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 张洁-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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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莲子既无仇恨也无报复之念,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抢烧饼的人——拐着八字脚,穿一身蓝布短衣,一头短发像比叶莲子和吴为受到更大惊吓地竖在头上,一边跑一边大口咬着烧饼。她想:你就是抢也不挑个人,我要是有钱,能只买一个烧饼吗?
继而又想,不抢她抢谁?谁都比她不容易抢。一看就是个该挨抢的人,一看就是个举目无亲的外地人,一看就是个不会还手的人……她咽下自己的饥饿,又在心里埋怨道:你就是抢了烧饼也要好好享受一下它的美味,不能这样狼吞虎咽糟蹋那个来之不易的烧饼啊。
她只好再给吴为买个烧饼,把钱往怀里揣了又揣,然后把吴为更紧地抱在怀里,以防烧饼再次故人抢去。
叶莲子一路行来,一路打听。满眼都是没有生计、衣衫褴褛的穷人,游荡在街头巷尾,好像街头巷尾里藏着解救他们的机会。
不难,就找到了赵营长的哥哥。赵先生也没有多问,看过叶志清的信,干练地为叶莲子和吴为办好了去香港的一应手续。
离开上海那天是个晴朗的日子,让叶莲子心中充满憧憬;他们坐着人力车,经过沿黄浦江而建的百老汇路。马路另一侧多为西式建筑,其中有许多店面、钱庄、饭店和旅馆……
不论街上的热狗、美容、咖啡店,还是文明婚礼的照片,租界地上的手摇电话亭,印度巡捕,坐洋车的西洋男人,中英文并茂的先施、永安百货公司,或是贴有“先施牙膏”各种广告的双层、单层有轨电车……叶莲子不曾对这些留下一丝艳羡,她的目标在正前方。
倒是黄浦江上的涛声、沙船上吱吱扭扭的摇橹声、轮船的汽笛声、人力车的铜铃声以及外滩上的钟声,让吴为心中似有所动。
过外白渡桥往北,就到了杨树埔的公和祥码头。
叶莲子不明白,为什么不坐更便宜的有轨电车?可也不便多问,只能跟着赵先生走。
该乘什么车赵先生有数。他当然不能带着她们坐有轨电车——谁知道日本军营会不会派人跟踪?为省几个车钱让他们怀疑他来自平民的身份?
分手时叶莲子笨拙地说:“真不知道怎么谢您才好,才好……”
赵先生皱着眉头眯着眼睛,瞟着舱里舱外往来人等,好像太阳晃得睁不开眼睛。他又看不出嘴唇嚅动地低声叮咛道:“没开船之前一定要谨慎小心,就坐在船舱里不要出去。罗斯福号虽然是美国轮船,可……谁知道会不会有意外?有人问什么不必多说……”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对着叶莲子,只一味不舍似的抚摩着吴为的小脸.好像对这个从见面起看也不曾看过一眼的孩子,突然地有了感情。
然后他就头也不回地下船走了。舷梯上和他擦身而过的人,一看他那身日式军装,无不像是遭了瘟疫,惟恐躲之不及。
《无字》
第二部 第六章
1
直到开了船,叶莲子才算有了安全感,日本人是再不能到这艘船上来杀人了。
吴为欢蹦乱跳地在甲板上跑来跑去,备感放肆的可贵,自她解事以来,第一次不必看人脸色行事。她的笑声全心全意,不管不顾,忘乎所以。这笑声让人先是会心,而后又有些担心。担心什么?说不清楚。头等舱里有位浓眉大眼的夫人,穿一套白色长裙、白色镂空高跟皮鞋,戴一顶巴拿马草帽;第二天又换了花绸旗袍……常常戴着太阳镜坐在甲板上,闲适地看书、看报或是看海。
吴为从她面前跑了过去……
夫人向这个让人不能不回头的孩子招了招手,吴为面无羞色地走了过去,取下摊在夫人手掌里的糖果,又顽皮地伸出小手拍拍夫人的手臂,给她一个天真无邪的甜笑,还说:“谢谢。”
吴为自小对女人就有到位的鉴赏,她喜欢女人,特别是有品位、有毛质、有风度的女人,如果顺其自然,她很可能是个同性恋而不是异性恋者。好比对待这位夫人的态度,特别是用小手拍拍她手臂的举动,很难说不包含着一种天成的招逗。可是上帝在捏咕她的时候,手指头不知怎么哆嗦了一下,她就此被扒拉上异性恋的苦旅。“小朋友,几岁啦?”吴为伸出四个短而粗的手指,又加上一个胖巴掌,“四岁半。”那双还没长成的。小手,看起来也很男相。“你叫什么名字啊?”她问吴为。
“难难。”“什么,有叫这种名字的吗?”夫人环顾四周,像在找人问个所以。吴为还说不清楚四声,难怪让人不解。跟在一旁的叶莲子解释道:“是东南西北的南。”
“她是在南方出生的?”
“不,在北平。”叶莲子客气地微笑着,但那微笑是距离的、维持的,掩盖着受过惊吓伤害的畏缩和戒备。她的脸同时就被罩在了微笑的后面。
“噢,北平,我去过。”夫人这才开始打量叶莲子。这时的叶莲子,已是杂陈百味腌制过的叶莲子,这种腌制既毁坏了许多,也为她早年那一览无余的美丽,增添了难言的风韵。“我的一个亲戚就住在东绒线胡同,离故宫不远……你们住在什么地方?”她却有明显的南方口音。“东城,东四牌楼附近。”
“只有你们母女二人到香港去?”
“是的。”
“你先生呢?”“我……我们正是去找他的。”叶莲子的心事就忽隐忽现在脸上,眉心显出苍凉的皱纹,一抹深色的暗影浮过她的双眼,连眼白都跟着一起暗了下来。可她马上闭紧了嘴,点点头,调过身去追赶吴为。那夫人就想,这女人定有大难。
风浪说起来就起来了,看上去庞大无比的罗斯福号,被海浪拨弄得六神无主,立刻如玩具那样,不堪实践的检验。
叶莲子感到天旋地转,禁不住呕吐起来。到了船上,她才知道餐点已包括在船票里,她像所有乘客一样,有吃饱的权利。可是如此美味的免费餐点,全让她吐出来了。最后吐得没有什么可吐,只好吐苦水。她不无惋惜地苦着脸想,吐得可是真干净!
风息浪止后,就快到九龙了。这时叶莲子才觉得自己的确冒昧,她甚至没有写信告诉顾秋水,就敢捏着从于高祥那里得到的地址——也不想想这个地址是否可靠——不知天高地厚地闯来了。到香港后能不能找到顾秋水?找不到怎么办?本来就没有多少钱,买了船票以后更是所剩无几,既不会说,也听不懂广东话,打工都是问题……
叶莲子的不留后路,是否别有动机?
似乎冥冥中有人暗示,如果写信告知顾秋水她的到来,那她就根本不能成行。
但她又心生忐忑,这样揣度顾秋水好像是背叛了他……过不了多久她就会知道,这种暗示不是无中生有。
船靠码头之前,叶莲子匆忙地换上了二太太赏的那件镶黑缎边的黑旗袍。
叶莲子拉着吴为跟着人群急急下了船,一脚踏上那繁华之地,随之也就领教了繁华的凌轹。
繁华是什么?繁华是吞噬,是无从落脚,是险恶的阻隔。从那一刻起,吴为抵触了繁华。
除了脚下那只不但不能给叶莲子什么帮助,还需要她手提肩扛的箱子,比照满耳聒噪的大呼小叫,她和吴为是太冷清了。
倒是请人看过手里的地址,人们抑扬顿挫地对她哇啦哇啦指点一番,她却没有听懂,仍旧万事不知地混沌着。太阳很毒地晒在码头上,她却冷汗直流。
人们渐渐离去,拥挤的码头疏朗起来,叶莲子还是不知道往哪儿迈脚。
这时,船上相遇的夫人在亲朋的簇拥中走了过来,问道:“你丈夫没来接你吗?”叶莲子摇摇头,模样凄惶得让人心里一堵,说:“他不知道我们来。”
夫人想,这就是了,难怪叶莲子让人一看就觉得发沉。她笑笑说:“这是九龙,还没到香港呢。别发愁,我家有汽车来接,可以把你们带过去。不过你有你丈夫的地址吗?”
“这倒有的。”
夫人看过地址,知根知底地说:“噢——风云杂志社,很进步的一家杂志,很多知名人土常在上面发表抗日救国的文章呢。你丈夫在杂志社里做什么工作?”
叶莲子感到难堪了,“不知道。”
夫人又想,这就是了。她不无关切地问:“可你知道他一定还在那里吗?”
叶莲子不置可否地点头,又摇头。
“先去再说吧。”她伸出一个手指给吴为,吴为就紧紧地握着,然后她领着她们母女向汽车走去。
风云杂志社很快就到了。叶莲子下车打探,夫人吩咐司机等着。
门房说是有顾秋水这么个人,让她等着,待他前去通报。
叶莲子红着脸,丢掉矜持,三脚两脚跑回街上,隔着车窗对夫人说:“找到了,太谢谢您了,要是没有您,真不知怎样才能找到我丈夫。”很快就有一个男人从门道的暗影中走来。夫人朝那走动在暗影中的男人瞥了一眼,意味深长地对叶莲子说:“找到就好,多保重!”然后就吩咐司机开车走了。叶莲子望着远去的汽车,不无遗憾地想:要是夫人等到顾秋水对她说声谢谢再走,该多好!
坐在汽车里的夫人想:那男人显然就是她的丈夫,酸气十足。不是穷酸,很多人也穷,可并不一定都有这种酸气,好比船上碰到的这个女人。这女人千里迢迢、勇气十足来到这个危险四伏的花花世界,原来为的就是这样一个男人!
刚才她还担心这女人找不到丈夫,现在却并不为她找到丈夫而庆幸。
在叶莲子的香港之行中,这个忽悠出现又忽悠消失、着实帮了地一个大忙的人,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从此无影无踪的这位夫人,却不时地在吴为的记忆中出现,尤其相逢胡秉宸后,更是不断自作多情地猜想:这位夫人会不会是胡秉宸的亲戚?
吴为希望是。她总是一厢情愿地希望,所有的幸运都与胡秉宸,乃至胡秉宸的那个家族有关。
有关这次旅行,吴为记住的只有这位夫人和叶莲子用一条水绿色手帕为她叠制的小老鼠。当她让小老鼠在挠动的手指上爬行时,一不小心掉进了大海,眼瞅着就被绿色的海浪所吞没。
直到四十多岁再次与海重逢之前,她一直以为海是绿的,而不是诗人们常说的那样“啊,蔚蓝色的大海啁厂结果看到的既不是绿也不是蓝,而是沉溺的黑。
想不到在这重逢时刻,让叶莲子最为激动的却是顾秋水的脚步声。
这个让她“望穿秋水”,含辛茹苦等了四年的脚步声,此时此刻实实在在、可依可靠、一步一步终于朝她走了过来。
她低头对吴为说:“看,爸爸来了,爸爸来了!”
吴为却带着对夫人和绿色小老鼠的怀念,坐在地上,靠着箱子睡着了。对她来说,这个让叶莲子激动不已的男人,已在一九三七年七月的一个早晨走出了她的生活。除了血缘,他们可以说是毫无关系了。即便日后与顾秋水有过一段段短暂相处的日子,不管顾秋水怎么想,对吴为来说,他们顶多是同一公寓里的房客,不能再多。当顾秋水来到身边时,叶莲子还是流出了眼泪。等到抬眼与顾秋水相望时,又破涕为笑了。不论她的眼泪还是微笑,都不得不在瞬间收起。她虽来不及解读那一瞬间在顾秋水脸上滚动过几层信息,但显而易见,绝对没有重逢的喜悦。面对这样.…个油盐不进的顾秋水,叶莲子张皇失措。而顾秋水劈头一句就是:“你怎么来了?”
这让叶莲子更不知怎样回答,就忙着把吴为弄醒,“叫爸爸,叫爸爸!”
吴为就是不肯叫。
她多大了?四岁半了吧。很有主见呢!
顾秋水皱着眉头笑了笑,潦草地逗了逗吴为的下巴,说:“这个孩子,怎么是这个样子!”
平时吴为是个很容易被说服的孩子,现在却不听招呼了。叶莲子继续催促着:“叫爸爸,快叫爸爸呀!”
顾秋水讪讪地说:“算啦。”他早忘记当年离开北平时,曾为怀里那个软和和的小肉团泪流满面的事了。
然后他们就都没了话。一没了话,只好再次抬眼互相打量,他们发现,四年里,彼此都有了很大的变化。
叶莲子柔软的眼波里,有了一种不论抓住什么就咬死不放的固执,也有了一些凌厉——却不是磨刀石上磨出的,而是一千五百多个日夜中,为迫寻顾秋水的踪迹,无数次穿越关山、云天、江湖河海磨砺出来的。红颜退尽,一脸寒索,像一部显而易见的彩色片突然还原为韵味模糊的黑白片。
顾秋水本来还算恰如其分的江湖义气,现在不但发挥到极至,而且“过了梭”、发了酵,像真理跨过一步就会变成谬误那样成了痞气,小有得意之中,难掩着翘首翘尾的骚动。
总之,他们再不是四年前“过家家”式的小夫妻了。
2
这可能是顾秋水一生最为得意的日子。
跟随着包天剑从北平到延安,从延安到重庆,从重庆到香港转了一圈之后,不论情况多么令人沮丧,顾秋水初衷不改,乃至到了香港,还几次三番地与包天剑研讨日后的行动方向——是回东北老家搞地下活动,还是出国游历?
他不厌其烦的敦促,让包天剑深感狼狈。
延安出逃后,包天剑厌倦了一切。不论抗日还是重建东北军.还是打回老家去;不论红粉知已二太太跟着三弟走出家门再无踪影,哪怕人们说他们私奔;不沦他的钱财还是人马;不论他的抱负还是他的痴心……对于过往的一切,他连回想都不再回想,连心疼都不再心疼,黄粱——梦还是南柯一梦,任人评说。轰轰烈烈一个声色犬马的人,忽然变做人定高僧。
流亡香港的东北军旧人不少,可是他连见都不见,更不要说大家,一起叙旧。即便后来沦落到连填饱肚子都难以维持的地步,他也不向东北军的旧人讨生活。
所有旧关系都干净利索地处理完毕,所以他的困境无人知晓,连顾秋水都不大清楚。
顾秋水本以为,即便包天剑的家当都贡献给了延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