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数字 作者:卡尔维诺-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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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人眼睛
一天早上,彼得罗在路上走着,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烦扰他。这种感觉持续了一会儿,不过他也吃不准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好像是有人在他后面盯他的梢,可他看不见。
他猛地回过头去:临近的几条街上人倒是不少,可他所在的这条街上却只有大门和围墙,贴满破海报的木栅栏。周围几乎没人。彼得罗立即对自己感到很恼怒,向这种回头的冲动让步真是愚蠢。因此他决心继续走,继续他刚才的思路。那是个秋天的早晨,有一点儿阳光;虽然不至于让你欢呼雀跃,却也不会叫你心弦纷乱。但是,不管他自己如何想,那种不安感还是越来越拽住他,有一阵他觉得这种不安感就聚集在他的脖子上、背上、肩膀上,就像他永远躲不开的目光,如同某种充满敌意的东西在慢慢地逼近他。
为了克服自己的紧张,他觉得周围需要有些人,他便朝一条较繁忙的街上走去。但是又一次,在街角,他转身回头看,一个骑脚踏车的人经过,一个女人穿过马路,他仍然看不出周围的人和事与咬啮着他的焦虑之间有什么关系。转身的时候,他的眼睛对上了另一个男人的眼睛,那人同时也在转过头去。两个男人都同时迅速地把视线从对方身上移开,似乎彼此都在寻找另外的东西。彼得罗想:“也许那人会以为我在看他。也许我不是惟一的在这个早晨为感觉变得可恶地尖锐所苦恼的人。也许是因为天气,这日子,让我们都变得神经兮兮的了。”
他那时是在一条繁忙的街上,因为心里这样想着,他就开始打量周围的人,注意到有些人的举动十分可笑:羞恼般地甩着手,几乎碰到了脸;眉头皱成一团,似乎是被突然的忧虑或烦心的记忆袭击了。“多么痛苦的一天啊!”彼得罗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在电车站,他踢踏着脚的时候注意到,其他等车的人也同样在踢踏着他们的脚,一边读着电车线路告示牌,似乎要在上面寻找没写上去的东西。
在电车上,售票员在找钱的时候出了错,并且发了脾气。驾驶员向行人和骑车的拼命按喇叭;乘客的手紧紧地抓住栏杆,就仿佛沉船上的海员似的。
彼得罗认出了他的朋友考拉多的身影。他正坐下来,没看见彼得罗,心神不宁地朝窗外打量着,用一个手指甲抠着脸。
“考拉多!”他冲着他头上叫了一声。
他的朋友喊:“啊,是你!我没看见你。我在想事。”
“你看上去很紧张。”彼得罗说,然后他意识到自己不过是想在别人身上发现和自己同样的状态。他说:“我自己今天也相当紧张。”
“谁不是呢?”考拉多说,他脸上那种耐心而嘲讽似的微笑让人愿意听他讲述,并信任他。
“你知道我的感觉吗?”彼得罗说:“我觉得就像是有双眼睛在盯着我看。”
“眼睛,你这是什么意思?”
“某个我遇到过的人的眼睛,可我记不得了。冷冷的眼睛,敌意的……”
“那种眼睛是不值得你看的,不过,你倒千万不可大意才是。”
“是……那眼睛像……”
“像是德国人的?”考拉多问。
“对对,像是德国人的眼睛。”
“那么,很明显了。”考拉多边说边打开了他的报纸,“比如这条新闻……”他指着标题:凯瑟林被特赦……SS重整旗鼓……美国资助新纳粹……“不奇怪他们又出现在我们背后了。”
“哦,那么……你认为那是……但为什么我们现在才觉得呢?凯瑟林和SS的存在都很有些年头了,一年,甚至两年。可能那时他们还在监狱里,但我们很清楚地知道他们在那儿,我们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们……”
“那眼睛,”考拉多说,“你说你感觉到有眼睛在盯着你。至今为止他们还没敢怎么盯人:他们眼睛下垂,而我们也不再习惯他们了……他们是过去的敌人,我们恨他们过去所做的,不是现在的他们。不过,现在他们发现了他们过去盯人的……他们八年前盯人的方式……我们是记得的,开始感到他们的眼睛又在盯着我们了……”
在过去,彼得罗和考拉多,他们之间有很多共同的记忆。而且他们,一如从前,不是什么幸福的人。
彼得罗的哥哥死在一个集中营里。彼得罗和他的母亲一起生活,在他们家的老房子里。傍晚时,他回到家。门照例地嘎嘎响,碎石子在他的鞋底下吱吱叫,就像白天,每次如果你仔细听,它们发出的声音就像是脚步声。
那个晚上出来的德国人,他现在走在什么地方?可能他现在正穿过一座桥,在运河边或一排矮房子边踱步,房子里的灯亮着,在一个满是煤和碎石的德国————他现在是普通人的打扮,扣子一路扣到下颌的黑外套上,绿帽子,眼镜,他此刻正盯着,盯着他,彼得罗。
他打开门。“是你!”传来他母亲的声音。“终于回来了!”
“你知道不到这时候我是不会回来的。”彼得罗说。
“是,我知道,可我等不及。”母亲说,“一整天我的心都在嗓子眼上……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条新闻……那些将军又接管了……说是他们一直都是对的……”
“你也是!”彼得罗叫道。“你知道考拉多说什么了?他说我们现在都感觉到了那些德国人又在盯着我们了……那就是为什么我们都紧张……”然后他笑了起来,似乎这事只有考拉多一个人这么想。
但是母亲的手在他脸上挥了一下。“彼得罗,是不是要打仗了?他们是不是回来了?”
“这个,”彼得罗想,“直到昨天,当你听人谈起另一场战争的危险性时,你是不会想到这有什么特别的,因为过去的战争有它们自己的模样,而且也没人知道新战争会是什么样子。但现在我们知道了:战争又找回它过去的脸了,还是他们那些脸。”
吃过晚饭,彼得罗出门,外面下着雨。
“彼得罗?”他的母亲问。
“什么事?”
“这种天气还出门?”
“怎么啦?”
“没什么……别太晚……”
“我不是小孩了,妈妈。”
“好吧……再见……”
他的母亲在他身后关上门,停下来听他在石子路上的脚步声,门的叮当声。她站在那儿听雨的声音。德国在遥远的地方,在阿尔卑斯山脉的那一头。那儿可能也下着雨。凯瑟林驱车经过,他的车溅起了泥浆;把她儿子带走的SS正要去重整旗鼓,穿着闪亮的黑雨衣,他们老兵的雨衣。当然,在今天晚上去担什么心是愚蠢的;同样明天也不必担心;甚至这一年都不必担心。但她不知道她可以有多长时间不必担心。即使在战争年代,有些晚上你也不必担心。但你现在却早就开始为第二天担心了。
她一个人,外面是喧闹的雨声。穿过这个被雨浸透了的欧洲,过去的敌人的眼睛刺穿了这夜,正好刺中她。
“我能看见他们的眼睛。”她想,“但他们也该看见我们的。”她于是牢牢站住,紧紧地盯住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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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 独
我停下来打量他们。
他们在干活,晚上,在一条冷僻的街上,在商店的门板上动手脚。
这是一块很重的门板:他们正用一个铁门闩当杠杆,但是门板就是一动不动。
我当时正在闲荡,一个人,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要去。我就抓住那个门闩帮他们一把。他们挪了点地方给我。
我们不是同时在使劲。我就叫:〃嗨,往上!〃站我右边的人用他的肘子捅了捅我,低声说:〃闭嘴!你疯了!你想叫他们听见吗?〃
我晃了晃我的脑袋,就好像是说我不过是说溜了嘴。
这事儿颇费了我们一点时间,大家都浑身是汗,但最后我们把门板支到足够一个人从下面钻进去的高度了。我们互相看看,十分高兴。然后我们就进去了。他们让我提着一个口袋,其他人把东西拿过来放进去。
〃只要那些狗日的警察别出现!〃他们说。
〃对!〃我说:〃他们真是狗娘养的!〃〃闭嘴!你没听见脚步声吗?〃他们每隔几分钟就这么说一次。我很仔细地听着,有点害怕。〃不,不,不是他们!〃我说。
〃那些家伙总在你最不希望他们出现的时候到来!〃其中一个人说。
我晃了晃自己的脑袋。〃把他们统统杀了,就行了。〃我回答说。
然后他们派我出去一会,走到街角,看看有没有人过来。我就去了。
外面,在街角,另有一群人扶着墙,身子藏在门廊里,慢慢朝我移过来。
我就加入进去。
〃那头有声响,在那些商店边上。〃我旁边的人跟我说。
我探头看了一下。
〃低下你的头,白痴,他们会看见我们,然后再次逃走的。〃他嘘了一声。
〃我在看看。〃我解释说,同时在墙边蹲了下来。
〃如果我们能不知不觉地包围他们,〃另一个说,〃我们就可以把他们活捉了。他们没有很多人。〃
我们一阵一阵地移动,踮着脚,屏着气:每隔几秒钟,我们就交换一下晶亮的眼神。
〃他们现在逃不掉了。〃我说。
〃终于我们可以在现场捉拿他们了。〃有人说。
〃是时候了。〃我说。
〃不要脸的混蛋们,这样破店而入!〃有人吼道。
〃混蛋,混蛋!〃我重复,愤怒地。
他们派我到前面去看看。我就又回到了店里。
〃他们现在不会发现我们的。〃一个人一边说着,一边把一包东西从肩上甩过来。
〃快,〃另外有人说:〃让我们从后面出去!这样我们就能在他们的鼻子底下溜走了。〃
我们的嘴上都挂着胜利者的微笑。
〃他们一定会倍感痛心的。〃我说。于是我们潜入商店后面。
〃我们再次愚弄了那帮白痴!〃他们说。但是接着一个声音响起来:〃站住,谁在那儿?〃灯也亮了。我们在一个什么东西后面蹲下来,脸色苍白,相互抓着手。另外那些人进入了后面房间,没看见我们,转过身去。我们冲出去,发疯也似的逃了。〃我们成功了!〃我们大叫。我绊了几次脚后,落在了后面。我发现自己混在了追赶他们的队伍里。
〃快点,〃他们说:〃我们正赶上他们呢。〃
所有的人都在那条窄巷里奔跑,追赶他们。〃这边跑,从那里包抄。〃我们叫着,另外那群人现在离得不远了,因此我们喊:〃快快,他们跑不了啦。〃
我设法追上他们中的一个。他说:〃干得不坏,你逃出来了。快,这边,我们就可以甩掉他们了。〃我就和他一起跑。过了一会,我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个了,在一条弄堂里。有人从街角那里跑过来,说:〃快,这边,我看见他们了。他们跑不远的。〃我跟他跑了一阵。
然后我停了下来,大汗淋漓。周围没人了,我再也听不见叫喊声。我站着,两手插在口袋里,开始走,一个人,没什么特别要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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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 灵
这事发生在某天,十字路口,人群中间,人们来来往往的地方。
我停下来,心中一动:我其实是一无所知。无知,极端的无知:我不知道人、事的原委,一切都是那么的无理、荒谬。于是我笑了起来。
我当时觉得奇怪的是我以前竟然全然未曾觉察,直到那时我对所有的东西都是全盘接受:交通灯、汽车、海报、制服、纪念碑,这些和这个世界任何感性都完全脱离的东西,我接受了它们,以为有某种必然性,某个因果链把它们系在一起。
接着,笑声在我嗓子里消失了,我感到脸红且羞惭不已。我招手吸引人们的注意,〃停一停!〃我大叫,〃有些东西错了!所有的都错了!我们所做的荒唐透顶!这是不对头的!哪里是个尽头啊?〃
人们在我身边停住,朝我打量,好奇地。我站在他们中间,挥舞我的手臂,绝望地想表达自己,想让他们分享我在闪灵的刹那所体会到的东西:但是我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没说,因为在那一刻,我举着手,张着嘴,那重大的天启似乎又被吞噬,尽管冲动在,但话语却是旧的。
〃那么,〃人们问:〃你的意思是什么?所有的东西都各按其位。所有的都是原样。所有的都缘于其他。所有的都和其他相嵌合。我们看不出这有何荒谬或错误可言!〃
我站在那儿,空落落的,因为当我回头再看,所有的东西又回到了它们的位置上,所有的都显得自然之极:交通灯、纪念碑、制服、高楼区、电车轨道、乞丐、队列;但它们无法令我平静,它们折磨我。
〃对不起,〃我说,〃可能是我自己出错了。看来是这样了。任何东西都没错。对不起。〃然后我在他们愤怒的注视下走开了。
不过,即使到今天,每次(经常地)当我发现自己无法理解某样东西时,我就会本能地充满希望地想,也许我的那个时刻又来临了,也许我将再一次地感到自己一无所知,我将掌握那个在刹那间发现和失去的另类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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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之飞翔
听到枪声,他从木床上跳起来;混乱中有人打开了牢门,包括他这间。一个满脸胡子的金发男人探头进来跟他说:「快走吧,你自由了。」搞不清楚怎么回事,纳塔雷还是很高兴,记起自己衣衫不整,身上只穿了一件背心,便抓起一条军裤往腿上套,那是他仅有的衣物。怎么弄都穿不好,纳塔雷气得指天骂地。
就在这时候,一个两百公分高的斜眼彪形大汉拿着一根木棍进来,鼻孔一掀一掀地哼哼唧唧问:「在哪里?在哪里?」然后纳塔雷发现木棍已经在自己脑袋上方,迎头劈下。彷佛在他脑中有群鸭子一飞冲天,脑门正中央鲜血飞溅。纳塔雷软软倒下,失去知觉。
跟他们早已达成协议的其中一个军人进来,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