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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部分

无字 张洁-第1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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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而低垂的月亮没有一点光晕,直面突兀,如悬挂在树枝上的一张烤饼;或被腌制、烹煮过,且因烹煮时间过长,满锅不清不楚。

  吴为那张脸,更是缺乏营养的一片惨白、灰白,想来叶莲子和禅月也该如是。

  说起他们的婚期,胡秉宸说:“定个日子吧,别老拖着了。”

  吴为说:“我们不结婚,同居行不行?”

  一丝丝的思考空隙也不曾留,胡秉宸破口就骂:“难怪人家说你是个坏女人,你不是在耍弄我吗?把我搞到这种地步又不想干了!真是水性杨花……”

  胡秉宸哪里知道,比水性杨花更可怕!

  诚如茹风预言的那样,那个曾无穷爱他的女人,已被插手胡秉宸事件的那些人,更还有胡秉宸自己,杀死了。

  而胡秉宸根本没有听懂她的话。

  这才真让吴为悲哀。看看胡秉宸那张气得变形的脸,奇怪那个总能把持自己,成熟、自信、有着钢铁意志的男人哪里去了。

  “你是不是看我现在一无所有,没地位、没钱、没房子、没家具、没汽车,就不干了?原来你那些海枯石烂的誓言都是冲着那些东西去的!”想来胡秉宸根本不了解吴为,尽管她喜欢陷入爱情,喜欢爱人也喜欢被人爱,甚至偷人养私生子,可对母亲、女儿、丈夫、朋友、情人,绝对忠诚,从来反对多头政治。不爱则已,一旦爱上,其他男人休想人眼。

  这爱因而就具有亡命的性质,牺牲一切在所不辞,那是一息尚存奋斗不已的爱。

  未来的世纪恐怕将不会再有这种爱了。吴为对待爱情的态度,可以说是二十世纪的绝唱,也是所有古典情结的一曲挽歌。

  为退出舞台的二叶‘世纪,吴为将这个角色演到终结,她的任务非同小可。

  当然,如果发现对方不是“那么回事”,后果也很可怕,她会二话不说,绝情而去。更可怕的是,她的“那么回事”的基准非常苛刻,这也就让她非常容易发现对方不是“那么回事”。

  对待男人就像对待那把就餐的叉子,将叉齿中间那些算不得污垢的污垢擦了又擦。到了二十世纪末,除了英国的皇家御厨,或已寥若晨星固守旧日晶位的高档饭店,或某个冥顽不化的贵族之家,还有多少人在擦洗餐具时,擦洗叉齿中间的缝隙?好比对韩木林偷查她晨尿的事,何至于那样大惊小怪,导致那样的恶果?真是害己又害人!

  胡秉宸本已进入这个循环,可他沾了英雄迟暮的便宜。正所谓败也英雄迟暮,咸也英雄迟暮。

  吴为很想对他说:“如果你现在还是部长,还有房子,有钱,有汽车,有家具;如果你还年富力强;如果没有那些整你,到现在还不死心等着看你笑话的人,我会毫不犹豫地对你说:我不愿意嫁给你!

  早就一走了之了。”

  要是为了汽车、房子、家具、地位、钱,吴为何不选择某国那位贵胄?比胡秉宸不是拥有更多的身外之物?不更是一个原汁原味的绅土?

  谁让吴为那时还没发现胡秉宸不是“那么回事”!既然还没发现胡秉宸不是“那么回事”,也就哪个男人都不能人目艮。

  后来,他们离婚不到一个月,胡秉宸就与白帆复婚,有如迅雷不及掩耳。吴为知道他会这样做,却没想到这样快。猜想在远处也许容易忘记,至少短期内不能留在这个伤心地。是自我放逐也是逃情,吴为接受了这位贵胄那个延续了十多年的邀请。他请吴为自己决定,愿意在城市那处宫殿还是在别处驻留。

  吴为最后同意到他的一处古堡住些日子。

  当然知道多年来这男人一直还在留意她,善待她。如果没有胡秉宸,吴为会怎样回答他十多年前的那个请求?结果又会怎样?

  谁知道呢。

  怎样才能对他说明白,自己的一生已经过去?这样的人与胡秉宸不同,那样地自尊自爱,那样地不死缠烂打。直到那次在一家老饭店晚餐,吴为知道再不能拖延。那样的去处和晚餐,通常是求婚的最好场景,吴为真怕一不小心有人掏出一枚求婚戒指跪在脚下,如果说“不”,他的自尊(而不是爱情),怎么接受得了?她又怎能伤害这个一直善待她的男人?

  借着一杯酒壮行,吴为抢先说道:“亲爱的,有个男人真是不错……可是,可是我不行了。”

  “嗅……那真是,那真是太可惜了。”那样的人,甚至不能问出一个“我能知道为什么吗?”换做胡秉宸,就会把吴为逼向死角。

  不如吴为问自答;“我们是老朋友了,请原谅我的粗鲁……我实在不愿哪个男人看到我的松皮……当然,我也……我也不愿意看到哪个男人的松皮。”

  这就是一个平民女子与一个贵胄的不同。但在某些情况下,非得平民出面才好将事情绝断。

  一到夜晚,古堡里便暗影憧憧,间或主人从远处某个房间打来一个电话,淡淡聊聊;如若主人远行,她就一个人守在偌大的古堡中。当然下面有佣人,有事可以呼叫,可她用不着。

  晚饭前就让人将卧室的壁炉点燃。壁炉里的光影跳上四周的石壁,几百年前的潮气四处流窜。吴为常常靠近壁炉,将枝形烛台举放在壁炉前的小方台上,翻看胡秉宸旧日的情书,一时像是回到与胡秉宸热恋的日子。

  还有哪个男人能像胡秉宸那样,把所有的爱情游戏演绎净尽?

  不但随身带着胡秉宸热恋时写给她的几百封情书,还有他送给她的那些玫瑰,虽然已经千枯。

  好像早有准备,当年她把胡秉宸送来的花,分期分批,分装在不同的信封里,每个信封上写着收到的日期和与花一同送来的情话。

  也许胡秉宸是对的,分离如黑夜,覆盖了这个长达二十七年的爱情上的千疮百孔,只留下一份惨淡的凄美让人凭吊。

  白日里便四处游荡,无处不是伤心的理由:天空太蓝,忽然而至的暴雨,从窗外流进屋里的云,喧哗的河水……那天梦见一只狗,引导着她在古堡里穿行,很熟悉的地形变成了迷宫。狗儿带她翻过一个又一个结构复杂的木制通道,最后一个通道实在太窄,她无论如何穿不过去,醒来之后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哭得很是伤心。

  想不到他们调子个个儿,声名狼藉的她倒是不能忘记,而不苟言笑、“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胡秉宸说放下就放下,说丢手就丢手了。真是伟丈夫!

  最爱是森林。小路从林中穿过,老树的根部狰狞地暴露在人所不知的暗色中。如果不是那条从森林中穿过的小路,吴为永远不会知道树木经历过什么,只知道对着它们的华冠发出一声酸味的“哦!——”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在公众面前,只展露绰约的丰姿,而把与风、与雪、与雨、与火搏斗的残酷,深藏在根里。

  走着、走着,云雾就过来了,罩了一身一脸,再看不见前面的路。

  走着、走着,也会想,复婚的胡秉宸在做什么?在他们欢庆破镜重圆的宴会上吧?这个话题,足够他们庆祝一阵子的了。

  远处山脚下时而有小火车通过,铁轨很窄,通常只有两三节车厢,车厢里座位很硬,间隔很窄,像美国老西部电影里的道具。人们也像西部牛仔那样,吊在两节车厢外面。一旦经过这里,车头就会发出哀伤之鸣,山谷便发出惨烈的回响。一早打开窗,飞云会从一个窗里滑进来,又从另一个窗里游出去,在窗玻璃上留下它们的湿痕,像一个人的吻。吴为冷不丁地想,该不是那些树吧?

  湛蓝清澈的河,悬挂在另一面窗前,像要流进吴为的怀里,直直扑来,在河床的石头上,撞击出轰鸣,飞溅出万般姿态,再从古堡的脚下绕过,前流三四百米后,忽地平坦出一脉少女的温柔恬静。吴为站在窄窄的窗前,多少次想要跳下去与它合而为一,但是没有勇气。

  她和胡秉宸的爱情,可不正是如此!

  可是,吴为什么、什么都懒得说了。

  希望这是因为她累了,而不是因为别的。真的,这些年她太累了,累得像是缩了水,背也驼了,眼也花了,她不该老得这么快。

  只能一任胡秉宸十分流畅地骂去。

  而且这样的辱骂并不能让她生气,真也让她恐怖。

  胡秉宸的手指也突然拧上吴为的胳膊,非常之疼。

  吴为没有躲闪那几个有力的手指,只是想,怎么胡秉宸和白帆都喜欢拧人?难道是胡家的传统?

  而胡秉宸关于英国人的那些谈论呢?

  “……英国人会像吉卜赛人那样用全部生命去爱,但如果对方不要他,他绝不会杀了她再去自杀(虽然我说过这样的话),而是为了爱她终身不娶。”太近了,太近了,胡秉宸再不是远看时的样子。

  太远了,太远了,原来他们的距离如此之大。

  吴为觉得自己真是恶贯满盈。

  “你要是不和我结婚,我就自杀。”

  若是一个文化人说“你要是不和我结婚我就自杀”,很可能是一时激动,过了这个时刻,也就不了了之。而对胡秉宸这种斩钉截铁的人,不可能是威胁,更不是闹着玩儿。

  换了别人,即便胡秉宸真来这一手,可能会难受一阵子,别扭几天,过去之后该怎么活还是怎么活。可对吴为这种较真儿的人不行,后半辈子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虽然胡秉宸这一手很快就会在吴为面前失效,可惜到目前为止,还是屡试不爽的法宝。人生的转折其实就是那么一个小点。谁让这趟火车晚点?抉择在即,吴为只好错过。

  吴为从不缺乏莽撞的勇气,没想到与胡秉宸结婚却让她恐惧成这个样子。要是可以逃之天天该有多好!可惜那时没有《逃跑的新娘》做参考,不然吴为早就跑了。

  可惜吴为也不会说“不!”

  回首她这辈子栽的最大的两个跟头,都是因为不会说“不”。

  两岁上遭遇的那个楼梯,像哈姆雷特父亲的阴魂,一到关键时刻就显形。

  至于后来常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能说是无私,很大程度上是通过这个无可指责的形式,伸展一下自两岁那个楼梯上起就被压缩的自己。

  与胡秉宸离婚之后,吴为学会了说“不”,不但会说,而且说得穷凶恶极。

  晚了,什么都晚了,她就是对一切“不!不!不!”也无法挽回在那两个大跟头中失去的元气了。

  她也不能言而无信。何况胡秉宸还险些为此丧命!

  既然对他人不能背信弃义,只好沉重地对不起自己。

  没有别的选择,只得嫁给胡秉宸。

  一再鼓励自己:即便不爱,还可以是个难得的朋友;如果不谈爱情,胡秉宸到底是个值得敬重的男人。事实将会证明一只鸵鸟的下场。

  如果吴为这时不是鼓励自己,而是冷静下来想想清楚,也许就能明白,与胡秉宸结婚不一定就是最负责的答案;如果吴为能坚持下去,承担起“水性杨花”、“言而无信”等道德法庭的指责,他们的结局肯定会好得多。

  就像吴为处理私生子事件一样,仍然缺乏高瞻远瞩的大道德观。

  结婚登记前,吴为向叶家掌门人叶莲子要来户口本。接过户口本的时候,吴为对叶莲子说:“妈,我要去结婚了。”然后就抱着叶莲子哭了。不是痛哭流涕,而是嘤嘤细哭。

  叶莲子流着无奈的老泪,无言地摩挲着吴为的头顶。这一来,她与胡秉宸的较量终以失败落下帷幕,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既不愿吴为左右为难,也不愿眼看吴为一步迈上末路,真是两为其难啊!

  除了逼着吴为尽快履行结婚手续,胡秉宸对这个婚事不要说重视,连最简单的准备也没有。她的女儿总不能这样嫁出去吧?叶莲子回身取出家里仅有的一个存折,递给吴为,“仪式之类的都说不上了,总得买些过日子用的锅碗瓢盆、被褥家具吧……”

  为了胡秉宸的离婚案,叶家艰苦抗战多年,希望这个存折可以最后了结紧缩银根的日子。

  其实吴为早把一个私房存折给了胡秉宸。眼睛很“毒”的叶莲子焉能不知?

  为此吴为良心非常不安,叶家哪个人也不曾留过私房。

  本为男儿汉半路上变做女儿身的吴为,总觉得是胡秉宸嫁给了自己,而不是自己嫁给了胡秉宸。

  哪个男人不娇宠嫁给自己的女人?所以偷偷留下一些稿费,算是聘礼,于结婚那天晚上送给了胡秉宸。

  胡秉宸像是被吴为催眠,也认为是自己嫁给了吴为,而不是吴为嫁给了他。

  直到下了楼,吴为还一步一回头地向楼上回望。

  叶莲子站在窗前,看着吴为一步一步走远。

  回首往事,带着吴为闯过多少难关,现在却闯不过这一关了。

  看到了,看到了,叶莲子看到了不远的前景。但是好哭的叶莲子没有哭,她知道结局不远,该着手准备谢幕了。

  回身拿了些零钱,走出家门,买了一个质地很好的笔记本。从这一日开始,她为马上就是焦头烂额的吴为,记录下她自己绝对顾不上也想不到的事。
 
 
 
 
  

 《无字》

 
 
第三部 第五章
 
 
  1

  这本就是一个起始于雪天雪地的故事,对一个美丽的银色世界,原不该抱有不能融化的奢望。

  2

  如果吴为不是半路变为女儿身,日后也就不会爱上英雄胡秉宸;即便变为女儿身,如果不走出她的塬,不过混沌一世,最后嫁个江洋大盗也未可知。

  毕竟胡秉宸生长于小桥流水的细腻精致,吴为生长于塬的大象混沌,如此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怎么可能融会在一起?能在一个点上交叉已是几世缘分,又何必试图将这两条线合并为一条?

  就像一部小说,如果开篇就勉为其难,以后的文字再努力也不会有根本的改观,读者翻了三页就不会再翻:胡秉宸和吴为的婚姻,正是读者翻了三页就不想再翻的小说。

  敛声屏气、逆来顺受、与吴为相依为命一生,老来更加须臾不可离开对吴为依赖的叶莲子,此时却斩钉截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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