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 张洁-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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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让胡秉宸对白古以来的家庭功能突然心生不满,居然想要把它变成一个文化沙龙,把男女之间本来非常简单、非常有限、方圆不过一张床的关系改造成为清谈馆,异想天开重返时光隧道,拾起老掉牙的共同理想、语言、气质,事业、奋斗等等条件,作为择偶、配偶的要素……难道没有料到,一个具备许多“共同”的女人,可就像自己对自己那样不好打发,不好驾御?
而且他果真进化到从容接受他的绝对权威、他的意志为意志的历史终结,井水不反悔?
结婚之后,他们不断因“共同”而生分歧,而且愈演愈烈。胡秉宸就说:“你愿意嫁一个什么大事都以你的意见为准的男人吗?仔细想想,那种没性格的男人你是不会喜欢的,你喜欢的是真正的男子汉,像我这样的。”
说的也对。吴为的总体状态,毕竟让胡秉宸生出世事苍凉的感伤,所以在吴为那里的逗留,远远超过了白帆交代的只能“看——看”的时间。他不得不对白帆佯称,回家晚是因为路上塞车。这样说着的时候,还看了司机一眼,好像在吁请司机的佐证、可是白帆尖酸地笑着说:“你的艳福可是不浅,有个大老婆,还有个小老婆。”。
胡秉宸一愣,白帆“两个老婆”的说法,与吴为从前的说法何其相似乃尔。就像她们之间有过串联,只是吴为把小老婆叫做小妾。当吴为还是他妻子的时候,每当她接到白帆找胡秉宸的电话,总是说:“你大老婆来电话了。”
他虎着脸问:“那么你是谁?”
吴为嬉皮笑脸地说:“我是你的小妾。”他可不又进人了另一轮循环?
不久胡秉宸就发现,他书桌抽屉上的锁被人打开过,一个里面装着吴为来信的大信封也被人拆开了。
他抽出里面的信,那一封封按照日期仔细排列的信,顺序也被打乱,还有几封更是没厂踪影。
肯定是白帆干的。
打乱的顺序和失窃的信,说明了这一行为的寻衅性质。
以白帆那样漫长的地下工作历史、那样丰富的地下工作经验来说,即便偷看了这些信,也完全可以使之恢复原貌,或是不留痕迹地拷贝复制几份,何至偷窃?
可是她不,她偏不!
他质问白帆:“你偷开了我的抽屉,偷看,还偷走了吴为给我的信是不是?”
白帆不但没有一丝不安,甚至还有些得意,解恨地说:“是。”
这情绪可能来自她对那些信的渎后感。
那是仇恨?得意?嫉妒?……她也说不清楚,但肯定不是理解。
那些信烫着她的手,烧着她的心,让她望尘莫及地回忆起胡秉宸和她离婚时她的所作所为。
要不是担心她和胡秉宸的新生活可能又闹出乱子,她几乎就把剩下的那些信扔进炉子里烧掉。
这情绪又可能来自历史的轮回。胡秉宸有什么道理对她发火!
如果他没有忘记的话,当初他们闹离婚的时候,趁她不在家,胡秉宸又把原本交她归存、吴为早年写给他的信偷走了。如果不是这样,她在那场官司里,肯定会把吴为置于无法腾身的境地。幸亏地还分散在别处两封,分量虽然差了许多,但也让吴为焦头烂额了好一阵子。
现在她重又获得了吴为的信,难道不是“天助我也”?
她接受了已往的教训,把其中可能有用的几封不但反复拷贝,还把原件收藏起来。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些信就能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吴为虽然病得很重,可还没有死。
这些备份分藏在不同的地方,即便胡秉宸故技重演搜出一份,还有其他儿份以备使用:胡秉宸不在家的时候,她常常翻出那些信,再三阅读、分析和研究它们的町用价值,以至烂熟于心。当然也是在阅读、检阅自己的胜利。这种把吴为掌握在手,想什么时候出击就什么时候出击的主动,给了她极大的自信和满足。亲爱的秉宸:
你好,九月二十六号的信收到,让我伤感,当然也感谢你说出了心里话,这是我期待已久的事。
对任何人来说,第二次婚姻本就相当复杂,加上不是一方亡故,而是感情变异而产生的第二次婚姻,这是我们始料所不及的。
人的感情相当微妙、灵敏,承载它的天平也不是一成不变,它随人们感情上的微妙变幻而不断来回倾斜。
记得当初我对你说过,我们不结婚而是同居也许更好一些。就在那时,我已从你离婚前后的许多做法中,隐约地预感到我们这个婚姻的前景相当艰难。可你那时不同意我的意见。
后来越来越明白,我们的婚姻,真不止是你我两个人的事情,当中有大多的力量在把我们扯向相反的方向,而且都是我们无法抗拒的力量,甚至可以说我们对它还有一定的亲和力。
我很对不起你,尽管我努力想要尽好妻子的责任,可我做得很不够…忙写作和出国是一个方面,上面说到的才是最根本的原因。你的老同事就曾打电话给我:有人说老胡是“妻妾成群”,白帆现在还是他的第一夫人,但也是名副其实的第三者。
“妻妾成群”谈不到,但我始终觉得自己是个需要讨好你周围任何人的小妾,而结果是费力不讨好。
刚结婚的时候,我真不能忍受你和白帆、和我的多边关系。那时我很爱你,这种多边关系几乎使我发狂。后来渐渐反省到,你原来的家才是你的生命之本,它是根深蒂固的、历史的,人性的,只有它才能给你我永远无法给你的一切。这也就是我后来反倒尽量让你与白帆相聚,并常常想到多照顾她的原因。
我们婚后的日子缺陷很多,这使我常常想到,我虽然逃脱了白帆的惩罚.但没有逃脱上帝的惩罚。所以说,生活还是很公正的。
但我感谢此生有这样一次豁了命的爱恋,我从没这样爱过,从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让我动情,以至把我一生的两性相悦之情都在这次燃烧光了。至今想起我们那时的恋情,仍然心动不已。
当然我也从没有为另一个人受过这样多、这样深的伤害和折磨,也不曾为另一个人像保护你这样,在多年漫长的时间里,独自承受了来自社会上层,可以说是最具实力的打击,做出过那样大的牺牲……这样的人生经验再也不会有了。和你这样一个痛苦多于幸福的关系,占有了我从三十三岁到五十七岁三分之一的人生。如今我真的希望你能和白帆复婚,和孩子、孙子们在一起,再享受几年如你所说的、一个老年人最需要的天伦之乐,过一个安稳的晚年。不要说你,就是我,还有多少时日?你已经轰轰烈烈地爱过,在生命的黄昏,应该复归宁静。潮起又潮落,原是很自然的规律。
来日苦短,在这生命所剩无多的日子里,更不必在乎他人说长道短,不过要是需要我来承担什么舆论上的责任,以减轻人们或你那些朋友对你的不解,我也甘愿帮忙。
如果需要我写一个什么文件给街道办事处,我也会为你做。这样的话就不必通过法院,手续简单得多。你还有什么要求也尽管讲,我不是一个胡搅蛮缠的人。就是你回到白帆那里,我们的爱也会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作为一个故事,它仍然是美丽的。
心里尽管忧伤,但人生也像戏剧一样,总是一场接着一场,每个角色也要轮换。
你说的对,谁和我在一起都没法过日子。因此我注定不能有“家”。
亲爱的,纪念我们原来的爱。
吴为
寄自美国亲爱的秉宸:
请原谅我拒绝了你想到机场送我的建议,原因是我很想为你和白帆重建的家园尽一份微薄之力。这也是我为什么不愿你我离婚后,你老是给我打电话的原因。
既然你已经决定回到原来的婚姻里去,就好好地和白帆过日子,再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让你白白地折腾自己,还有我,还有白帆的感情了。你要珍惜她给你的这个最后的机会。
同样,我也为你珍惜这个最后的机会,自你提出离婚后,你可从我的一切做法上看出我这番诚意。我明知你和我离婚是为了和白帆复婚,但我并没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像她当年那样——诸如拖下去就是不同意离婚,(我有这个年龄上的优势,对不对?)或是闹个丑闻,到法院、新闻舆论界、党组织,控告她是第三者,或是提出什么刁难的要求等等,这也算是我对芙蓉当年帮助我们的一种报答,对白帆当年痛苦的一种补偿吧。你该记得,过去你常对我说:“你是个厚道的人。”
当然从感情上来说,我多么希望和你再见一面,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中国,更不知道我们是否还能再见,想到这里我很伤感。直到现在,我还深爱和我恋爱时的你。
在国外接到你要求离婚的信后,多少日夜想像着如何与你重建我们的感情,可是从我们恋爱起到现在,二十七年中千难万险、感情上受过的种种伤害.使我身心俱废,如果没有你的诚意和协助,我是再没有勇气和力量来做这个尝试了。
回国后去街道办事处正式办理手续之前,不但我自己,也请律师多次问你,我们的婚姻有无挽救的可能,你也拒绝了。看来我们今生的情缘已了。只好这样了。
但想到你有一个安定的晚年,毕竟还是为你高兴的。
我又到穆尔河来了,小河从我的脚下温存地流过。你还记得吗,八七年春天我们到这里来过,在小河边拍照留念?……我把照片也带来了。祝生活美满!
吴为
寄自欧洲亲爱的秉宸:
你的信使我热泪长流。
我非常懊悔同意离婚,那是在一种赌气和自尊心作用下的同意。你当时如果态度和善些并给我些时间,听我把这些年的委屈以及造成我精神疾患的原因说一说,不会有今天!你我闹到这个地步,实在是我们性格的悲剧。
多年以前我就对你说过,我是个非常敏感而又感情细腻的人,你又总是那样地多情一对旧日的,还有随时都可碰到的——而不为为你投入了全部生命的我一人所有。让我多么伤心!
说什么也晚了……吴为
寄自欧洲
胡秉宸气得用手指点着白帆,“白帆,白帆,这些信我原想等我死后,请你还给吴为、可是你像个乡下老娘们儿,像个没文化的家庭妇女那样,偷看、偷拆我封好的信件,没想到你是这样没有风度,没有水平,你怎么干得出来这种事?看来我是所托非人了……你根本不配我的尊重、我的信托!”
白帆反唇相讥道:“你就配我的尊重、我的信任?你和吴为直到现在还偷偷摸摸见面,我要不防范一点儿还了得!”
胡秉宸大吼一声:“你带着小保姆给我回你原来的住处去!”
这一下白帆才噤声不语了。
不过,胡秉宸为什么想要在他死后让白帆把这些信还给吴为?这门心思里又埋伏着什么玄机?
5
胡秉宸一走,吴为随手就把那些橘子给了开电梯的工人。
她把这看做是一种洁身自好。
她不可能像当年白帆那样,在医院里一面嚼着她给胡秉宸送去的营养晶,一面解恨地说着:“吃,不吃白不吃,反正吴为这婊子、破鞋有的是钱!”
吴为又不肯当着胡秉宸的面这样做。在胡秉宸面前,她给白帆留足了面子,毕竟白帆是他的现任太太。
此外也不能排除吴为那点小计谋,她料定胡秉宸回家之后,面对白帆的审问,不得不点滴不漏地汇报此行的细枝末节。
她的淡然处之,正是这样地把白帆远远留在了永远不能企及、超越的地方。
之后不久,吴为的情况就越来越糟。
算起来,从两岁开始就落在她肩上的种种责任全了结了,真到了她该发疯的时候了。
这本该应在叶莲子头上,但叶莲子没有疯,因为她肩上负有责任;一个有责任感的女人是不会疯的,就像吴为在责任未了之前也不能疯一样。
可是叶莲子把使她致疯的缘由攒了下来,这种积攒就像财富的积攒那样,是可以继承的。
这些缘由历经差不多一个世纪的化解,却一点损耗也没有地传到了吴为头上,加上吴为自己的存货,她就足够地、放心地疯了。
开始,零霾村上的那片蓝天,常常幻化在吴为的眼前。
她对着那蓝天久久地微笑。那是一种无从延伸或演绎的微笑。她也常常看到她的灵魂飞飓起来,在早已不存在的零孤村和早巳不存在的丹阳观外一望尤垠的塬上,追逐着老也追逐不到的叶莲子。
渐渐地,她很平稳地过渡到了能吃、能喝、能活,就是不会说话的状态,不论见了淮,不论回答淮的话,都是一句“妈妈”。
自从她能感知这个世界以来,她说过、写过多少句子?现在她全不知道了,只记住了一个“妈妈”。
她的嘴唇老是不出声地嚅动着,诵经似的。
那是她的魂魄正行走在莽莽大荒之上,边走边将自己一生的罪过,对天,对地,一一陈诉。
可是周遭连个让她可以抵消罪孽的——比如说报应,或讥屑,或辱骂——也没有。莽莽大荒沉默着,不肯舍给她丝毫赎罪的可能,她是不能得到谅解的了,尽管她的一生也是千疮百孔。
一个人,不论犯了多大的罪,只要还能用某种形式赎回他的罪,就还有那种叫做希望、赖以支撑的东西。吴为是连这样的希望也没有了,即便她不疯,还能有什么别的出路?
所以她并没有完成她一出生就睁着一双黑黝黝的小眼睛,义无反顾地对叶莲子许下的那个愿:妈,我是为您到这个世界上来走一遭的。
人们不得不把吴为送进精神病院。
在精神病院里,折腾了一辈子的吴为再也不折腾了,地的生活也终于安静、平安下来。那是世人只有到了疯狂的地步,才能得到的安静和平安。
疯子是什么?疯子是不再能构成意义。
叶莲子会不会感到吴为有负于她呢?虽然她已不在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