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爱 作者:樊欢-第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就因为这样,一天夜里,父亲对妻子说,他不想再吃药了。一个健康的人吃药总是晦气的。母亲对他突然的举动表示阻止。即使现在父亲身体有很大的改观,不能不说是吃药的疗效。当然,她知道丈夫的脾气,他虽然不会拿自己的身体来开玩笑,但他非常忌讳在他健康完好的状态下有一些不吉利的因素纠缠。经历了这么多事,科学药物和虔诚信佛相比而言,父亲更愿诚信后者。
母亲显然不想扫父亲的兴,可是她又不得不担忧起来。因为藏匿在父亲身体里的肿瘤依然存在,没有消失,但是身体外观的健康却出乎意料的好。毕竟哪一个起最终的作用,她也辨不清楚。那晚父亲说了很多搪塞她的话。母亲觉得一句也应答不上来。或许她也不愿意过分反驳。父亲说的条理清晰,句句都是道理的话。一个人的身体最清楚的是自己,最不清楚的也是自己。生死的掌握权一半以上是被自己牢牢抓住的。
〃那就试试吧。〃母亲由阻止变成了妥协。
一个人在苦尽甘来的时候,最容易被眼前得来的安逸屈服。母亲就是这样,面对丈夫在命运之神面前如蒙大赦,此时她最想获得一场休憩。因此她非常疲倦地说服了自己,失神出错。
一切不可知的后果在父亲的身体里诡秘进行,待到出现端倪却晚了。它已经把身体所有的祸端暴露在每个人的视线,如同故意而恶劣的惩罚。当父亲再去服用那些被他抛弃的药时,已没有任何作用。
七月的鬼节无声来临,一些人家都在张罗供奉祖宗的仪式。鞭炮声,马路上的汽鸣,小孩的厮闹变成一串串细小的音符漂浮在父亲的耳畔。
他已无力进食,消瘦得惊人,只有头愈来愈大。经常性的昏睡一两天,一醒来就是疼痛,全身如被蚂蚁啃咬,需要从医院开出的杜冷丁来止痛。尿禁便秘,有时又没有控制地拉撒在身上,以及喷射状的呕吐不止。
他以迅猛的速度开始逼近死亡线。
当医生用最严肃而无奈的口吻告诉家人,癌细胞扩进他的骨髓时,家人只能对他放弃。他的死成了命定的结局,无力回天。奇迹只是苏林在日夜哭泣睡梦里的奢侈事情。
在死亡前最后一个晚上,父亲做了长时间的弥留。母亲一直守在身边。
他看着她,神情清醒而亢奋。光秃的头后长出几根青黑的头发,眉毛依旧舒展自然,他的目光里跳跃着逃生的希望,嘴巴微微移动,但始终不能说话。母亲看得出他在费劲地张嘴,面部肌肉牵扯动移。她用蘸湿的棉棒反复涂抹父亲干裂的嘴唇。
〃你想告诉我什么?〃母亲把他拥在怀里,托着他的头,像抱婴儿的姿势。
父亲的眼神百感交集,传递对母亲诉说的话语,他不时地眨巴着,以此表示话语的停顿。然后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吞咽了一口痰,继续用目光说话。
一直持续到凌晨近四点的时候,父亲突然感觉累了,他用力把肿胀的头往母亲手上推了推,示意要躺在枕头上睡觉。她把他放下来,刚一转身又被他死死地拉住手,母亲回过头看他。父亲的嘴唇熹微地开启,两边的酒窝一沉,露出一个笑来。母亲惊呆了。用一只手反握住父亲的手,连连点头,说:〃我什么都知道了,你放心,一切都放心……〃父亲滚圆的眼珠子沉下去,安然入睡。
次日傍晚六点十七分,父亲悄然逝世离去。外面的天还是明晃晃的,阴历七月的天总是黑得晚。马路上急速的车辆扬起大片的路灰,赤脚的小孩追逐着互相嬉笑,有人在外面鸣放鞭炮,正在〃迎请〃自家的列祖列宗……
这天下午,大舅没有让苏林去上学。这天是星期五,班里竞选这一学期的优秀班干部。明天学校统一组织去县博物馆参观。
父亲自昨天晚上闭上眼睛后再也没有睁开过,但他依然没有最终断气。周围团团围绕着他的亲朋好友,他们叫着父亲的名字,一片哀伤。
苏林被大人们推到父亲的床沿。她一时感到特别害怕,丧失了说话的能力,行为呆滞,只是内心很焦急。周围的人都在哭。她想哭,用哭来表示一点什么,可是她越急就越哭不出来。有人把她的手摁放在父亲的手上,她感觉他手上渐渐消退的热量。她不停地喘气,呼吸声被周围的闹嚣淹没。眼前父亲的胸腔一起一伏,像是大海涨潮。她不知道此时的父亲已经不能说话,只看见他的眼泪顺着眼角划落下来。有人说,父亲还清醒得很,他在听我们说话和哭泣……
苏林不敢相信父亲死亡就是以这样的面容肆无忌惮地冲向她了。
忽然,有一个歇斯底里的声音从簇拥的人群背后传来。是母亲。她好像中了煞,鼻梁上一块绯红,又像是正汩汩渗出的血印。人们给母亲让出了路,她趴在床沿大肆叫嚣着父亲的名字,泪水鼻涕如决堤的洪水决然入侵。
苏林的手被母亲死死抓着,她望着眼前如陌生人般的母亲。〃你爸爸就要死了!你爸爸就要死了呀……〃〃你怎么不哭呀!怎么不哭!〃她重复着。
苏林被母亲的眼神吓住翻然醒悟一般,一股强大的悲痛抵在了嗓子眼,泪水哗得牵落了瘦小的脸庞。这时,周围的人也哭了。而且哭声很大,似乎是她们母女哭泣的陪衬。洇染的悲戚直至父亲咽气。
第七章
一个古怪的声音如歌调唱起,苏林身边的人急忙拉着苏林跪在地上,有人在她头上随手扎了一绢雪白的纱,摁着她的头叩首。然后几个上了年纪的男子纷纷走到床前,为父亲解衣擦拭身体,并换上了崭新的寿衣。
苏林焦急地看着一群人把弄着父亲迅速僵硬冰冷的的身体。这是她第一看见男子的裸体,他干瘦得如同木乃伊,皮肤寡白。有人又把系在苏林腰上的围巾取下来,扎在了父亲身上。她被人拉起走到外面迎接棺木。只见一个暗红色硕大的长方形棺材从一辆东风汽车卸下,撞入她的视野。她的眼睛里迅速挤满了这片暗红的世界。
再次看到父亲时,他已经安静地躺在这个硕大的红色箱子里。疲倦的母亲被人扶走了,苏林一个人呆在父亲棺木的大厅。一切出奇的静。有人在屋檐下打通宵扑克。
似乎只用了几分钟大厅就被布置成了灵堂,挂满了黑白两色的纱幔,最前台放置一张八仙桌,上面摆放了父亲的照片和一张修长的灵牌,点着长香,供奉着瓜果。苏林蹲在桌旁一边撕着纸钱一边投入炎热的火盆。有扑火的蛾虫在周围萦绕,一把腾起的火焰吐来将它们吃进火盆,燃烧成灰烬。
她呆滞地撕烧纸钱,眼睛盯着桌子后面深红的长棺材。她一点都不害怕,甚至非常想再看一眼躺在里面的父亲。她想看他在箱子里的表情。棺材没有上钉,但是盖住了。只有父亲头的部位没有合上。苏林个子矮,攀不到。她找来一个小板凳登上去,恰好高出棺木一个头。
父亲的头被遮住了。是一条艳丽的红丝绸巾,上面绣着粗大的牡丹,红色和粉色。花吐着颀长的蕊,旁边吸引着张大翅膀的蝴蝶。这样一幅生机勃勃的图画怎么能和死人关联在一起。苏林不懂。
盖布上有一团鲜红的血迹,散发着浓稠的腥味。苏林记得,刚才局面混乱的时候,一个老头站在了父亲的身体上,旁边的人在往里倒干石灰。这一口血是被老头的脚踩出来的。苏林高举过头顶的手费力地挠动覆在父亲脸上的布,一点点往下揭开。然后,她看见他。
父亲化了很重的妆:描了浓黑的眉宇,涂了殷红的唇,扑着厚厚的脂粉。干干净净的像个小孩。她轻轻地触摸残留在他嘴角边的血迹,想把它擦干净,却又不敢用力,生怕曲折他的表情。他还是这样安静而慈祥的面庞。她触到他的额头,额头上的皱纹一条一条的,清清楚楚,冷却突起。是这样的硬,如同苦楚的印证,无法抚平。
他已经变得冰冷。七月里的冷,冷得可以融化她手心的温度。苏林把手抽回来,反复揉擦在衣服上,一滴不被人发现的泪落在父亲的脸上。
一周后,鬼节结束。家人把父亲送到了一座大山的泥坑里。
亲戚们帮助处理后事各自散了。大舅为母亲请了一个保姆,料理一些家庭琐事和安慰母亲。学校给苏林延长了休假。那段日子,她整日与母亲相对而坐,见证了她日渐枯槁的容颜。自父亲离去,母亲老得很快,但她此后再也没在苏林面前哭过,即使有泪也极力克制。内心的悲哀与现实的无奈彼此激烈地抗衡。
苏林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有父亲了。以前一回到家呼喊父亲与他亲昵在一起的习惯不再,现在只有满屋子的空落清寂,
她无声息地流泪,为家庭感到伤悲,为自己的无助而惶然。这种感觉伴随她年龄的增长愈加庞大强烈,它注定是她人生的缺憾。
第七章
C城的天空仿佛着了火,火焰漫天漫地,热量在城市中横冲直撞。
苏林盯着电脑审阅稿件之余,又不时打量这间装修豪华的办公室:蓝色的帷幔遮盖落地玻璃窗垂挂下来,一共七张,组成当地一处有名的风景区,绿色的万年青被放在一个角落,那里还有些许太阳射进来,外边的日光曝亮得很,进门摆放的立式空调呼呼地朝里冒冷气,十分凉爽。
同事们各自望着自己的电脑,写写看看,表情认真而严肃。彼此之间拿文件也难以露出半个笑脸。去倒水和冲咖啡的也是行动迅速。都是做文字工作的人,就是这样的倨傲不群,少不了一些文人的酸架子。
工作刚开始时,苏林觉得不会对自己适应工作环境的能力有疑问,可是一个月了,整个公司里的同事还没有几个和她热心地说过话。要说的也无非是工作上的事情,并且非常命令式的语气。而对她印象极好的女上司这段时间出国出差了。她感觉到周围徘徊着一股强大的排斥的眼神时更是坐立不安: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招惹了谁?
中午吃完午餐,几个女同事围绕小郑身边聊她买的新手机。几个男同事在电脑上玩游戏。似乎没有人来友好地搭理这位新同事。大家都忙自己的事情。像这类文化传播类型的公司,男性本来就少。苏林与男同事的话甚少,而女性又对她无端的漠然。即使是坐在她对面的那位也把头埋得很低,根本看不清他在做什么。她感觉自己像被性别世界里强行分离出来的,受到不公的歧视。
苏林打算揣着压抑了一个多月的疑问向那些对她实施孤立的女同事追问个究竟时,忽然她感觉前面眼望着她的女同事们再次飘来一道蔑视的光,里面有苏林猜不出的讥讽理由。从小根植在她内心的自卑感又一次点燃。她不敢问了。她们接着热烈地笑了,声音很清脆。苏林的自卑仿佛被她们发现似的。她急忙起身倒水,掩饰慌张的一切。
一个女同事退后了身子,让苏林从她旁边经过。她们的笑声截然而止,没有任何人再发出声音,她们像是用这故意停止的笑声冷落经过的苏林。苏林没有回头看,这份有意的嘲弄却无声地落在了她头上。直至苏林到了饮水机室她们又笑了,笑得很欢。
她取下一杯子满当当的水,溢出的水晃到手上,感觉很烫,才发现自己走神摁下的是红键,取了白开水。苏林把它倒在旁边的水槽。她看见墙壁镜子里走出一个人来。
〃原来是你!〃苏林对着镜子说。
他不应答,点点头。正是坐苏林对面的那个男子。他躬下身,把杯子紧贴在注水管下。咖啡的泡沫和香味从杯子里蒸腾出来。
〃你叫陈一晨!〃苏林拉长音。
〃是的!〃他吹了一下漂浮在咖啡上的热气。
〃你知道我的名字?
他小饮了一口咖啡,说:〃苏林!〃
〃真好,我还以为大家不和我说话是不认识我呢?〃她自言自语。
陈一晨微笑示意离开,苏林拧开水龙头清洗手背,看见被烫着伤口已经凸起了一个小水疱。
做完手头的事情,苏林又是最后一个下班。还好明天是双休了,晚一点也没关系,反正自己在家也是一个人。电梯里空晃晃的,窗外已是浮光魅影。她翻开手机看时间,已经近八点了。中午手背上生出的水疱,还在隐隐作疼。
去坐车的路上,经过一家大超市。她想进去去买一盒凡士林润肤膏。临近周末人很多。二十几个收银台全部开放了,每列仍然排着长龙队伍。付了钱,苏林立刻撕开盒子,没看说明就挤了一条蚯蚓粗细的褐色膏体涂抹手背上。只顾揉擦,刚走几步就撞着一个人。
〃陈一晨!〃苏林雀跃。难得此时此地与他再次见着。〃真巧啊,你买东西?〃
从他身边走过一个推着商品满袋购物车的男子。说:〃我去取车,到上面等你!〃
苏林没来得及看清说话人的脸,他已经推着车上了电梯。她不知道和陈一晨说话的是谁,居然一起开车来购物,大概是他的家人。
〃你的手怎么了?〃陈一晨继续和苏林说话,他看见她手背上涂得很饱满的一点。
〃中午倒水时,被你进来吓到了!〃苏林开玩笑地说。
〃那我太罪过了!〃
〃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说!〃
〃不知道在公司里自己是否在什么方面得罪了大家,我总感觉遭受冷眼?!〃
陈一晨哼笑起来,低头用手摸着下颌。一个男人典型的动作。
〃怎么,你不相信?〃苏林感觉后悔了,她觉得不应该和一个还不熟的人说这些,而且这个人和她还在同一家公司同一张办公桌共事。
〃我想我知道是什么原因吧!〃他抬头望了一眼苏林,低着头说,〃因为你是我通过杂志社挖掘到〃美女作家〃。〃
苏林一听〃美女作家〃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原来是陈一晨向上司黎娜推荐,让编辑部打的电话找到的自己。办公室里美女如云,苏林也本是一朵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