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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过滤的阳光 作者:衣向东-第6部分

小说: 过滤的阳光 作者:衣向东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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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队长就不理会我了,跟一桌子的人喝酒,闲聊。队长也是把我当小孩子看待,刚才的事情他并没有在意,过去也就过去了,而我却一直在那里愤怒着。
  队长他们聊天,当然要聊到即将实行的责任制了,一桌子的人都很关心这件事情,议论着这件事情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变化,议论着生产队的马和牛如何处置。队长就像很懂政策似地,给他们解释着,说以后有些不会种地的家庭就麻烦了,种不出粮食来吃什么?
  其实队长这句话并不是专门说给我听的,队长说的不会种田的家庭包括我们家,当然也包括那些虽然在农田里干活,但却种不好庄稼的人。我因为心里正恨着队长,又看到队长说完这句话,还朝我瞥了一眼,自然认为队长的话专门说给我一个人听的。
  我抬头冲队长大声说,你狗日的等着瞧,我们饿不死!
  队长已经喝的微醉了,他惊异地看着我问,你骂谁?
  你说骂谁?就骂你狗日的!
  嘿,你怎么张嘴就骂人,你这个小兔崽子……
  队长骂着,扬起巴掌朝我抡了一下,并没有打到我。这时候,我突然想起父亲砍树的情景,想起父亲抱着砍倒的树呜呜哭泣的样子。我一转身,从灶间摸到了菜刀,劈头朝队长砍去,一刀下去,队长躲闪开,惊叫着一翻身,从身后的窗户跳出去。
  我拎着菜刀追赶队长,像一头红了眼睛的公牛。队长见我那个样子,不敢怠慢,撒腿朝我家里跑。父亲刚从责任田里回来,把一捆青草扔给圈里的肥猪,看到队长哐当地撞开了门,愣了一下。
  队长气愤地对父亲说,你看你儿子,还是读书人哩,把书都读到老鼠肚子了?一点道理都不讲!
  父亲不明白怎么回事,看到我从后面拎着菜刀追过来,失色地喊道,放下菜刀!快放下!
  我根本不听父亲的吆喝,仍朝队长追去,队长一看父亲保护不住他,慌忙在我家院子里跑,我就不停地追赶。院子里几只鸡,惊慌地飞到了屋顶上,那条狗也追在队长后面,凶猛地咬。
  队长感觉在我家院子里没有一点儿安全感,就又跑到大街上。我仍要去追,父亲一把抱住我的腰,说行了你还能真砍了他?真砍了你能活命?
  父亲夺下了我手里的菜刀,他不知道我在酒桌上差点儿真砍了队长,好在队长躲闪的及时,不然我就没有今天幸福的日子了。我得感谢队长把幸福的生活留给了我。
  站在院子里,我嘴里喷着酒气一言不发。父亲已经闻到酒气了,略带兴奋地说,你喝酒了吗?
  ………
  你能喝多少?
  ………
  快找个地方睡一觉,别让你妈发现了。
  父亲说着,把我拖到院子里那间草棚里,里面塞满了干燥的麦秸草。父亲说,躺在里面别动,醒了酒再出来,你妈知道了,不得了。
  我钻进麦秸草里睡去了,我也担心被母亲发现,她一定会把对酒的那种仇恨,发泄到我头上。
  事情过去两个月后,我偷偷去参加了征兵体检,顺利过关后,父亲和母亲才知道了。母亲说,当兵有啥好的?咱们村当兵回来的那几个,不会种地,连家乡话都不会说了。
  父亲说,也不是都这样,还是有出息的人多。
  母亲说,责任制后,咱家需要帮手,他走了,地里的话谁干?
  父亲把目光投到我身上,很细心地看着我,他很少这样打量我。他有些惊讶地说,真快,有我高了,一眨眼的工夫。在他眼里,我似乎是一夜间长大了。
  父亲说,小鸟总要出窝的,让他走,出去锻炼锻炼,一个人一辈子不能呆在一个地方。
  去县城武装部集中的那天,因为没有交通工具,母亲只把我送到村外,由父亲陪着我步行去县城。我们走的小路,在山谷和山背之间穿行。秋后的山间很静,有成群的麻雀从我们头顶飞过,消隐在收割后的庄稼地里。曾经丰实饱满的山坡,已经显得空旷起来,农人们把大片的庄稼收割回家,田野里遗留着那些没有成熟或者籽粒干瘪的庄稼,一株两株的聚在一起,在微风中孤独地摇动身子。偶尔也会看到几个在田地里劳作的人,点缀在远处一片秋色里,使枯黄的山坡灵动起来。
  我和父亲默然走着,我们都想说点什么,可都不知道应该说是么,只有默默地走路。父亲知道我心里记恨着他,至今不叫他一声爸爸,但是父亲无法去触动这个话题。他走在我的前面,遇到险峻的路,或是一条河流,他就站住了,在一边等候着我,并微微地展开双臂,作出随时扶我一把的样子,仔细地看我走过去后,他才又放开步子走。
  斑斓的秋色一片片展现在眼前,两个一样高低的男人沉默地从上面走过。
  一路上,我一直在琢磨从县城上车的时候,怎样叫父亲一声爸爸,我想我应该在离开家的时候叫他一声。
  但是,真正到了上车的时候,我却怎么也叫不出来,“爸爸”这个称呼我很久没有使用了,感觉是那样生涩,那样沉重!我听到身边的人都在呼喊着他们的父母,我也看到父亲举着手朝我摆动,似乎在等待着我的呼喊,但是我就是喊不出来。
  这时候,挂在树上的大喇叭突然响了,播送《送战友》的歌曲:
  送战友踏征程
  默默无语两眼泪
  耳边响起驼铃声
  战友呀战友
  亲爱的兄弟
  …………
  父亲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他抹了一把泪水,朝着开动的车子招手,大声说,到了北京,来信,来信呀——
  后来父亲在给我的信中,提到了播放的这首《送战友》,他似乎很气愤,说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播放这样悲切切的歌曲呢?我本来努力忍耐着不想流泪,可是这歌曲一下子把我的泪水催了出来。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在信中给我解释这个。
  13
  写信成了我和父亲之间最早的感情交流,也是最好的感情交流方式。父亲一直保留着我给他写的信,总共有一百二十二封,他死后,我从他的柜子里把这些信清理出来。
  大约每个星期,我都要给父亲写一封信。刚到部队给他写第一封信的开头,我称呼他“爸爸”,半年之后,我就称呼他“亲爱的爸爸”了,因为这半年,我在异地他乡,在艰苦的兵营,就是靠着父亲的来信,战胜了难以想象的困难,打发了许多孤寂的时光。读父亲的信,也是我阅读父亲的过程,我读到了他的内心世界,读到了他飞扬的文采,读到了他人生的哲学。
  我用一个渐渐成熟了的男人的眼光,重新审视父亲,开始了两个男人之间的对话。
  后来,我在部队从事了新闻报道工作,就经常把一些豆腐块大的文章寄给父亲。他就在劳动之后的疲惫中,反复阅读我的那些文章,并很炫耀地对母亲说,儿子像我,我读大学时候,就能写一手好文章,只是没有机会展露出来。
  母亲觉得父亲有抬高自己贬低她的意思,她就撇了撇嘴说,怎么没有展露的机会?你给那个女同学写的信,不就很酸很甜吗?
  父亲给女同学梅写的信,曾经被母亲截获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母亲心里仍不平衡。父亲听了母亲的嘲笑,就说,你这个人,你怎么又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跟你说了,说了你也不懂。
  那时候父亲的劳动量很大,田地里的农活不能丢,学校里的工作还要抓出成效来,他就越来越瘦了。但是,他只要有时间,就一头扎进我的信里,对于他来说,这似乎是一种最大的享受了。他通过阅读我的信,检查着我走过的每一个脚印,及时地给我指点着前面的路。
  家里的一些责任田和队长家责任田紧挨着,有时学校里的事情缠着身,父亲不能及时回去的照料,队长就一起料理了,打药或者浇水,都是一些不能拖靠的事情。父亲回家自然就很感谢队长,把队长叫到家里喝酒,只是不像从前那样喝了。
  队长已经不是队长了,他和别的农民一样,整天忙碌在责任田里。
  喝酒的时候,父亲必定要把我的文章拿出来给队长看,队长虽不懂多少,却仍认真地捧着看半天。当然父亲也知道队长不识几个字,但是他还要拿给队长看。队长看完,就一脸的敬佩说,我早就说这小子将来是个人物,要比你有出息。父亲急忙点头,说那是肯定的我算什么,他要强我几倍。
  有时父亲也和队长一起在田里劳作,休息的时候两个人凑在一起抽烟,如果父亲不提及我,队长一定主动问,说丰儿最近在部队又进步了吧?什么时候回来探家?他可能还记恨我哩。
  后来父亲专门给我写了一封关于队长的信,他说其实队长是个不错的人,那些年队长不点头分给我们口粮,还真不好办。又说队长如何帮助我们种地,如何经常念叨我、夸奖我。父亲说,所有的事情都不能离开当时的背景来评判,就像许多历史人物一样,我们今天无法去为他们重新假设。还有一些事情,要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认识理解,不能只看表面现象。父亲说,你已经长大成人了,要学会用自己的眼光看问题。
  父亲针对队长说的这些话,其实也是针对他自己说的。
  父亲说,你回来探家的时候,给队长带回一瓶北京酒吧,他也就喜好这个。
  尽管在我的印象中,怎么也无法粉饰好队长的形象,但是我还是按照父亲说的话,当兵三年后回去探家的时候,给队长带回一瓶北京二锅头,可惜队长没有喝上。
  队长在我回家探亲前,一次去外地亲戚家喝完酒,骑自行车回家的时候,撞在路边的树上撞死了,据他的亲戚说,他才喝了四两酒。队长还不到六十岁,父亲去队长家帮助料理了丧事,在把队长拉到县城火葬的时候,父亲对着队长僵硬的身子说,四两酒就不行了,老了,人喝不动酒的时候什么都完了。
  我回家后,父亲还是让我把那瓶二锅头酒,去队长的坟地上倒掉了。父亲说,我早就跟他说过,你回来给他带一瓶北京二锅头,他一直等着哩。
  正是春天的季节,队长的坟头上生长着茂盛的杂草,间或有几朵野花盛开着。我把浓烈的二锅头酒,浇到坟头的一株野花上,那株野花片刻就在酒精的浸泡中枯萎了。
  在探家前,我做了精心的准备,要和父亲面对面地交流一次。见到父亲的第一面,我很响亮地叫了他一声“爸爸”,很奇怪,离开家几年,我就能很自然地叫他了,没有一丝的拖泥带水。但是父亲却感到有些突然,他愣在那里,竟忘了答应,半天才慌张地说,快洗脸快洗脸。又对母亲说,快弄饭快弄饭。
  洗了脸,我要去倒脏水的时候,父亲突然伸手抢过我手里的脸盆,说我去倒你歇着。我这才知道自己洗脸的时候,他一直站在我的身后等待着。看他端着脸盆迈动小碎步去屋外倒脏水的姿态,我的心突然紧缩了一下。
  我跟着父亲走到院子里,很想找一些话题和他说一说。这时候,院子里的一只火红色的小公鸡走到我的脚下,好奇地打量着我一身警服,打量着它眼里的陌生人。我就对父亲说,现在就是自己饲养的鸡最有味道,那些商品鸡是喂的激素饲料,没有鸡的味道了。
  父亲仰头看了看我说,对对,小嫩公鸡最好吃。他说着就放下手里的脸盆,去追小公鸡,一直把公鸡追到茅草棚子里,逮住了。父亲提着小公鸡喘息着说,咱们中午炖了它,行吧?
  我说什么好呢?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父亲跟我说话的样子,是那样小心谨慎,仿佛站在他眼前的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一个远方来的尊贵的客人,是他的上级或者直接左右他利益的长者。
  犹豫着,我终于说,爸,你就別……爸爸几乎停止了呼吸,凝神倾听我对他说的话,担心模糊过了一个字。我心中本来要说的话,一下子堵塞了,在这样的氛围里,我那些话是不可能顺畅地流淌不出来的。然而我越是犹豫着,他越显得焦灼不安,惶恐地看着我说,怎么……你说呀,你这是……
  泪水涌出我的眼眶,我不再理会泪光里父亲的那副疑惑而呆傻的样子,只管让眼泪痛痛快快地流出来。我想起父亲在母亲面前跪着的神态,想起他站在队长面前的谦卑,以及他奋力砍树的无奈,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着。
  几年不见,父亲弓背了。在我眼里,父亲不是因为衰老才弯了腰的,父亲是因为弯腰才衰老的。我伸出手臂试图扶直他的腰,他却沿着我手臂的方向倒下去。
  面对着惶恐地站在我面前的父亲,我很想对他说,你是我的父亲,更是一个男人。但是我知道这些话是毫无用处的,我在他的眼里正一天天高大着,而他还将在我的目光里一节节萎缩下去。
  父亲的腰不可能挺直了,这真的不是衰老的缘故,父亲已经找不到自己了!
  就这样,我把想对父亲交流的一肚子话,又带回了部队。
  14
  十年多年后,父亲退休了,姐姐也早已出嫁了。由于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好,家里的责任田就退还给村里。有了大块闲暇时间的父亲,集中精力研究我的作品了,他的那间屋子成了我的作品的展室。
  这时候,我算是一个不错的作家了,作品也不再是那些豆腐块了。但在父亲心里,我远远要比取得的成就伟大了许多,他开始整理我的一些信件,把我的许多旧照片重新归类,标明拍摄的年月,并且着手写了一些回忆我的文章,从我一岁的时候写起,介绍我从小如何的与众不同。他写我童年的那些生活,看起来还是很有意思的。
  父亲在为我将来的大红大紫做一些准备工作,他对母亲说,这些东西,儿子早晚要用的。
  父亲的精神生活中,还有一件事情始终令他期盼着,那便是我的婚姻了。他已经坚持几年不喝一滴酒,说我将来肯定要在北京找媳妇,北京的姑娘到我们家探亲,如果他喝醉了酒,把脸面就丢在北京人民面前了。
  我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读书的那年暑假,回家住了一些日子。虽然父亲不喝酒了,回去的时候照例要给他带两瓶好酒。
  那天中午,母亲做了几个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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