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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部分

霸王别姬 作者:李碧华-第11部分

小说: 霸王别姬 作者:李碧华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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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楼大气地,非常豪迈:
            “别担心!大不了搬抬干活,有我一口饭,就有你吃的!”
            蝶衣摹地为了此话很感动。
            “一家人一样。”
            瞅着蝶衣满意地一笑,菊仙也亲热地过来,先自分清楚:
            “小楼你看你这话!蝶衣他自己也会有‘家’嘛!”
            这人怎的来得不识好歹不是时候?蝶衣脸色一沉。她犹兀自热心地道:
            “我有个好妹妹,长的水灵不说,里外操持也是把好手。”菊仙冲蝶衣一笑,“我和小楼给你说说去。”
            蝶衣听不下去。他起来,待要走了:
            “这天也白过了。还是回去早点歇着吧。”
            才走没几步,地上那毛线球硬是再缠上了,绕了两下没绕开,乘人不觉,索性踢断了。
            “说是乱世,市面乱,人心乱,连这后台也乱的没样子了。”
            他转过脸来,气定神闲,摇头嗔道。
            忽闻得外面有喧闹声。
            班上有些个跑腿来了,小四也央蝶衣。
            “程老板慢走,经理请您多耽搁一下。”
            “外头什么事?那么吵?”
            “是个女学生——”
            听得戏园子门外有女子在吵闹啼哭:
            “我不是他戏迷,我是他许嫁妻子。妻子来找丈夫,有何不可?”
            还有掌掴声。
            “什么事?”蝶衣疑惑地问。
            然后是警察的喝止,然后人杂沓去远了。
            经理来,先哈腰道歉,才解释:
            “来了个姓方的女学生,说为您‘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程老板恋爱痴迷。死活要见一面。她来过好多趟了,都给回绝。这趟非要闯进来,还打了看门的一记耳光,狠着呢。”
            蝶衣只无奈一笑。
            这样的戏迷多着呢,最勇敢的要数她。不过,被拘送警察署,多半由双亲赎回,免她痴迷伤痛,乱作誓盟,不正当,总是把她速嫁他方,好收拾心情。
            崇拜他倾慕他的人,都是错爱。他是谁?——男人把他当作女人,女人把他当作男人。他是谁?
            房间里布置得细致而清懒。清人精绘彩墨摹本,画的是同治、光绪以来十三位名噪一时的伶人画像,唤作“同光十三绝”。、生是男人,旦也是男人,人过去了,戏传下来。他们一众牵牵嘴角,向瘫坐贵妃椅上的蝶衣,虎视眈眈。——儿时科班居高临下也是他们。
            隔了双面蝶绣,只见蝶衣四肢伸张,姿态维持良久未变。
            他头发养长了些,直,全拢向后,柔顺垂落,因头往椅子背靠后仰,益显无力承担。
            似醉非关酒,闻香不是花。
            是大烟的芳菲。抽过两筒,镶了银嘴的烟枪率先躺好睡去。烟霞犹在飘渺,秦香不散。像炼着的丹药,叫人长寿、多福。但生亦何欢?
            蝶衣暗胜了双眼,他心里头的扰攘暂时结束了。他的性别含糊了。
            房中四壁,挂上四大美人的镜屏,可当镜子用,但照了又照,只见美人抢了视线。似个浮泛欲出的前朝丽影。除了她们,还有大大小小的相框,嵌好一帧帧戏装照片、便装照片,少不了科班时代,那少年合照——长条型,一个一个秃着头,骷髅一样。
            墙上的照片都钉死了。封得严严,谁也别想逃出生天。
            包括在万盛影楼,段小楼和程蝶衣那衣履也风流的合照。
            一刹那的留影,伴着他。
            除此,还有一头猫。
            他养了一头猫。黑毛,绿眼睛。蝶衣抽大烟时,它也迷迷糊糊。待他喷它一口、两口,猫嗅到鸦片的香味,方眨眨眼,抖擞起来。
            人和猫都携手上了瘾。
            蝶衣以他羞人答答,柔若无骨的手,那从没做过粗重功夫,没种过地,没扛过枪,没拨过算盘珠子,没挂过药丸,没打过架的,洁白细腻,经过一.刀“闭割”的手,爱抚着猫——像爱抚着人一样。
            小四长得益发俊俏。跟了他几年了,又伶俐又听话。因为这依稀的眉目,蝶衣在他身上,找到自己失去的岁月。
            小四捧着两件新造好的戏衣进来,道:
            “程老板,今儿个早上您出去时间长了点,来福就瞄着眼睛没神没气的,现在等您喷它两口烟,才又欢腾过来呢。”
            蝶衣爱怜地:
            “敢情是,你看它也真是神仙一样。”
            小四倾慕地讨好主子:
            “您也是洛水神仙呀!”
            蝶衣叹唱一声:
            “小四,只有你才日夜哄我。”
            稍顿,又道:
            “不枉我疼你一场。”
            小四听了,骨头也酥了。特别忠心。把戏衣仔细搁下,好让蝶衣有工夫时试穿。忽想得一事:
            “刚才朱先生来探问,晚上的戏码是否跟段老板再搭档?好多戏迷都写信来,或请托人打听。都央请您俩合演。宪兵队的也来。”
            “也罢。分久必合。倒是好一阵不曾‘别姬’了。”他笑,“就凑到一块再‘别’吧。”
            “不过——”
            “干嘛吞吞吐吐的?”
            “朱先生说的,他找段老板,找不到。多半是喝酒玩蛐蛐去。”
            一九四三年。大伙仍在日本人手底下苟活着。活一天是一天。
            一群酒肉朋友簇拥着,在陈先生家里大吃大喝。还各捧个名贵细瓷盅儿,展览着名贵的蛐蛐。
            小楼在桌边吆道:
            “喝!我这铜甲将军,昨儿晚上给喂过蚂蚁卵,打得凶!谁不服气,再战一局!”
            又朝菊仙得意地笑:
            “菊仙,你给我收钱吧。”
            他又赢了,钱堆在桌面。
            友人帮腔恭维:
            “真是霸王,养的蛐蛐也浑身霸气!”
            “暧不是好货色还不敢在真霸王跟前亮相呐!”
            小楼大笑,卖弄一下唱腔:
            “酒来——”
            声如裂帛,鹤晚九霄,众附和地喊:
            “好!好!”
            有人趁机:
            “段老板,趁您今天高兴,借两花花?”
            小楼豪气干云。桌面上摸了点给他:
            “拿去也罢!”
            看两个人去了,菊仙才道:
            “哗!人家加你一倍包银,你有本事花去三倍!”
            小楼在场面上,不搭理,只道;
            “你先回去。晚上给我弄红烧肉。”
            菊仙恨恨地走了。
            “再来再来!”小楼嚷,“女人就是浅。”
            此时,蝶衣由小四及催场先生引领了来,见小楼无心上场,极为可惜,蝶衣不多话,只道:“开脸吧。”
            小楼不动:
            “你没见我忙着呐!”
            催场的又在念他的独门对白了。
            “我的大老板,快上场吧,宪兵队爷们许要来听戏,得顺着点,得罪不起呀。”
            “光开脸没用。”
            小楼回头一看蛐蛐的盅儿。蝶衣气了,一急,把它一扫,盅儿拨拉到地上去,碎裂。恨他吊儿郎当。
            催场的忍气吞声,做好做歹:
            “两位老板,您是明白人。我先找人垫场,请马上来,我先走一步,咱等着您俩呐!”
            蝶衣赶紧去扯小楼衣袖子,又哄他:
            “你这是干嘛。’
            “找人赎行头吧,进了当铺了。”
            “哎!”蝶衣跺足,唤小四,给他钱,附耳吩咐几句。小四唯唯。
            蝶衣气了:“段小楼,你这是好架势。难怪当铺钱老板乐得多出点供你大爷花花,就是看准你不会当死,明天又有人给赎回来了!”
            “谁管明天是什么日子?如果日本人亡掉我们,谁有明天?”
            “你没有明天,我可有……’
            “是,你有!你天天抽‘这个’,不仅嗓子糟蹋了,扮相也没光彩。你就有明天?”
            “你花钱像倒水一样,倒光了,谁照应你?往后我俩真拆伙了,谁给你赎行头?”
            “你不爱惜自己,还能够唱多久?到那个时候,你不拆伙,我也不要合演!”
            蝶衣抖索着。血气上涌,思前想后,千愁万恨。他只想起当年河边,小石头维护着小豆子,不让大伙上前,他说:“你们别欺负他!你们别欺负他!”
            蝶衣万念俱灰:“我们拆伙吧!”小楼也怔住,不能自持,张口结舌地望着他。孰令致此?——小四把行头赎回来了。小楼爽步上前:“待会多上一点粉,盖住脸上灰气,虞姬还是虞姬。我呢,那么一起霸,就是彩。上了台,一对拔尖角儿,我们肯唱二轴,谁都不敢跟在后面哩!戏,还是要唱下去的。”
            终于回到后台去。
            戏园子的后台,这一阵子也有设了赌场,给人散戏后推牌九耍乐;也有设了烟局,让抽两口解忧;老客还可带了妓女上来小房间休息。一塌胡涂。
            今非昔比。到底是兄弟情谊,戏,还是要唱下去的。
            小楼一壁开脸,忘记了适才的过节。他是为他好,按捺不住又道:
            “看来今儿晚上都是来择你虞姬场的人。”
            “台上是台上,台下是台下。”
            “谁说不是。有的爷们捧角,不过贪图你台上风光,害了你都不知道,别晕头转向。”
            小楼知道得多,只觉自己不给他说,又有谁来教训他?就是蹩不住,自己是师哥。
            “还有,这话我不能不说,”他正色,“师弟你还是……别抽‘这个’了。一下子抽少了,又打呵欠,又没精神。抽多了,嗓子成了‘云遮月’。——我是为你好!”
            蝶衣觉得他是关怀的,遂望定他:
            “我——”
            还没说,小楼又接上去:
            “菊仙也让我劝劝你。”
            蝶衣的深情僵住了。
            “那天她说的那门亲事,怎么着?有没有想过成家?你倒是回个话,菊仙——”
            没等小楼说完,蝶衣过去审视小四赎回来的行头。他听到什么“菊仙也……”,转悠来,转悠去,心神不定。兄弟共话,谁料又夹了第三者?他还是体己的,他还是亲。谁要她呢?没来由地生气。谁要她?
            “哎,小豆子——”小楼一时情急。蝶衣背影一怔。但又想到自己无法欺身上前,前尘仅是拈来思念。极度隔膜。
            他忽地回过头来,负气:
            “你以后就是典当老婆,也不能再典当行头了!你瞧瞧,让当铺老鼠咬出这么大的洞洞,还得我给你补!”
            转身自顾自更衣去。
            锣鼓已在催场。——及时地。
            这戏便又唱下去了。
            约莫过了一大段,还没到高潮。幕后正是汉兵的“楚歌”。四面皆是,用以惑众。
            声韵凄凉,思乡煽情:
            田园将芜胡不归,
            千里从军为了谁?
            为了谁?
            “四面俱是楚国歌声,莫非刘邦他已得楚地不成?”项羽长啸:“孤大势去矣!”
            连乌雅瘢脖焕о@下,无用武之地了。
            眼看到了“别姬”精彩处,忽自门外,拥进一队日军。都戎装革履,靴声伴着台上的拉腔,极不协调。
            全为一位军官开路、殿后。
            他是关东军青木大佐。
            青木胸前佩满勋章,神采奕奕。不单荷枪,还有豪华军刀,金色的刀带,在黯黑的台下,一抹黄。戎装毕挺无皱褶,马刺雪亮。
            英姿飒爽地来了。
            四下一看,马上有人张罗首座给他。——先赶走中国人。
            怕事的老百姓,不赶先避。看得兴起的,不情不愿满嘴无声咒诅。却也有鞠个躬给皇军,惟恐讨不了他欢心。
            楚歌声中,他们毫无先兆地,把戏园子前面几排都霸占了。有几个走得慢了点,马上遭拳脚交加。
            台下有惨叫。
            全场敢怒不敢言。
            小楼在台上,一见,怒气冲天。
            性子一硬,完全不理后果,他竟罢演,一个劲儿回到台下:
            “不唱了!不唱了!妈的!满池座子都是鬼子!”
            幕急下。鼓乐不敢中断,在强撑。
            班主、经理和催场的脸色大变:
            “哎,段老板,您好歹上场吧,得罪了,吃不了兜着走!求求您了!”
            “您明白人,跟宪兵队有计较的地儿么?把两位五花大绑了去,也是唱……”
            小楼大义凛然:
            “老子不给鬼子唱!”
            又道:
            “我改行,成了吧?”
            菊仙知道情势危殆:
            “小楼,这不是使性子的时候——”
            小楼不反顾,像头蛮牛,卸了半妆,已待拂袖离去。
            外面有什么等着他?一概不管。猛兽似的阴影。菊仙急忙追上去。
            “小楼你等我——”
            大伙追出。
            蝶衣立在原地。他没有动,他想说的一切,大伙已说了。他自己是什么位置?——小楼的妻已共进退!
            不识相的段小楼根本回不了家,也改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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