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让蝴蝶飞去-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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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来得及伸手到包包里去掏腮红和口红,学耕的姑姑已经打开工作室的门,探出头来
找她。
一见到她,老太太很明显地松了一口大气。“你来了!”她压低着声音说:“怎么
还不进来呢?”
她别无选择,只有跟着老太太走进了会客室。会客室里空无一人,苑明的眉头忍不
住微微皱起。不在会客室里,这个征兆来得不怎么妙。很显然的,他们两人的谈话内容
必然纯属私人性质——不会像学耕和她说过的,他曾为郑爱珠安排工作那么简单。
“他们——在楼上吗?”她也情不自禁地压低了声音,明知道楼上的人绝对听不见。
“在楼上的会客室里。”老太太嫌厌地道,管自穿过摄影棚,走进了她的小厨房:
“真搞不懂那孩子在想些什么!跟那个女人有什么好谈的?我实在——”
“我上去瞧瞧他们好了。”苑明沈沈地说,动手开始泡饮料:“说了这许久的话,
他们会需要一点茶水的。”
将两杯热腾腾的可可放在托盘里,她力持平稳地上了楼。
会客室的门是虚掩着的。苑明镇定了一下自己,轻轻敲了敲房门,而后推门而入。
郑爱珠和学耕坐在同一张沙发上,正迅速地用一方手绢拭着自己的眼睛。她穿着一
条白色长裤,一件质料很好的浅蓝色羊毛衫松松地盖到了她的臀部,腰间是一条白色的
宽皮腰带。她的身材极好,那是没得话说的,只是脸庞半插在手巾里头,看不全她的庐
山真面目。
“喝点热可可吧?你们聊了很久,一定渴了。”苑明轻快地说,将托盘放在桌子上,
瞄了学耕一眼。
这一眼使她的心沈到了谷底。
学耕的脸绷得像石头一样僵,眼神则空茫得任何感情都不带。从他饱受日晒的肤色
上看不出他面色的变化,但却瞧得出他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郑爱珠究竟带来了什么
样的消息——或说,什么样的要求,使学耕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她惊疑不定地瞧了
郑爱珠一眼。后者已经将手绢收了起来,正努力作出正常的神气。但是她双眼既红且肿,
显然是狠狠地哭过了。而她的脸!
若不是托盘已经放到了桌上,苑明真怀疑自己会不会将可可泼将出来。那是一张她
再熟悉不过的脸——虽然,并没有那些广告上的面孔来得那么美艳,那么性感,那么青
春,但毫无疑问是同一张脸——只不过,只不过她右边脸颊上,不知道为了什么,多出
了两道丑恶的伤疤!
伤痕显然是新近才添上去的,因为连痂都还未落尽。其中一道长些,也来得深些,
另一道则短了许多。旁边还有一些细碎的刮痕。那些刮痕是不会有什么妨碍的,但那两
道长疤痕则无庸置疑地一定会留下相当明显的痕迹——明显到足以破坏郑爱珠原来的美
貌。事实上她现在看来就已经不怎么高明了。疤痕收口处皮肉向里缩卷,大大的破坏了
她脸部原本平滑的线条。苑明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假装对那两道疤痕视而不见,对眼
前的女子露出了一个正常而友善的笑容。
“你一定是郑爱珠了?真高兴看到你本人。”她寒暄道,向着郑爱珠伸出了手:
“我叫李苑明。”
郑爱珠伸出了手来和她握——不,那种动作不能叫“握”,只能叫“碰”——碰了
一下,便又迅疾地收了回去。她的眼神戒备而谨慎,甚至还带了点敌意。“我知道你,”
她简单地说,有些无措地咬了咬下唇,求助似地看向学耕:“我——我想我……应该走
了,学耕,”她嗫嚅道,那声音转来那么无助,却又带着无比的依赖:“你会再跟我联
络吧?你答应过了,我——”
学耕的身子僵了一下,下颚绷得死紧,却没有说出任何一个反驳她的字来。空气彷
佛在这一剎那间凝成了硬块,而郑爱珠那盈盈欲泪的眼睛除了学耕的脸之外什么地方也
不看——喔,天,苑明只觉得自己颈背上的寒毛全都竖起来了。这种伎俩她懂得的:那
种脆弱的无助和依赖本身,本来便可以是女性最强的一种武器,足以唤起男性无尽的保
护欲,使他们觉得自己充满了英雄气概,使他们愿意为你做任何的事情。而根据苑明得
来的资料,郑爱珠正是精于此道的高手。而学耕似乎已经被她说服了什么——不管是哪
一方面的说服。突如其来的愤怒淹没了她,使她必须竭尽全力才能控制自己不当场爆发。
爆发了对事情一点帮助也没有,她对自己说:如果我想知道他们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必须私下跟学耕谈个清楚,而不是在这个地方演那种骂街的闹剧!
“如果你们还有事情要谈,我就不打扰了。”她僵僵地说,尽力控制着自己的脾气:
“我只是送可可上来而已,你们慢用吧。我告辞了。”
“不!”学耕爆发似地叫了出来,使她伸出去扭转门把的手停在当地。她没有回头,
只听到他长长地吐了口气,用一种较为平静的声口说:“不要走,明明,我——我们已
经把事情谈完了。爱珠,”他迟疑了一下,这才接着说:“你先回去吧?我再跟你联络,
嗯?”
“你答应的喔?”她的声音里带着祈求。
她不曾听见学耕的答复,想必他用了肢体语言回答了这个问题了。因为郑爱珠没有
再说什么。她的脚步声清脆地穿过这间会客室,打开了通往外面走廊的门——学耕楼上
的公寓,本来就有自己出入的门户,和楼下的工作室并不相通的。苑明听见门关上的声
音,听见她的脚步渐去渐远,终至全然消失,这才慢慢地放松了门把,回过身来面对着
学耕“好啦,”她说,竭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说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学耕没有回答。他仍然僵直地站在那里,眼神一片空茫。不祥的预感剎那间弥满了
苑明的意识,使她几乎害怕起自己的问题来,很想对他说:不管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不要告诉我,然而她也知道,逃避是一点用也没有的。深深的吸了口气,苑明小心翼翼
地在学耕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这一整天的疲倦几乎已用尽了她所有的精力,而这意
料之外的事件更使她疲倦入了骨髓。她必须竭尽全力去控制自己,才能安稳地坐了下来。
而后学耕终于动了——直直地走向橱柜,取出一向放在那儿备而不用的威士忌,给
自己满满地斟了一杯。苑明看着他用微颤的手将酒送到唇边,猛猛地灌了一大口,而后
又是一大口,忍不住绞紧了她放在腿上的双手。不祥的预感在扩大,而且她已经可以料
到,这事绝对和她有关!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学耕?”她再问了一次,背脊挺得僵直。
他还是没有回答,只是转过了身子去面对着窗户。他的下颚绷得死紧,眼神不知看
向了遥远空间的那一处。而后他突然开口了,开口得如此突然,彷佛他不能再忍受那来
自他体内的压力一般。他的声音几乎是压榨出来的,低沉而迟缓,生似每一个字都费尽
了他的气力。
“她今天才从印尼飞回来的。”他说,眼神仍然看着远处。
“印尼?”苑明回声似的应了一句。因为除此之外,她实在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印尼。”他重复道,彷佛在保证什么似的。而后他长长地吸了口气,从窝边回转
过来,在苑明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不知道是不是那酒发生了作用,他似乎已经镇定些了;
虽然,他的嘴唇上还是没有丝毫的血色,酒杯也依然被他握得死紧,彷佛那是他的
生命线一般。
“明明,”他艰难地开了口:“有些事我必须……我很不想……”他迟疑地停了下
来,重重地抿住了嘴唇,又喝了一口酒:“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才能……你才不会……”
到了这个时候才来管我的反应,不太迟了一点么?苑明有些可笑地想着,两手紧紧
地交叠,无言地看着他,用眼神催促他说下去。学耕艰难地吐了口气,抬起头来看她。
“明明,”他低沉着声音道:“你记得我和你谈过一次我的婚姻,谈过我——一直
觉得对爱珠有责任,记得吗?还有她——堕胎,以及流产的事?”
她无言地点头,看着他又喝了一口酒,恐惧地知道自己不祥的预感将成为真实——
,不管接踵而来的是什么,她知道,已经有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在等着她了。
“她已经二十八了。”学耕接了下去:“对一个化妆品模特儿而言,二十八岁已经
太老了。新人不断地出现,而观众需要新面孔。早在两年以前,她的事业便已经开始走
了下坡。模特儿拥有的只是美貌,而爱珠的美貌正在凋谢。”这段话他说的很平静,几
乎是一点感情都不带。那是一个专家的职业性判断,没有任何私人的成份可说:“她自
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也做了急流勇退的打算。今年四月间她遇到了一个印尼来的大木
材商,很快她便陷入热恋之中,并且论及婚嫁。爱珠觉得十分幸福。她终于找到了可以
终生厮守的伴侣,并且后半生的生活都有了保障,”最后那一句大概才是重点,苑明情
不自禁地想。也许是受了姑姑的影响,她对郑爱珠也产生了某种程度的偏见了?但她真
的怀疑那个女人会先考虑爱情,再去考虑财富。
但,当然,这话她是不会在学耕的面前说出来的。
“我——恨高兴她终于找到了良好的归宿。”她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学耕的反应。
“事情不是那样的。”学耕阴郁地说。一直到了现在,他整个人才算是正常起来,
声音清楚了,眼神也有了焦点:“本来一切都进行得十分完美;那木材商向她求婚,而
她也接受了;她飞到印尼去准备婚礼,筹备一切必要的事宜,一直到——一直到他们去
作婚前的身体检查,才发现——”他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才发现那一次的流产完全
破坏了她的生育机能。医生宣布说她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
“我的天!”苑明震惊地坐直了身子,真诚地感觉到对郑爱珠的同情。而在那同情
之上的,是她为学耕所感觉到的难过。她一直知道学耕对郑爱珠所感到的罪恶感,而现
在发生的事无疑更加重了他的罪咎。毕竟,如果没有第一次的堕胎,就不会有那一次的
流产;而两次她所怀的,都是学耕的孩子!难怪他会有这样的反应!
“更糟的还在后头呢。”学耕沈沈地道:“那只猪一发现她不能为他生养小孩,大
发脾气,把她痛打了一顿,说她存心欺骗他,存心害他绝子绝孙……”他的声音哽住了:
“在争执中他们打碎了不少玻璃器皿,而她在闪避他的痛殴时摔在碎玻璃上——”
“我的天!”苑明呢喃道,被这可怕的故事给吓着了。难怪郑爱珠脸上会有那些个
可怕的伤疤,敢情是这么来的!
“你也看见了,”学耕哑着声音接了下去:“她的脸破伤成什么样了!而那个王八
蛋——”他的脸上掠过了深沉的怒气:“那个王八蛋一发现她不但不能给他孩子,甚至
连脸孔都毁了的时候,就——一脚把她给踢了出来!”他一拳重重地击在桌面上:“那
个混帐!要是让我给碰见了——她那么脆弱,那么心碎,那么——”他说不下去了。苑
明本能地伸出手来按住了他的,试图给他抚慰,可是学耕迅速地抽回了他自己的手,焦
躁地站起身来,再一次踱到窗边去。
苑明的身子僵住了。她慢慢地收回自己的手,感觉到指尖变得像冰一样地凉。这诚
然是一个可悲的故事,值得哀伤且值得同情,可是——可是敏锐的直觉告诉她:事情还
不止此而已!那还没有被说出来的,才是关系最紧要的!
她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到了学耕身后。她的双手绞得死紧,但她的视线却是稳定而
清晰的。
“所以呢,学科?”她平平地问:“你告诉我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我明白你的感觉,
也知道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没有人会愿意看到别人受这样的苦,不管她……”它的声
音凝住了,顿了一顿才接了下去:“可是我不相信你说了大半天,就只是为了要告诉我
这个故事!”
学耕握在酒杯上的五指收紧了。他回过头来看着苑明,眼睛里充满了痛苦,祈求,
不安……以及各种复杂到无法形容的感情。“请你试着了解,明明,”他哑着声音道,
重重地将酒杯放了下来:“她——已经一无所有了!没有事业,没有容貌,没有爱,没
有未来!所有过往的种种,已经把她追求幸福的任何可能全都毁灭了!而我是必须为此
负最大的责任的!毕竟,如果不是我——”他咬紧了牙关,脸颊上有一束肌肉在不受控
制地跳动:“而我是她人生世上仅有的了!你明白吗?我——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弃她!
我做不到!”
苑明平平地凝视着他,感觉到一种奇异的空茫自心灵深处泛起。“所以呢?”她毫
无表情地问:“你打算怎么照顾她?”
沉默。她几乎可以看到他心灵的挣扎。他的痛苦是显而易见的,然而他的决心也是
不可动摇的。
“我——必须和她结婚。”
这话是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出来的,然而听在苑明耳中,便彷佛晴天里响起了一
串霹雳,震得她所有的神智都飞散了。她已经预期到他要说的话绝对不会悦耳,她甚置
已经猜测到学耕会要她搬来和他同住,但是结婚?这主意未免太离谱、太荒谬、太——
匪夷所思!
“你——你刚刚说了什么?”她瞠目结舌地问,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学耕眼中的痛苦之色加深了,但是他并没有动摇;他从喉咙深处逼出的声音虽然低
沉而沙哑,但是每一个字都清晰可闻:“我说,我——必须和爱珠结婚。”
“不!”苑明本能地叫了出来,本能地拒绝她所听到的一切:“你不是当真的!”
“明明——”他祈求地喊,但她急切地打断了他。
“不,这个念头太荒谬、太可笑了!”她激动地道:“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知
道你对这整件事的感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