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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部分

无字 张洁-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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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位大大提高,甚至可以作为音乐会的独立曲目演出,可它毕竟不能代替后面正剧的跌宕起伏。老听下去,还会腻烦。他甚至有点怀念白帆年富力强时那种具有原始风情的粗犷、淋漓和她的“顶住”。

  她那一触即发的兴奋点,在性爱过程中,真是男人的一处宝藏。可惜已是明日黄花,美人迟暮。

  每当那时,白帆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使他得以将两只脚登在她硬挺;平撑的脚面上。他给白帆那双脚的蹬力有多大,白帆回报他的反作用力就能有多大,两个人真有一种豁出命去,生死共存的酣畅。

  加之他们两人高矮相当,各部件的位置也很合衬,而他就无法与比他高出半个脑袋的吴为照此办理,否则就会有?小人国”攀上一头大象而无从控制的张皇。

  有时他异想天开,如果把吴为的“序曲”和白帆的“顶住”,还有吴为年轻的胴体和白帆那个兴奋点合二而一,岂不美哉?

  但他从来没有自省过,为什么吴为总是停留在一部歌剧的序曲之中?

  也从来没想过,他是否还是当年的好汉一条?

  胡秉宸最后还是排除万难地和吴为结了婚,应验了胡家近几代男人两个老婆的命数。

  虽然一夫一妻制让他在法律上不能同时拥有两个妻子,但在实际生活中,他却游刃于两个妻子中间。

  有时吴为而不是胡秉宸不禁发出感慨:一九四九年以后取消了一夫多妻制,好,还是不好?如果不取消一夫多妻制,女人们可能就会安于她们各自的地位,像旧生活那样,大太太闭起眼睛、不闻不问吃斋念佛,小妾们安于自己的妾位,无所谓名分的正式、大小,更不会想人非非,闹出那许多流人市井成为茶余饭后谈资的离婚案。男人们也就满足了对女人总体的要求,更不必为平衡与诸多女人的关系绞尽脑汁,费尽心思,结果是大家都不满意。她甚至想,新中国在男女之间造成的最大误会,可能就是取消了一夫多妻制。说到底,男人对女人的关系,实际上是个管理问题。

  也就难怪胡秉宸老对吴为抱怨、不解地说:“一百多万人的一个大部我都管得好好的,怎么就管不好两个女人!”

  14

  在落地灯的阴影下,父亲脸上的线条见棱见角,使他的话更具不可怀疑的权威性。

  平时不大与他交谈的父亲,,顷刻之间与他似乎有了一种默契和理解。

  他不由得问父亲:“只这一步,以后还有没有?”他问的是一步好运,而不是桃花运。

  父亲似乎有点惋惜也有点冷酷地说:“没了。”

  他果然应验了父亲说的,不论是那步好运,还是桃花运。

  15

  在臊子面的背景下,胡秉宸也同时想起他那个谱系复杂的家族。

  如果在家里,或是在父亲面前,他肯定不会这样吸食面条,也不会在这样一碗臊子面前,尽失颜色。孔子说“食不厌精”。他现在有什么条件侈谈“食不厌精”?

  “食不厌精”既要有文化做基础,也要有经济做基础。山东菜好,是因为年年有河工。所谓黄河大堤年年修,不过是发大水的时候在黄河上掘个口,水退下去的时候再堵上。老爷们说是在河工上检查,还不是天天想着法儿吃,反正是朝廷出钱。

  又好比清江府的莱有名,那是因为漕工,漕运总督就驻清江府。

  河南菜也是靠河工发起来的,广东等省靠洋务,扬州靠盐商。

  这些都是肥得流油的缺,衙门里上上下下哪个不吃?

  四川是天府之国,当官的关起门来吃,杜甫在四川写的诗,有多少写的是那些官员的吃喝!这个“饮”、那个“饮”的。

  说到淮扬名点,也是一边吃鸦片烟,一边躺在烟榻上琢磨,琢磨好了就找个顶尖的大师傅来做,总之是变着法儿吃。这些地方,哪个不是几百年地吃下来,菜就自然愈弄愈精。

  至于他们祖上,可能是广收博采,集各种流派之大成,岂有他哉。

  到了他这里就变得既可奢华,也可就简。他的确改变了很多。

  也或许说,他又回到了先祖那个境地。这是一种进步还是回归?

  不过从他那个家系的历史来说,那个拿着一把凿子开山的先祖,想必也是这样绘声绘色地吸食面条,更可能生嚼大葱大蒜,那种他革命一生也不能接受的挑战。

  在用一方方未凿的石块交换什么的时候,锱铢必较得让人汗颜也未可知。

  从什么时候起,他们这个家族开始禁止子女这样吸食面条或是汤水?

  在很多时候,界限是很模糊的。只有在少数人那里,界限的分野分分秒秒才能读出,就像掐着赛跑的秒表。

  延安的生活是浓缩的、高密度的、无隙可人的,只有离开延安之后,他的头脑才有些许空隙,才可能突然使他产生明晰这个变化的愿望。

  他觉出了延安和他想像中的不同,但他并不在意这不同。

  他从那一碗臊子面上生发的联想,不是为了一个今不如昔,也不是昔不如今的结论,而是对曾经和现在生活距离的一个测量。

  何况胡秉宸从小就显示出叛逆精神,喜欢想来想去。正因为他好想一点什么,这一辈子也就“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就像吴为,她的一生成也因为认真,败也因为认真一样。

  在这一碗臊子面的大酸大辣中,胡秉宸感到他和延安已经密不可分。什么“绿豆眼”、“龙尾”,都已断裂,如今只有这碗大酸大辣的臊子面,才是禁得起锤炼的,颠扑不破的。

  总之,在吃完那碗臊子面后,胡秉宸至少觉得,他为那个理想献身的决定没有错。

  16

  遗憾的是吴为并不知道。她认为与她在零狐村先行订下一个约会的胡秉宸,在吃完那碗臊子面、随意向周遭扫望过去的时候,对埋伏在零狐村四面的塬?根本不曾人眼。
 
 
 
 
  

 《无字》

 
 
第一部 第七章
 
 
 1

  那天早晨的雾很浓,朝阳也还没有翻过塬头,它从塬背后散放出来的光影也很懵懂。

  半个多世纪前的雾不但很浓、很纯粹,连太阳也和现在很不相同,一副清纯的样子,不像现在这样勉为其难,愁眉苦脸,忧心忡忡。

  那时的太阳、雾们、鸟儿们……天地间万物和吴为的关系也比现在深刻。不像现在,不知是她抛弃了它们还是它们抛弃了她,总之是两不相关。没有充分燃烧的秫秸秆的湿气,从每个黢黑的窑洞口涩涩地冒出,与浓稠的雾气勾兑在一起,聚散在农家长满衰草的窑顶上。

  聚散在每孔窑口差不多都长着的那棵因为缺水,几十年也长不大,因而就长得风姿绰约的松树上。

  聚散在不明白为什么,老是长得委委屈屈的各种树梢上。聚散在残挂枝头,却为寒素的山坳勾勒出点点彩头的柿子上……那时候的秋天也很冷,吴为的鼻头和指尖让寒气夹得紧疼。庄稼茬儿上、树上、灌木上、茅草上,已经挂霜,霜气倒是很薄,毛乎乎的,哈口气就融了。她一路走,一路惹是生非地对着路边那挂霜的茅草哈气。茅草上的霜气,又顺着她的嗓子涌进她的腔子,她的腔子里也就挂上一层爽冽的霜气。她仰起头,亮着满是霜气的嗓子,对着四周的塬一声声喊唱。她的喊唱穿云破雾,不知天高地厚地在天地间悠游,然后仰着脸儿,静待着塬返给她一个回响。来了,来了,去了,去了……

  四周的塬,却没有返给她一个清亮亮的回。向,而是一叠更远一叠地把她的喊唱递向无际,一任它漾开,消散。她停下脚步,辨析着这个越离越远的回答。

  不要说她那个只有十年资历的脑子,就是一个圣明的脑子,恐怕也不能参悟塬的这个回答。

  她正是揣着那个越走越远的回答,来到粗约六人抱的老槐树下,并在那棵老槐树下,生发出写一本书韵痴愿。

  然后一抬头,看到老槐树上贴着一张黄表纸,上面用清扬俊逸、凌锋力骨的柳体楷书写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光。

  在闭塞的关中,倒有的是好写家。自古以来那本就是藏龙卧虎的地方,传说黄帝的史官、汉文字的创造者仓颉,就累死在离零孤村十五公里的岐山县。可惜她那时还不知道岐山县有个仓颉庙,不曾到那里顶礼膜拜。

  吴为的眼睛,像所有固执而又容易痴迷的人那样,一把抓住那些柳公权体,把那陌生的嘱托朗朗地念了三遍,相信那夜哭的孩子就此会有安静的睡眠。

  以后的以后,就像那个早上一样,她确信自己的认真真能给他人一些什么,也相信随便哪一个人经过这里,都会像她这样认真地念上三遍。

  这陌生的信赖,实实在在感动了她。一个不曾谋面、被困顿烦扰的陌生人,竟把这等解救的重任,委托给不相识的她以及其他不相识的人,并相信可以得到人们热诚的帮助。

  此外,还有一点惟恐不能胜任的不安,因为这张黄表纸,如此轻易、因而就无比沉重地把信赖交给了如她这样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于是她的脸上便显出一副无遮无拦而又心事重重的样子,这种脸相就此留在她的脸上,风吹雨打也不曾蚀损。

  这就是那天早上她经过老槐树的时候发生的两件事。

  虽然她一生没有皈依过任何宗教,然而她离开那棵老槐树的时候,就像对什么许下了诺言,知道从此以后是不可背叛的了。但不可背叛什么,却不很清楚。在她没有发疯之前,就常常似真似幻地悬浮在那棵华冠如盖的老槐树四周,特别是她深感困顿的时节。

  她的记忆,取向确实有些特别。不像很多孩子的记忆,只包罗着儿时的童真,她却操劳地记住一些不该由她记住的事物。许多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当初看似无可领会意义的场景,偏偏抢占了她自两岁到十岁的那个年龄段,甚至以后的生命空间。后来验证,那些场景,桩桩件件,很有轻重。

  好比说天津河南地(如今那个地段早巳埋葬在某栋高楼大厦的下面),那个窄长低洼的院子,她甚至能画出那个院子的形状和几间小屋的布局。

  二太太家的楼梯;

  夜半,水的呼啸,风的呜咽,乘风乘水断续而至的哭声;

  叶莲子的血;

  柳州的桥;

  陷入弥天大火;

  一个两岁的孩子,怎么能懂得把对尔后一生最具本质意义的沉淀物,从生活的杂汤里捞出?

  2

  自吴为在一九四八年这个秋天的早晨写下那个句子后,发生了很多事。

  也许她等的就是这些事情的发生。那时候,吴为还不认识这个“霾”字,把它念做“狸”。

  可能她在一本不知该看还是不该看,更不知看懂还是没看懂的书里看到了这个字,并不知为什么为这个字所动,错以为那是一个和湿漉漉、冷飕飕、不清不楚的阴暗天气,或一种她暂时还不明白,但已能感知、深不能测的朕兆有关。那一年,她十岁,小学四年级。

  十岁的孩子还在读四年级,应该算是超龄生。但不是因为留级,而是叶莲子交不起学费,有一阵子,吴为不得不陪着失业的叶莲子失学在家。吴为后来果然成为一名作家,但她决定要写一部书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作家,她只是想写一本书而已。

  也不知道有一天她会成功,会从这个土坳坳走向世界的很多地方。

  更不知道日后有一天她会陷在这个想法里不能自拔,上帝给我们的本是一个全新的人;我们还给他的却是一个残缺不全、破烂不堪的皮囊和灵魂。而她这一生失去的何止是健康的体魄,结实的牙齿,乌黑的头发,没有一丝褶皱的青春,潭水般的明澄心境,没有启过封也投有揭下过保护膜的灵魂……最惨痛的是她不得不面对“竟是东风唤不回”的叶莲子。人们总是说,你还得到了许多。

  她着三不着两地回答:“什么是人生最大的痛苦?既不是失恋,也不是失业、失败、失学、穷困、饥饿、灾荒、病痛……而是眼睁睁地看着生命一点点离开你挚爱的人,而你束手无策,回天无力。”

  有多少次她对着苍天发誓,她宁愿放弃一切所谓的成功,换回她失去的叶莲子以及当初这个朝阳冉冉升起的早晨。

  可世间哪有那样便宜的事?

  不过她写下的那个句子,确有很多可以探讨的关节。

  她写的是:“在一个阴霾的早晨,那女人坐在窗前向路上望着……”

  那是一个女人。为什么不是一个男人?

  那是一个翘首以待的女人,而不是无牵无挂的闲适女人。

  她企盼的是什么?

  她能如愿以偿抑或是不?

  她将如何面对那不论如何的结果?

  只有十岁的吴为,怎么就知道这样开篇?

  她从小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浑然一片,随心所欲,心神恍惚,不求上进……并且一生没有长足的改进,直到住进精神病院之前,也还是这样的一个老人。

  也许正因为如此,十岁的她才不知深浅地想要写一本书,并先行写出这个句子。

  3

  也许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

  发生这两件事的前一天,辛老师在音乐课上教唱了一首关于母亲的歌。下课之前他叫起吴为,让她重唱一遍。歌词是——

  母亲的光辉,

  好比灿烂的旭日,

  永远地、永远地照着我的身。母亲的慈爱,

  好比和煦的阳光,

  永远地、永远地温暖我的心。谁关心你的饥寒?

  谁督促你的学业?

  只有你伟大慈祥的母亲。她永不感到疲劳,

  她始终打起精神,

  殷勤地期望你上进,

  为你尝尽了人世的苦辛。

  她太疲劳了,

  你不见她的额上,

  已刻上一条条的皱纹?

  世界上惟有有母亲者,

  是最幸福的人,

  可是你怎样报答母亲的深思?

  “唱得很好。”辛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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