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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部分

无字 张洁-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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宸老婆之前就为胡秉宸活着了。

  她怎么不先生生自己的气!

  在吴为与顾秋水的有数交往中,他们甚至可以说是做了朋友,可她始终没有忘记报复他。在她找不着机会报复他的时候,他们就是朋友;一旦有了报复他的机会,绝不留情。

  想着顾秋水躺在床上如何企盼不到她和禅月的情景,吴为竟也有了嗜血的快意,从这一点来说,她不愧是顾秋水的女儿。

  在她发疯前的绝望中,以为凭借他们身上流着同的血脉,总可以在顾秋水那里找到…‘点牵住她的力量,甚至为此到顾秋水居住的小城去了一趟。在二太太那个楼梯上就立志报复顾秋水的吴为,现在却要到她的敌人那里寻求一免疯狂的救赎之道,可以想见这条救赎之道于她是多么残酷!可以想见濒临发疯的吴为,她的绝望是怎样的绝望!

  但是他们仍像仇敌那样不能对话,并且在他们最后的会面中,吴为终于找到报复顾秋水的、与手刃无异的办法。

  也可以说他们在最后一次会面中,同归于尽了。不能完全说是顾秋水绝了她的退路,而是这个仇恨她从未释怀,它们只好跟着地一起发疯,一起灭亡了。
 
 
 
 
  

 《无字》

 
 
第二部 第五章
 
 
   1

  上上下下都感到这天的气氛有些怪异,中午都过了,还没有人吩咐开饭。

  二太太房子里静悄悄的,就是她平时起来晚,也该招呼刘妈准备梳洗了。只有自鸣钟的声音间或报告着时间的意义,它颤抖而悠长的尾音,响得也有点蹊跷。

  温妈后来说:“那天一早我就觉着乌鸦叫得个怪,连朝着它啐了三口唾沫,也没破了这个邪厨子老魏等得很急,他做的那道香酥鸡再不上桌子可要过火候了。他出来进去往楼…上看着,嘟嘟嚷嚷地说:“我这个厨子真不好当,菜上早了不行,上晚了也不行。您倒是正点吃饭呀,我们也好有个准头儿,回头还得说我做的不行。”

  正说着,温妈从小学接了包立回家,包立进门就嚷嚷:“我饿了,我饿了。怎么还不开饭?”

  见没人答应,径自进了厨房,见到香酥鸡上去就掰了一只鸡腿,老魏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央告他说:“我的大少爷,你妈还没吃呢。”转过脸来又对温妈说,“劳您驾上去瞧瞧,这是怎么回事,要是不在家吃饭也说一声,我们佣人也好行事。”温妈拿糖地说:“现在求着我了,昨儿晚上打完牌,让你给我们姐儿几个下碗馄饨你都不干!”说归说,她还是上楼去了。

  温妈先是站在二太太卧室门外,说:“太太,我们回来了,小少爷嚷嚷饿了.您看要不要吩咐大师傅开饭?”

  没回声。温妈提高嗓门儿又问了一遍。

  屋里还是没人答应。温妈先是探开一窄条门缝,接着两只手并排推了个大开,一脚迈进二太太的卧室——

  床上床下被褥乱作一团,大柜小柜门敞开,里面的衣服或掉在地上或耷拉在柜门上,皮鞋、绣花鞋东一只西一只,不成双不成对地散了一地。她就床前床后、岔声岔气地喊起来:“太太,太太……”

  然后她冲到门外,对着楼下的佣人们喊:“可了不得啦,太太没了,太太没了……”虽然她心里已经明白二太太卷逃了,可她不敢那么说。楼下的人一听以为二太太过世了,忙忙跑到楼上,一看屋里的情形也就明白。刘妈就说:“赶快禀报老太爷吧。”

  包家闹得翻江倒海也没找到二太太,又不便登报寻人,只好花钱雇了私家侦探,很快就知道二太太跟小叔子包天心一起走了。

  直到包天心在报纸上登了一份与家里断绝一切关系的声明,这场风波才不了了之。

  温妈一边说一边咬着水萝卜,吭哧、吭哧,好像给她那些话伴奏,“我早就看出来有事,你们瞧她这一年净做大红缎子旗袍,净买大红缎子绣花鞋。四十多岁的人了,干吗?”

  又说:“有次我到上房送点心,就瞅见小叔子躺在嫂子怀里,打那儿以后二太太对我就特别好,打碎那个花瓶也没说我,只让我以后当心点儿。”

  一会儿一个水萝卜就咬完了,然后就打带有萝卜味儿的嗝,“吃了萝卜喝热茶,气得大夫满街爬。”温妈说。她不缺热茶也不缺水萝卜,茶叶都是从上房偷来的,水萝卜是跟厨房大师傅要的。

  二太太的热闹过去了,人就越来越散。包立回到了亲娘三太太那里,老魏也辞掉了,没了主人,大师傅还给谁做饭?

  温妈能说会道,伺候包老太爷去了。其他人纷纷离散,就剩下刘妈和叶莲子看房子。叶莲子。心里明白,看房子用得着两个佣人吗?

  叶莲子能在包家讨生活是二太太做的主,又在二太太手下干了两年多:‘好像就是二太太的人了。’就说她不是二太太的人,就说看在包天剑把她丈夫带走的分儿上,包老太爷或大太太、三太太也不能为了安排她就把干得好好的佣人辞了……

  叶莲子更卖劲地打理着这栋没了主人的房子,心想也许她的忠心能感动包老太爷,留给她,也就是留给她们娘儿俩一口饭吃。

  2

  二太太脱离包家后,自以为靠着在社会上闯荡多年的经验和不算愚笨的头脑,还有手里那些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钱,总能找到独立生活的办法。

  到上海之后先是顶下一处房子,当起了二房东。因为没经验,顶房子付的钱又没有要收据,出租时也不懂得写下疏而不漏的契约,遇上不三不四的房客,房租根本不能悉数收回。物价狠得下心飞涨,她却狠不下心涨房租,试着涨了几次房租都遭到房客的抵制,那些房客都是久经房业沙场的,她这个房业新手怎能纠缠得过?她所谓在社会上闯荡多年的经验,不过就是青楼里练就的那些本事,那种本事在尔虞我诈的商海里就显得捉襟见肘。二房东干不下去只好退房,因为没有收据,顶房子的钱也就白瞎了。

  有个房客介绍她往返于上海、嘉兴间,跑香烟、布料生意,赚个地方差价,从包家的二太太到二房东,再从二房东到跑单帮,她是一落再落了。

  现在谁也认不出这个满身风尘,手提肩扛几个包袱,见了稽查就躲的女人是包家的二太太了,躲不过就得被稽查全部没收。对一个曾经生活在德划、洋楼里的女人来说,这种生活是太辛苦了。

  又听信他人的话,将最后一些钱在嘉兴买了一百八十亩地转租。

  今天刚从乡下一无所获地回来。原因是那些佃农比她还穷苦,她又没有“黄世仁”的心黑手辣,只好“颗粒无收”。看来只好把地卖掉,她是连当地主的本领也没有的。

  钱也就这样折腾光了。

  除了卖身她又有什么别的本领?就是卖身,现在也是人老珠黄不值钱。

  哪里是出路?此时此刻,她连出家的心都有了。

  屋外的年节气氛更让她觉得孤身女人闯荡江湖的不易,但她并不哭泣,也不一个劲儿地吸烟,只是阴沉着脸子躺在床上想心事。

  如今连向人倾诉一番也是不能的了。包天心在香港读书,即便他们有时通信,她也从未对他说过这些。何况有些事可以对人言,有些事不可以对人言。不能对人言并非因为关系远近而是无济于事,那些注定由你消受的事必得由你亲自消受。即便如此,日暮途穷的二太太每月照旧给包天心寄些钱,不多,也就是十块左右,足够支付他在香港的食宿,包天心因此一直以为二太太的日子还混得下去。

  包天心在二太太心目中虽不是大丈夫却是个好人,为表示清高,离开家时连手上的白金戒指也摘了下来,还在报纸上登了一份脱离家庭关系的声明。初到上海时,她在银行租了个保险柜,存放她的首饰和现金,用的时候就请包天心去取,从来没有发生过意外,他要是拆白党,早把她的保险箱拿走了。

  可他是少爷的命,比她还没有社会经验,更没有什么社会关系,他的社会关系都是包家的社会关系,一旦脱离与家里的关系,那些关系也都跟着脱离了。

  人一不痛快就会想起很多事,而且是不幸的事。先是没赶上好父母,父亲是个非常窝囊的人,母亲看不上他的窝囊,三天两头和他打架。父亲在男人中也算少有,竟让母亲打跑了,从此音信全无,再也没有回过家。

  之后母亲又找了一个男人,这是一个高瞻远瞩的男人,在他的策划下母亲逼她当了妓女,成了他们的一棵摇钱树。那一年,她才十六岁。有个在盐务局当差的男人要娶她,母亲却借这个机会狠狠敲了那好心的男人一把,也不管这样一来是否会使她从良的机会告吹。母亲振振有词地说:“不是我心狠,我还指望女儿过日子呢,她走了谁还能养活我?”

  跟着丈夫到了南方,才知道家里还有一位大太太。大太太对她还不错,那是知书达礼的人家,知道应该怎样行事。谁想到丈夫得了痨病,死了。

  大太太自己也失去了生活的依靠,还怎么善待她?她心想出嫁时母亲捞的那笔钱肯定还没花完,只好拿着大太太给的最后那点盘缠回老家找母亲。

  回到老家时,母亲却说那笔钱早就花完,她还得出去当妓女。

  就这样又碰上包天剑,不过那时候包天剑还不是师长,家里虽然有钱,自己手上却没多少。包天剑一定要娶她,她说:“你要是拿钱买我,我还不干呢。咱们是你有情我有意,只要你真心待我,能养活我妈、供我弟弟上学就行了。”

  包天剑明媒正娶地把二太太迎进了门。她倒是豁达,说:“我就是当二的命,谁让我和你有这个缘分呢。”包天剑很尊重也很信任二太太,不但全部家当交她掌管,家里家外的事也交她大拿。可她不能生育的事让包天剑为了…难。包老太爷又一再提醒他不能后继无人,虽然包寥上上下下百十口子人,可他总得有自己的亲骨肉,就这样娶了三太太。他觉得对不起:二太太;也就没敢往家里安排,在外面给三太太置了个小公馆。要不是包家奶奶过世,二太太在挽幛的子孙排名榜里看到一个陌生的名字包立,还一直蒙在鼓里。包立是谁?问起家里人,家里人都支支吾吾。

  可家里百十口子人,人多嘴杂,二太太要是有心打听是包不住的。

  这才知道包天剑在外面有了三太太还有了孩子,她闹了起来,包天剑只好承认。

  二太太要求把三太太打发走,包天剑说:“孩子都有了,怎么打发呢!我不是对你负心……”他不敢说后继无人的事,怕伤了二太太不能生养的痛处。二太太也知道这是她最站不住脚的地方,“是,我明白,谁让我养不出儿子?当初你我指天指地发誓又有什么用?说什么你情我意,到头来还不是母随子贵?算了,不说了……这样吧,把这个包立抱来过继给我,送三太太走人。”

  包天剑哼哼哈哈地应着。

  包立从小公馆抱过来后,二太太非常宠爱。因为只有几个月大,必得雇奶妈照看,没文化的奶妈二太太还不相信,从医院请来个特别护士。小衣服一买二十多件,小孩子家正是猛长的时候,有些衣服穿都没有穿就小得不能穿了。在这种养育下,包立不论将来上学或是做人,只能落人“劣”

  等。

  叶莲子来到包家时,包立已经七八岁了。

  他常常一把抢下吴为的小饭碗;说:“你凭吗吃我们家的大米子儿?”

  吴为就瘪着嘴垂头而立。

  包立要的是吴为的啼哭,吴为不哭他就气得跳着脚说:“小要饭的,小要饭的!”

  包家的剩饭一桶一桶往阴沟里倒,怎么就容不下吴为这一小口饭?

  一到吃饭的时候叶莲子心里就念叨:包立千万别到下房来,让吴为吃顿囫囵饭吧。可是包立上蹿下跳、东跑西颠,谁能防得了他?

  不知道什么时候,包立就拿着水枪站在了身后,非让吴为陪着他玩。吴为要是不陪他玩,他就拿水枪往吴为脸上滋,滋得吴为睁不开眼。

  眼巴巴在一旁守着的叶莲子就赔着笑脸拦阻:“小少爷,小少爷,太太叫你呢,太大叫你呢!”

  这样一来,吴为就更不陪包立玩了。越是不陪他玩他就越气,气不过了伸手就打。

  包立往吴为脸上滋水叶莲子还能忍,要是大打出手她就无法忍了,一把将吴为护在怀里,包立的拳头就只好落在她的身上。她是佣人,能对主人的孩子说什么?只能用两只眼睛恨恨地盯着包立。

  温妈就说:“让小少爷打几下怕什么?”

  叶莲子说:“谁家的孩子不是孩子,干吗让人家打着玩儿?”

  温妈不瘟不火地说:“谁让你是佣人呢。”

  她说:“我是佣人,我孩子不是佣人。”

  “是佣人就不该带孩子,主家让你带孩子就不错了,你还不让人家小少爷打几下?瞧你的眼睛,瞪得像个老爷,你要是有老爷的命也行,偏偏地没有呀!”

  刘妈就说:“说的!要是你的孩子,你乐意让人打吗?”叶莲子过世后,吴为也去找过三:太太,巧遇包立从台湾回大陆探亲,看上去很是遭遇过的样子,往昔的嚣张、跋扈,似乎也被拦腰横砍,谨慎而又阴沉地坐在灯光照不到的暗影里。

  一九四九年政权易手前夕,包天剑不是不想远走高飞,可是他们已经穷困得凑不上盘缠,这个行伍出身不善思索的人,竟像预言家那样看到了自己的大限,惶惶然对三太太说:“要是不走,下场就太惨啦!”三太太冷丝丝地笑笑:“你到底明白过来了!”

  此时只好让包立先走,说是他们的盘缠慢慢再想办法。其实心里再明白不过,所谓“慢慢再想办法”,不过是人们坠人深渊前那绝望而又不甘的最后一瞥。

  包立上路时只能带几箱衣物,其他什么也没有了。到台湾后先在舅舅家落脚,而后进了中学。人到没钱的时候,除了爹娘老子,很少有人再顾念你这个社会关系,舅舅待他自然一天不如一天。他只好搬出去,靠变卖那几箱子衣物念完高中,又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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