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 张洁-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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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又觉得,诸葛亮的一双眼睛,直到如今,还在不甘地凝视着这、马平川、渭河之滨的关中平原。为什么五丈塬上这武侯祠里供奉的诸葛塑像,却有着一双多情的眼睛?少年的我,多少次独自踩着河里的石头,膛过渭河,爬上五丈塬,四仰八叉地躺在当年诸葛亮祭天灯的高台上,苦苦地追思着彼时的情景。
朦胧中,似见诸葛亮在秋夜的寒索中仰观天文,突见相辅列曜的三台星座客星倍明,主星幽暗……他惊悚地低首回身,料知自己不久人世。又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呼风风来、挥雨雨去的诸葛亮,如何运筹帷幄,于中秋之夜先布七盏大灯,又外布四十九盏小灯,最后内布本命灯一盏。他祈禳北斗:若七天之内主灯不灭,可增一纪之寿。他徘徊踱步,五天五夜不能成眠,至第六夜见主灯仍然明亮,以为大功即将告成,眉间泛起一丝喜色的时候,想不到却被魏延一脚踢灭!我甚至看到惊恐和悔恨如何让魏延大失颜色……于是一颗赤色大星忽地裹起一柱狂飙;自东北向西南流泻,我甚至听见它撕裂寒空的轰鸣,三起三落后哀绝地坠于蜀营之内。是夜,诸葛亮亡故五丈塬。
我对三国故事并无兴趣,使我惊诧的是伟圣如诸葛亮者,最终不也被这“想不到”所左右?这让少不更事的我就心生模糊的凄凉,就感知人对“命”的无奈,它可不就是永不能破的遗憾?
我也始终不能明白,能通神鬼的诸葛亮竟然还能暗喜?怎么就算不出再过一会儿,主灯就会被魏延一脚踢灭?
而司马懿的帅帐又安在哪儿?也许就安在与五丈塬笔直相向、我和母亲生活了十年的丹阳观也未可知。过渭河踩着的那些大石礅子,是否就是司马懿那九座浮桥的遗骸?
顺着盘塬的山路继续下行,相士的絮语我已不能倾听。
再度置身层叠、莫测、往天际延伸而去的塬上,顿时感悟少年时代的朦胧猜想并非没有根由。古时关中八百里秦川该是渭河的河道,而两侧的塬正是它的河界。
彼时的渭河又是何等浩荡,那一条条横贯在筋骨裸露的塬上的皱褶,可不就是渭河年复一年的拍击镌刻出来的?
而那时的炎黄子孙,该是一个何等健壮的婴儿,摊手摊脚地躺在岐山上,迎着彼时距人类还很近的太阳,不断发出嘹亮的啼声。
沉暮中,看来已经毫无脾气的平实枯燥的塬,渐渐呈现出凝重、悲怆的底色,越来越还原出它原始的威严、傲气、霸气、王气,如帝王般稳坐在大地的宝座上,俯视着芸芸众生以及他们所有的“猫儿腻”和软弱,明达中有一种大慈大悲的收容和包裹。
似乎重又回到与塬日日相向的少年,那来自灵境的大气,重又拂荡、贯通于天地之间……我那独特、感悟生命的禀赋可不得益于此?
自十八岁那年离开关中,我们再也没有回来过,我以为这个山坳永远从我的生活中退去了。
“故乡何事又重来?”
我以为不过是重温一下我们在这里的生活。在母亲走过的路上重蹈一次她那无奈而又绵韧的脚印,重新体味一下她当时独自走在塬上那份孤苦无告的凄楚,也或许是在寻找我自己的一部分人生……后来明白,我是在寻找母亲,虽然知道再也找不到她了,但我还会不停地找下去。或者不如说,我是在寻找自己上一辈子没有了结的故事。在这寻找(回归?)的过程中,很多当初不甚明了的事情现在竟有些明了。这才发现,我们住了十年的这个村子叫做零孤村!
真如醍醐灌顶,前生今世.可不早就让这三个字说得一清二楚。我不知道母亲当年是不是知道这个村子的名字。……所以我觉着应该在这里找一块地,将来把我和母亲的骨灰都埋在这里,对漂泊而又无处可’以安放骨灰的我们,这可能是惟一的落脚之地。到过世界上那么多国家,游历过那么多世界闻名的美景,可是我最怀念的是这个“晴天黄土没脚面,雨季泥泞没脚踝”的塬;最留恋的反倒是和母亲——后来当然有了禅月——一起度过的那些困苦而不是所谓时来运转的日子。也曾在爱情的甜蜜、事业的辉煌里,风光过,快乐过,疯狂过,志得意满过……都如过眼云烟,反倒不像困苦的日子那样安帖,如果没有它们,又如何衬托日后的时来运转?冒雨寻访丹阳观。再也找不到当年的情景,沿途净是残破丑陋的房子,如雨后毒蘑般汹涌,你吃我、我吃你地拥挤着。
上哪儿再去找那个满眼黄土、清贫自律,如罗过的细面捏制而成,干净、舒朗有致的零菰村?
潦倒的灌木、芦苇、衰草,四面包抄着渭河,昔日浩浩荡荡的渭河,瘫了,萎缩了,沦落、断裂如一块块肮脏的碎玻璃片。
何处可寻丹阳观?我们住过的那个厢房,地基已经塌陷。看着那块塌陷的地基,我知道自己的气数已尽——实际上我的气数早和母亲一起去了。何处可寻丹阳观后一片森绿、守护着泉水的老柏树?
出丹阳观山门,下三十三级台阶向右上方拐,那该是我的麦地,一个独行侠般小女孩的麦地。初夏,拨开齐腰的、扔在塬上任它自生自熟的麦子,准能看见我在弓着腰寻找黑麦、野菜和甲虫,或是脱下母亲一针针、一线线缝制的布鞋,用长时间没有剪过的指甲,专心致志抠鞋底。鞋底上的每一处针脚里,都黏黏地粘着泥土与脚汗合成的臭烘烘的泥垢;作为二个女孩子,实在不该随身带着这样的泥垢,可我没有袜子承接它们。母亲买不起袜子,我一直赤脚,好像隆冬也没有穿过袜子,关于袜子的事,我记不清了……躲在麦地里的感觉真好,有如回到母亲的子宫。以后再没找到过这样一块让我感到安全的地方。冬季是乏味的,但可以在麦地上放风筝……
可是我的麦地,如今已变做一座丑陋的化肥厂。绕至丹阳观后,那阔如围墙、野生野长的蔷薇屏篱亦然了无踪迹……猛的一个磕绊,目光跌在了那棵老歪槐上。它依旧歪着,在雨日的泥泞里,苍凉地垂下头,一言难尽地俯视着我。雨滴顺着它的叶脉如泪水流下,点点滴滴扑打在我的脸上、身上。.它比从前更老,更寒碜,更不堪于眼睛的消遣。可它原本不就是为着陪伴我们的寒夜?尤其在凄风苦雨之中。
只有泥泞依旧……只有泉水的潺声依旧……
我哑着老嗓子,唱起辛老师教过的歌:“看泉水出山口,急急忙忙向前流,朝朝夜夜流不休。岸上垂杨柳,倒斜柔丝想挽留,无奈泉水总是不回头。小鸟声啁啁,似不胜忧愁,因为他将失去好朋友。横想留,竖想留,竭力啭歌喉,无奈泉水总是不回头……”.当年泉边柳枝倒斜、水草繁茂、水道宽阔,水中游弋着小鱼和蝌蚪,它们无数次地听我唱过这支歌。
贪馋的我,掬起一捧又一捧蝌蚪,和着泉水一起喝进肚里,乡里人说,从此不会上火。
我大概是喝多了,成为我们家最怯懦的一个。
那时觉得我就是那向山口流去的泉水,后来又觉得我就是那只小岛,再后来就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而折向坡下的一处弯道,已变做水泥与鹅卵石砌成的石湾……
一面循坡而上,一面哭叫着母亲,除了几只被雨水淋湿了羽毛、满脚泥泞却给我慰藉的鸡,四野什么也没有。沿着已然细若一带的泉水上溯而去,终于看到一个田姓男人在侍弄他的试验田,田里培植着冬青苗。他就住在附近,年纪和我不相上下。蒙他好心,带我到了一个多边形的凹处,说,这就是珍珠泉了。
据他说,六十年代初,有人异想天开,要在塬上修渠引水,就把塬掘了。开天辟地以来就积攒着的黄土,从凤呜岐山的老塬上倾泻而下,埋葬了这不知突涌了多少世代的泉眼。
一根丑陋萎细的铁管从黄土下伸出,想来铁管的另一端,就是久违的泉眼。我向那颤颤悬在铁管上的一线泉水扑去,一脚踏在不稳的石块上,险些滑倒。田姓男人搀住了我,他说:“不远千里而来,却是荒草一片了。”
他告诉我,零菰村的人大部分姓李,可这个沟叫做秦家沟。
本想在那里寻找一块埋葬我和母亲骨灰的白云小寺,也一同淹没在那黄土的巨流之下。天下虽大,我们却连一块落脚之地也不可得了。
只寻得一块残碑,横跨在两块耕地间的沟渠上。我撩起田里积水,抹去残碑上的泥污,断碑上有只字片语显现:“零冤村北坡有白云寺,形如卷阿而小,内……嘉庆二十一年次岁丙乙吉日……”
又下塬来到大槐树的旧址……
那个十岁的、独一无二的早晨……
如果人们细心,就会在“那个十岁的、独一无二的早晨……”下面,看到一条画得很粗的提醒线。
粗约六人抱的老槐树,亦于忽然心血来潮、想要赶上英国的公元一九六O年,在大炼钢铁的土炉里灰飞烟灭。那炉子既然胆敢吃掉这样一棵树,就难怪现世的败落。
在向晚适宜阴魂隐现的空潆雨色中,我悟到那是一个“数”的开始。
从老槐树往北上塬,当年旧貌依稀可见。但我走不动了。
又从零孤村下塬去火车站,那少年时曾觉繁华似锦的地方。站口有小铺,叫卖卤肉、茶叶蛋、绿豆面黄豆芽素丸子和烧饼,还有一个小店卖小酥鱼。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后,我们的生活有了着落,母亲做过小酥鱼让我带到就读的西安中学。第二天一早,同学不难从蚊帐前的一地小鱼头发现我的劣迹,有人报告了老师。出站口往前,该是布店、杂货店,形状、位置一点没变,只是改为砖木结构,反倒比当年的土木结构更为败落。在店里见到一匹花布,保留着几十年前的风格。我呆住了,并在那图案上找回一段我和母亲的岁月,想起母亲穿过的、那些蓝色底版上印有白色石竹小花的旗袍,不过现在这匹是紫色底版。我敢断定它是西北一家纺织印染厂的产品,我们过去的衣着,与这个纺织印染厂息息相关。
买了一段,准备给禅月做条裙子,暗中希望禅月能从这段布料上感知我们过去的日子。
沿铁工厂围墙往东南而去,该是麦地。拐进镇里,路口有染房,一年四季散发着靛蓝的矾汞味。
染房前的小街该是卖铬、凉粉、酿皮的摊子……自然全已消失。
现在一看,所谓繁华似锦的老火车站,不过弹丸之地。
沟窄了,道窄了,地貌像人一样地老了,一副不胜折磨的样子。它们在千万年岁月中的衰老速度,也抵不上这几十年……
秦老师说:“这个烟斗是你妈妈送给我的,现在还给你吧。”
我摩学着,端详着那个周身布满烟垢的英国烟斗,说:“不,还是您自己留着吧,我能看看它就很好了。”
秦老师怔了怔又说:“给你们也没有什么意思,用了几十年……现在连烟丝也买不到了。”
“等我回北京以后,给您寄一些。”
他颇为踌躇地停顿了一阵,说:“也许我会把它传下去?”
我忙说:“您谁也别给,这是我母亲送给您的,如果……”我不知道说下去还是不说下去,可是看到曾经那样伟岸的秦老师,如今几乎驼为侏儒的样子,料想缘会难期,只好硬着心肠说下去,严您百年之后,顶好把这烟斗带上。”
“当初我对你母亲还是有感情的,可是我没有勇气表白,再说当中隔着廖瑞鸿,她对廖瑞鸿有报恩之情……一九四九年以后看苏联电影《区委书记》,里面有这样一个细节:那书记手里整天拿个烟斗,是离婚的爱人给他的。有一次出门忘带了,又返回家找。烟斗被他后来的爱人藏起来了,没有找着,两个人还生了一场气……看到那里,我就想起你妈妈送我的这个烟斗……”那行将就木的声音里,散发着布满霉点的遗憾还是追悔?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侏儒?烟斗又是哪里来的?像零菰村这样的地方,不要说当时,就是现在,也不可能找到一个英国烟斗。
在“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侏儒”和“烟斗又是哪里来的?像零孤村这样的地方,不要说当时,就是现在,也不可能找到一个英国烟斗”下面,都有兰条很粗的提醒线。……在武昌一个小旅馆里等着换乘第二天去蒲圻的汽车。
晚上,蜷缩在小旅馆冷硬的扶床上,辨听着细霰如何弹奏那凋零的灌木和树枝,一如昔日弹奏我们糊着麻纸的窗。现在还有麻纸糊的窗吗?
在细霰的弹奏中,重又感到清贫简约的抚摩,如母亲本该纤柔却不能纤柔的手在抚摩着我。
头顶那盏飘摇不定、忽明忽暗、瓦数很弱的灯,演绎着飘零者的艰辛。母亲当年带着我千里寻夫的艰难,一一在眼前重现:一个从未闯荡过江湖、两眼一抹黑的女人,带着个不懂事的孩子,识字不多、又没有丁点出门在外的经验,最要命的是口袋里没有多少钱,还要通过敌伪军的不同占领区……我心疼得不敢再想下去。
连衣服也没脱,就这样睡去。可却两次梦见母亲,头一次是她让我不要到某个地方去。什么地方?我反复记诵了多次,醒来却忘了。难道是不让我去蒲圻?
三环陆水、背靠阜群山的蒲圻镇,像条老船似的在江雾中起起浮浮。
既然可以地老天荒,蒲圻镇城墙上的石头,也如料想中那样不可幸免地老了。
沿当年东北军一一二师的路线,从车站经南城门进县城。一九二七年阴历三月,唐生智同样沿这条路开进蒲圻镇。当时只有一条小路,无法行车。一九三O年才修了一条通向火车站可行吉普车的土路。我暗暗对母亲的骨灰说:“妈,我带您来重游幸福时日的旧地了。”
当我带着她的骨灰赶到马永和客栈的时候,那栋小楼已让风雨岁月压弯了脊梁,铺排在椽子上的瓦片,如一把断了扇子骨,已然无法平展、收拢的折扇,在压弯的脊梁上一波三折地塌趴着。
可它毕竟还立着。想必母亲也设想过有朝一日旧地重游?
可她是否知道,旧地重游何止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