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土匪奶奶 (完).作者: 高和-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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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的猫狗喂奶,她就掀起衣襟找奶头,她的衣襟下面跟我一样,平展展的啥也没有。我们俩急坏了,这时候二娘来了,她笑眯眯地掀起衣襟露出一双大馍馍一样的奶子,我跟花花让她给我们生下来的小猫小狗喂奶,她却说只给我喂,不给我跟花花的娃娃喂,花花就哭闹起来,小猫小狗小鸡雏都跟着吵闹起来,吵闹的声音很大,我被吵醒了,窗户纸已经变成了灰白色。外面,花花家的芦花大公鸡正在引吭高歌,母鸡小鸡吵吵闹闹地啄食,我就是被它们吵醒的。扭头看看,奶奶的铺已经空了,我知道她已经起来练功去了,就赶紧爬起来给她准备洗脸水。
那天吃过早饭后,奶奶当着我跟花花的面,把她的那根银簪子交给了花花的爷爷,花花穿了一身新衣裳,傻乎乎地笑着,我估计她可能根本就不知道从这个时候起她就成了期货,而我就是货主。她爷爷则喜气洋洋地咧了大嘴露了一嘴参差不齐的黄牙瞅了我笑个不停,还用手在我脑壳子上拍了拍。我向来讨厌别人拍我的脑袋,我那天没敢反抗,只是缩了缩脖子,我怕如果像对李大个子那样骂他,他就不答应我跟花花的事儿了。
又过了将近半个月,奶奶才实践了她的诺言,带着我进城去了。我敢打赌,跟着奶奶进城绝对是一趟美差,起码对我来说是这样。
第八章
从张家堡子到县城得走八十里路,我们要去的县城归陕西管,从狗娃山走,只有五十里,路比较近,也比较好走,我们去得多一些,所以我们就认为我们归它管,平常我们说“我们县”指的就是它。它也是清剿我们的保安团所在的县城,红鼻子就是这个县保安团的团长。从张家堡子走就比较远了,一路都是山道,正是初夏草木繁茂的季节,我跟奶奶行走在蜿蜒起伏的山道上,山道几乎被两边的黄杨、茴菜、槲木、刺槐还有野山梨、野山杏、酸枣刺种种草本、木本植物的绿荫遮蔽得不透阳光,也不通风,走了一阵子就觉得十分气闷,草丛、树木的枝叶间不时有唧唧啾啾的鸟叫,还有哄哄闹闹嚷成一片的蝉鸣,更加让人觉得燥热难当。来到山梁上,迎面吹来一阵清风,顿时让人觉得清爽舒畅到了极点,朝山下望去,满目苍翠,氲霭缥缈,恍若仙境。近处的山峦巍峨耸立,远处的山峦波涛起伏,让人顿时心旷神怡起来。
奶奶从驴上翻滚下来,在路边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招呼我也歇歇。奶奶装成了一个农村老妇,按照当地农民的习惯,把从花花她奶奶那儿借来的头巾包在脑袋上,脸上不知道抹了什么东西,黄蜡蜡地显得年龄大了许多。身上是农村她这个年龄的女人常穿的黑布大襟褂子,衣襟上还补了一块补丁,裤子是大裆裤,脚脖子上缠着绑腿,裤腿活像一个倒放着扎上了嘴的面口袋。我装成了她的孙子,脑袋瓜子剃成秃瓢,后脑勺上留了一撮气死毛,身上是我平常穿的衣裳,跟农村娃娃也没什么区别。好在我叫她奶奶已经叫顺了口,不用担心说话漏了嘴。最可笑的是我们那条驴,那条驴是抢郝五斤老爷子的,我跟花花就把它叫郝五斤,它竟然已经习惯了,知道那就是它的名字,每次我们一叫“郝五斤”它就跑过来用驴脑袋蹭我们。山里的苜蓿草把它养得又肥又壮,奶奶说当时倒没有看出来,这是一条好走驴。
奶奶从随身带的筐筐里掏出干粮,我们带的干粮是石头馍馍。石头馍馍并不是石头做的,而是杂粮跟白面和在一起,里面掺上花椒叶跟盐,擀成薄饼,然后把石头蛋烧烫,用滚烫的石头蛋把饼烤熟。由于是用石头蛋烤熟的饼,这种饼就坑坑洼洼、硬邦邦的,非常耐放,除了有点硬但非常好吃。家里条件好一些的农民,外出带干粮的时候一般都带这种石头馍馍,如果是财东,带的石头馍馍就是白面的。我跟奶奶一人捏了一块石头馍馍啃了起来,奶奶拿出随身带的葫芦,里面装的是清水,如果我们噎住了,就喝两口水把馍馍冲下去,这种馍馍太干了。
奶奶吃好了,抹抹沾着馍馍渣子的嘴,对我许诺:“狗娃子,进了城奶奶领你下馆子吃臊子面去,再给你要上半斤猪头肉。”
我顿时激动起来,臊子面是用红萝卜、绿萝卜、豆腐丁、肉臊子、黄花、木耳等炒成“臊子”,再用臊子烩成汤,把擀得薄薄的、切得细细的面条用这香味扑鼻的臊子汤泡到碗里,汤里再撒上青翠的香菜、绿油油的葱末儿,拌上油泼辣子,不用吃,光是看看这面这汤的颜色,闻闻这面这汤的味道,就能把人香得忘记了自己姓啥。臊子面虽然稀罕,可是终究偶尔还能吃到,一般农户家里只要想吃,攒足了劲也能做上一碗解解馋。猪头肉可就不同了,那东西可是难得吃上的稀罕物,一头猪只有一个头,哪有那么多的猪头让人吃?记得上一次品尝猪头肉还是跟大掌柜灭了吃人贼以后,途经县城的时候大掌柜给跟随的伙计们每人要了一大碗猪头肉,每人一大碗烧酒,那天我吃了许多猪头肉,大掌柜光喝酒,没吃多少,他那一份也让我吃了。吃过那一回猪头肉,多少天我都舍不得擦嘴洗脸,有事没事总爱伸出舌头在嘴唇上舔一舔。后来这个毛病让奶奶给治了,她说那是狗才做的动作,人没事哪能把舌头往外头伸呢。我顶撞她:“你吃了饭还伸着舌头舔碗呢。”她说那不一样,舔碗是为了不浪费,舔嘴就是穷鬼毛病。我一伸舌头她就掐我的嘴,我怕她掐我,再说经过这么多日子舌头再舔也舔不出猪头肉的味道了,于是就把那个毛病改掉了。
吃饱喝足了,人腿跟驴腿都休息过了,我就跟奶奶继续赶路。奶奶骑在驴上,我步行还得给她赶驴。八十里路按照我们的速度得走到天黑,好在干我们这行的从来不怕天黑,就怕天不黑。我跟奶奶走得无聊,就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奶奶问我想不想大掌柜,我说当然想了,大掌柜对我好着哩。奶奶就叹息着说大掌柜活着的时候其实把你当他的儿子呢。我就问她:“奶奶,你咋不给大掌柜生个娃儿呢?”
奶奶又叹息了:“那一年我肚子上挨了枪子,把子宫打烂了,就不能生娃娃了。”
我问她子宫是啥?她说子宫就是女人怀娃娃的地方,子就是娃娃,宫就是房子,子宫就是装娃娃的房子。我又问她子宫在啥地方,她就撩起衣裳露出肚皮指给我看:“就在这呢。”我没看到子宫,我看到的只是她的肚皮,白生生的,上面有巴掌大的一块疤痕,看上去挺麻人的,奶奶说这就是枪伤以后留下来的纪念。
“那一回我跟大掌柜到山西太原做活,谁知道人家早有防备,大掌柜刚刚进去就让人家捉了。我们是一起去的,不能把他撇下我自己回来,我就闯进去抢人,人抢出来了,肚子上就挨了一枪,到太原大医院里把子弹跟子宫一起取了出来,养了三个多月才好,大夫说我再不能生养了。”
我说:“那你为啥不赶在受伤之前先生娃娃呢?”
奶奶啐了我一口说:“你当生娃娃跟种地一样,啥时候种啥时候收都是定下的?”
奶奶不再说话,我也不敢再胡说八道,默默地跟了驴屁股朝前走。奶奶忽然又开始说话了,口气有些恨恨地:“世上的臭男人就没好东西,我把命?在脚底下救了他,丢了半条命,那个?一转脸就忘了,从外头拾了个草台班子的戏子回来,也怪我当时心软,想自己反正不能生养了,就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只当借个肚子生娃呢,可是自从大掌柜跟那个骚狐狸滚到一个炕上,就不拿正眼看我了,早知道这样我就把那个骚狐狸赶了,再不然干脆一枪把她打发了算了。”
我问她:“大掌柜跟二娘咋也没生下个娃娃?”
奶奶不屑地哼了一声,还撇了撇嘴以加强她的轻蔑意味:“要不说人家咋把他叫骡子呢,他本身就不能生养,即便是我肚子上不挨那一枪,他也种不出个娃来。”
这话有些太狠了,大掌柜终究已经不在了,死者为大,我觉得她这样说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有些过分,就替大掌柜说话:“大掌柜要是不死说不定就能让二娘生个娃,再说了,大掌柜听你的话,不听二娘的话,我看他还是跟你最好。”
奶奶说:“你知道个屁,大掌柜是把我当男人用,他要靠我做活呢,你二娘才是他的女人。”谈论男人女人是我的弱项,这方面我的认识还在初级阶段,对于这个话题我只能听而没有说的资本。于是,我就住口,听奶奶说。
“麻烦事情还在后头呢,你听听那天晚上聚齐的时候那个骚狐狸说的啥话?谁给大掌柜报了仇她就是谁的人,这话是啥意思?就是说今后谁再当了大掌柜,她就跟谁呢,真不要脸,就想当当家婆娘呢,唉,要不是看大掌柜已经死了,我再寻她的麻烦显得没气量,好像欺负她呢,我早就把她赶得远远的了。”
对这件事我倒有不同看法,我认为二娘不是为了想当当家婆娘,她倒好像拿自己当奖品,谁能替大掌柜报仇杀了红鼻子,她就把自己奖给谁。她跟奶奶不同,她除了自己再就啥也没有了。我心里这么想,却没敢说出来,我断定,如果在这个问题上我说出自己的看法,奶奶绝对会狠狠臭骂我一顿,甚至可能就地让我皮肉吃苦。实践已经教会了我,哪些话题可以跟奶奶争辩,哪些话题应该保持缄默。
天黑下来了,我们也从山里走了出来,远远望去,大山围拢的平地就像一个脸盆底,县城就在这个脸盆底上,那一片稀稀落落的灯光就是县城,我跟大掌柜来过一次,那一次我们吃了猪头肉。奶奶领着我直接朝西门走。她盘腿坐在驴背上,悠然自得,这是农家婆婆常用的骑驴姿势。她向我吹嘘,她可以用十八种姿势骑驴,这一路我看到她骑驴用过五六种姿势:双腿跨在驴身上,侧腿侧身坐在驴身上,侧身一条腿耷拉下来一条腿盘在驴背上,有一阵子为了躲避迎面刺过来的日光她还像张国老一样倒着骑在驴背上,又有一阵子为了让两条腿得到充分的休息她还跪在驴背上走了一会儿,这阵子又在驴身上盘着腿,可是如果说她真的能在小小的驴背上折腾出十八种姿势来,我却不相信,因为我实在想象不出除了我看过的那几种姿势以外,她还能表演出什么花样来。要说她骑马能用多种姿势我倒还相信,因为马背终究比驴背宽阔许多,活动余地大了,表演自然可以更加充分。能用十八种姿势骑驴,我觉得既不可能也没必要,再怎么折腾,你也是骑驴,总不会让驴骑你,也不会因为你会的姿势多了,驴就能变成马或者骡子。
说到骑马,大掌柜骑马倒真是一把好手,他就像粘在马背上一样,任凭马跑得飞快,上高跃低跨河爬山,他都稳如泰山,绝对不会有任何闪失。奶奶跟大掌柜相比,刚好相反,她不是粘在马上,而是飘在马上,似乎马在跑她在飞,而且她可以在马上作出很多姿势,有些姿势甚至非常惊险。我看到过她倒着站在马上,双手背到后面抓马缰绳,当时我真吓出了一身冷汗。拿大掌柜跟奶奶比较,大掌柜骑马让人觉得一个字:“野”,奶奶骑马也是一个字:“灵”。他们有一匹大黑马,通身乌黑,没有一根杂毛,大掌柜告诉我这叫乌骓马,是楚霸王骑的,我多少有一点历史知识,就问他:楚霸王的骨头都变成灰了,他的马怎么还活着?大掌柜红了脸说:我是说这匹马跟楚霸王骑的马一样,并不是说这匹马就是楚霸王的马。我又问他:你见过楚霸王的马吗?他说:我到哪里见去呢。我说你没见过你怎么知道这匹马跟楚霸王的马一样呢?大掌柜就涨红了脸做势要踢我。我就说你要是踢我你就是马。大掌柜问我为啥他要是踢我他就是马。我说只有马跟驴、骡子才踢人呢。他就没敢踢我,怕自己归入马驴骡的行列。说实话,大掌柜这样的草莽英雄,打打杀杀还凑合,要是稍微跟他玩点智力游戏,他就不是对手,没办法,谁让他不识字呢。
大掌柜跟奶奶都非常珍爱那匹跟楚霸王的马长得一样的马,平常放在狗娃山下面村子里的老常家养着,每个月给老常家一块大洋,由老常好草好料地供养着,养得膘肥体壮,通身油亮,那样娇生惯养出来的马,我不知道真正上了战场能不能派上用场。想到那匹马,我问奶奶:“大掌柜的马咋样了?”
奶奶说:“谁知道,现在哪里还有工夫操心马,恐怕叫保安团给抢走了,那天保安团偷偷摸到我们鼻子底下都没有人给我们报信,老常他们肯定也遭难了。”
我们边说边聊来到了城门跟前,城门还没有关,老远就能感觉到县城戒备森严。城门口站了一堆穿着黑灰色军衣脏乌鸦一样的保安团,背着明晃晃的快枪盘查过往行人。他们盘查过往行人非常仔细,不管男女都要在身上从上到下地摸一遍,还要问人家是哪里人,住在哪里,进城干什么,什么时候离开等等等等。如果听到谁的口音不对或者答的话让他们觉着怀疑,他们马上就把人领到城门口的房子里关押起来。
“这些狗日的借机会刮油呢,关到那个房子里头就是等着家里人拿钱来赎呢,跟我们绑票没有啥两样。”奶奶悄声对我说,这时候她已经从驴身上爬了下来,装作胆战心惊的样子跟在驴屁股后面,我则在前面牵着驴。我们排到了等着进城的人们身后,天早就黑了,进城的人也不多,很快就轮到了我们,一个脸上除了胡子几乎再见不到其他零件的保安团过来问我:“做啥的?”
在伙里给伙计们起外号养成的毛病让我立刻在心里给他起了个名字叫满脸毛,我就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话回答:“看我姑呢,”又指着驴屁股后面的奶奶说,“那是我婆。”当地人把真正意义上的奶奶叫婆。
满脸毛见我是个半大孩子倒也没太在意,在我身上胡乱捏了几把就算过关了。轮到奶奶的时候那人又问:“老婆子,你进城做啥哩?”
奶奶说:“看我女儿,我女儿坐月子呢。”
那人就追着问:“你女儿是谁家的?你是哪搭的?”
奶奶说:“我女儿在东街上,就是铁匠陈家,我在双庙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