任自流。我干活的工厂叫红卫造船厂,厂里破烂不堪,而且造的全是渔船。激烈革命那阵,这里被打得着了一场火,仅有的几台设备也烧坏了,因此这里大多是手工技术活。
我干的活很简单,就是用锛子在圆木顶上砍出一个平面来。
锛子大概是木匠最原始的一种工具,形状象一个斧头,横安在长木柄前端,使用时和农民刨镢头那样在圆木上刨。不过,这个活儿看起来简单,干起来却不那么容易。在疤疤疖疖的树干上砍出一个按尺寸要求的平面来,绝对是一门技术。更可怕的是干这个活危险,磨得锋利雪亮的锛刃往下砍时,胳膊要往怀里使劲儿,弄不好就砍到自己脚背上。干这一行的被砍掉脚趾头,砍开脚背,砍断小腿骨的为数不少。因此,干这一行的木工都把下面包裹得严严实实,有的还把硬树皮和铁片绑在脚背上。干这个活最不合算的是得学两年徒,学徒工资头一年18块,第二年26块。不用说喝酒,连吃饭都不够。再说我都30多岁了,跑这里当徒工,实在是可笑。
我还是咬牙干下去,这总比捡破烂正规,而且可以天天把胡子刮光,堂堂正正地走在街上。
干这个活挺威武的。一排排长长的圆木摆在沙滩上,你迎着宽阔的海面高高扬起锛子。雪亮的锛刃上聚着一个耀眼的太阳,随着你节奏而有力的呼号,锛子闪电般飞上飞下,一朵朵木花咔嚓咔嚓卷起。当你砍到圆木的尽头,回头一望,乌褐色的树干上闪露出一道笔直白亮的平面,新鲜的木肉散发着一股清香。
这时你就会感到那么痛快和惬意,压根就忘了这么出力出汗干一个月才挣十八块钱。
但真正使我干得入迷,干得有奔头的,还是一个老木工的神力。第一天上班我就被他的能耐震住了――在所有腿脚包裹得熊掌似的木工群里,他竟光着脚板子干!他说光脚站在圆木上比穿鞋牢实,5个脚趾头可以帮着使劲,鹰爪一样抓住木面,多么滑的圆木木木干也滑不下他的两只赤脚。
我问他〃:你不怕砍掉脚趾头?〃
谁知老家伙竟火了,狠狠地扫了我一眼,又去刨他的锛子。
我狼狈地怔在那里,但又被他精熟的技艺深深吸引。别人刨锛子,轻一下重一下,有时还要蹲下来看看是否砍过了线。老家伙却毫不理会木杆上划的线,他一锛接一锛,锛锛使足力气砍到底。可你到眼前仔细检查,他的锛子就象长两个眼珠子,每一下都齐刷刷地砍到线上,不深一分不浅一分,简直象有精密仪器操纵。
老家伙砍到圆木尽头,转脸看我还怔在那里,便轻蔑地咕噜一句〃:老子干了40年,还没伤一根汗毛!〃后来我知道这老家伙是全厂有名的张一锛,不管你尺寸划得深还是浅,他都是一锛到线,决不重复砍两次。为此,他挣大工码,一月工资80多块。
即把张一锛做为我的理想样板,我觉得我只要把他那一手技术学到手,挣他那么多钱,一辈子心满意足。
我告诉过你,我想干什么,就干个狠的,一定干出个样子。我有力气,有毅力,最主要的是我不怕吃苦。从早到晚,我死死地瞄着张一锛,看他的手法,路数,我甚至都数出他一根圆木上刨多少锛子。在火辣辣的烈日下面,我发狠地抡着锛子,一直抡到汗水糊住我的眼睛。晚上下班我也不走,一个人偷偷地干。干一气,就去看张一锛干完的活,这老家伙简直就是神仙,他砍出的木面,连锛子印都看不出来,就象用刨子刨过似的光滑。我有时都羡慕得生起气来,看到这个老家伙不紧不慢,自由自在,一锛接一锛地砍着,我恨得都想照他屁股蛋上来一锛子。我怀疑我一辈子也赶不上张一锛。
我越急就越慌,有好几次差点砍了自己的脚。一天下班,我又偷偷地干,不小心锛子碰在一个树疖子上,噌地滑到脚下。幸亏我身子灵快,原地飞蹦起来。但锋利的锛子来得太急,把我的胶鞋削去一个边,脚板侧面也带下一块皮来,血顿时涌出。我赶紧找几块桦树皮,把流血的脚缠裹住,并大头朝下,把脚擎到天上,让脚上的血往回流。不一会儿血就止住了。我对你说过,我身体棒极了,什么细菌都不怕。
我换了一块新桦树皮后,又一歪一倒地去干。当我高高地抡起锛子,胳膊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我回头一看,是张一锛。
看起来张一锛是特意留下注意我,他连身上的工作服都没换。我以为他要问我脚上的伤,便故意跳了一下脚,表示健康得要命。
老家伙根本就不理会我的脚,而是接过我手里的锛子,吆喝狗似地吆喝我〃:一边坐着去!〃我乖乖地坐到旁边的一根圆木上。不用说,他要亮一手给我看。
张一锛熟练地扬起锛子,咔咔咔地连砍几下,嘴里没好气地哼道〃:看清楚了吗!?〃〃看清楚了。〃我赶快回答。怎么看不清楚?人家几下子就砍出一块光光的平面。相比之下,我砍的那一段就象狗啃的一样,高低参差不齐。
〃看清什么啦!?〃
〃看清木面。〃
〃瞎看!〃
老家伙又扬起锛子,咔咔咔地砍了几下。
〃看清楚了吗?〃
〃看看。〃我懵了,不知怎么个清楚。
〃眼珠子往上点长!〃
老家伙又扬起锛子,但没急着往下砍。
我猛地明白什么似地一下跳起来我看清楚了:原来他不管怎么使劲抡使劲砍,锛子柄始终顶在胸口窝上。这一招使锛子永远也砍不到你的脚上。
〃锛子柄在胸口窝生根,怎么砍也跑不了锛子!〃张一锛把锛子一摔,抬腿就走。
说起真简单,就这么个窍门,老家伙干了半辈子没伤一根汗毛。我学了这一招,欣喜若狂,可并不满足。锛子砍不着脚毕竟是第一步,真正的技术还在怎么能砍得准,砍得光,砍得一丝一毫都不差。我赶忙去拽张一锛,恳求他继续往下教。
老家伙把手一甩,又没好气地哼一句:〃先练你的胸口窝吧!〃我当然拼命地练胸口窝,多少次锛子柄把我胸口顶得又疼又喘不上气来,可这比我过去吃的那些苦差得远。我渐渐悟出,当你把锛子的姿势练正,也就是锛子柄在你胸口窝生了根时,锛子砍下的角度就不乱变化,走的路就正,使的劲就稳,砍进木头里的深度就有准头了。
还不到一年,有人就喊我陈一锛。
平展展白光光的木面在我的锛子下面一段段向前推进时,我陡地感到,一个月挣18块太少了。即使马上长到26块也太少了。我没有技术时,一个月还能弄个六七十块。可我有了技术,而且是相当高超的技术时,一个月才挣这么几个钱,这叫我越干越没劲头。
晚上在酒店喝酒,另一家造船厂的工人对我说,就凭我这两下子,到他们厂至少挣60块。我们这个城市靠海,有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造船厂,我这样的技术到处都需要。有一个四海造船厂的干部鼓动我回厂辞职,要是辞不下来,设法弄个开除证明也行。四海造船厂广招技术人才,按能耐给钱。这个干部虽然喝了一点酒,但讲得在理,他说现在国家抓经济建设,搞四个现代化,象过去那个干法不行。红卫造船厂太死了!
我被他说活了,现在确实讲经济,收音机象过去广播革命那样广播经济,似乎才明白人活着得吃饭。
我雄赳赳地去找我们的领导,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挣得太少,我要想法多挣一些钱。
领导大吃一惊,而且很不耐烦,他说他从来没见过我这种思想的人。我说我的技术已经和大工匠不差上下,而且我干的数量也多,因为我比大工匠有力气。他说我正在学徒,只能挣徒工工资。
〃我有技术!〃
〃你是徒工!〃
〃我已经超过徒工!〃
〃徒工必须学两年!〃
〃可我一年就。〃
〃两年是国家订的规矩,有能耐你去找国家去!〃我这个领导不是一把手,但盛气凌人。他才从另一个单位调到我们厂,不怎么知道我,他大概觉得我是一个软弱可欺的人。因此,他对我说话时不仅摆出一副教训人的架势,还用手指朝我比比划划。我当然不一会儿就愤怒起来,正好有一下他的手指比划得近了些,快要挨到我的鼻子上。我顺手推了他一下。
我觉得我只是轻轻地一推,谁知这家伙竟然连人带椅子翻过去。
因为我们厂的办公室是日本人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