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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部分

上海的早晨(周而复)-第1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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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热的天,你们到北京去开会,可辛苦了。”
  “我们年青,没关系。”
  “那倒是的,上了年纪的人就不中用了,”潘信诚接连咳了两声,掏出雪白手帕来吐了口痰,说,“岁数不饶人啊,叫我去北京开会,我就吃不消。”
  潘宏福知道爸爸对“五反”运动不满意,他们弟兄几个经营的几爿厂,那笔“五反”退款数字大得惊人,足足够办一个厂。虽说政府从宽处理,核减了一部分,还可以慢慢退,但究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啊。潘信诚怕到北京去不好讲话,推托身体不好,请假没去。潘宏福生怕别人不相信爸爸的话,站在爸爸旁边连忙补充道:
  “爸爸在家里也很少走动,老是躺在躺椅上,闭目养神,连话也不大讲。”
  “信老今年快六十了吧。”徐义德不大了解潘信诚的底细,关心地问。
  “他比我大两岁,我今年恰巧六十,信老六十二……”宋其文代潘信诚回答。
  “六十二岁的高龄,有这样的精神,也不容易了。……”
  徐义德没说完,金懋廉插上来说:
  “谁也比不过德公,到现在一根白头发也没有,真是越过越年青了。”
  江菊霞听金懋廉的赞美,暗中仔细地瞟了徐义德一眼:的确仍然没有一根白发,如徐义德所说“蒙了不白之冤”,英俊潇洒,精神饱满,看上去不过四十来岁,绝对不像快五十的人了。她怕人发现,把眼光收回,望着自己手上的粉红色的挑花的纱手帕,静听潘信诚说话:
  “要是早两年,我这次一定上北京,见见中央首长,听听报告,对中央的政策方针可以体会得深切些;可是精神不济,”他摸着下巴垂下的肉摺,感叹地说,“皮都发松了,稍微走动一下,就感到累。不像其老,一年上两三趟北京,一点也不在乎。”
  “我么,也比过去差了,不过底子还好,这副旧机器还可以用两年。”宋其文摸一摸下巴的胡须,很满意自己的身体还过的去。
  “这次会听说开的很好,”梅佐贤望着太阳渐渐落下去,夕阳的光辉反映在花园外边的几座红色的洋房的玻璃窗上,闪闪地发着耀眼的光芒,照在草地上显得有点绿里发红。他看时间不早,怕这些大老板们漫无边际的闲扯下去,耽误了正事。徐义德不好开口,他不露痕迹地从侧面把话题拉过来,说,“你们当代表参加,这是非常幸福的事。”
  金懋廉很关心这次会,特别很关心会后工商界的情绪。工商界不活跃起来,他的信通银行也没法放手做生意。他接上去说:
  “听说陈市长在南京和大家见了面……”
  “陈市长怎么到南京去了?”林宛芝低声问江菊霞。
  “陈市长是华东军区司令员,司令部在南京,他时常到南京去的。”
  “哦,”林宛芝自己感到惭愧,和工商界头面人物在一道,更显得知道的事情太少了。
  “其老,你谈谈吧。”马慕韩说。
  “不,我的记性不好,当时也没做笔记,慕韩老弟,还是你讲吧。”
  马慕韩端起桌子上的一杯黄澄澄的冰冻橘子汁,一饮而尽,精神一振,慢条斯理地说:
  “老实说,我们上了火车心还是噗咚噗咚跳个不停,代表们情绪很不安定。我们上次在新雅酒楼谈的那一大堆问题,没一个人放心得下。大家都担心私营企业没有前途,我们民族资产阶级永远被斗下去,既没有政治地位,又没有经济利益,到北京去开会,还得讲话,可是这次谁也不愿意发言,怕说错了,又要犯错误……”
  “慕韩老弟所见极是。”潘信诚听他的口气,像是了解了上海工商界的心理,不像过去一直走偏锋,只顾自己往上爬,对政府首长尽说些好听的话,不管工商界的死活。他当了代表究竟和过去不同了。潘信诚忍不住赞扬了他一句。
  马慕韩非常重视潘信诚的夸奖。但他眉宇间还有着当时忧郁的神情,继续说道:
  “我们是低着头离开上海的,火车开了,每个人都是心事重重,不了解这次上北京,前途究竟怎么样。”
  “大家都很担心,在车上,连话也不大谈……”
  他想起当时的情景,不禁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柳惠光低下了头。梅佐贤吃惊的眼光望着徐义德,好像问他怎么现在的调子还这么低呢?徐义德这时正聚精会神盯着马慕韩,没有注意到梅佐贤的眼光。林宛芝拉着江菊霞的手,附着她的耳朵,小声小气的问:
  “想不到工商界有这么大的心事,不是说这次北京的会开的不错吗?”
  “别忙,你听慕韩说下去。”江菊霞早知道风声,胸有成竹地说。
  “一到了南京,情形就变了。”马慕韩说到这里,眉头开朗,声音也高了。柳惠光抬起头来。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马慕韩的身上,他说,“下了火车,到了城里,住进招待所,省委统战部长来了,晚上陈市长请大家吃饭,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
  马慕韩讲到这里,有意卖一个关子,不说下去,他又喝了一口橘子汁。大家的头都伸过来,生怕漏了一句半句的。梅佐贤不好挤到头面人物前面,他走到马慕韩旁边,扶着他的椅子靠背,留心地听。宋其文从旁点了一下:
  “妙的还在后头哩!”
  “慕韩老弟,快说呀。”
  “大姐呀,小弟言来听根由……”冯永祥哼了这一句京剧腔,问马慕韩,“要不要我给老兄拉胡琴?”
  马慕韩摇摇手。冯永祥说:
  “那么,你就自拉自唱,往下讲吧。”
  “陈市长给大家做了报告……”
  宋其文打断马慕韩的话,说:
  “不,陈市长不是说了,这次是和大家谈谈家常,摆摆龙门阵……”
  “对,是谈家常,”马慕韩更正说,“不过,讲谈心,恐怕更恰当。陈市长对我们工商界存在的问题完全清楚。信老,我们在新雅酒楼谈的那些问题,陈市长好像都晓得。他一开头,把我们心里要讲的话都说出来了……”
  “啊!”潘信诚不禁有点吃惊,他误以为那次在新雅酒楼有人把谈话的内容汇报给陈市长,感到今后在工商界朋友面前讲话也得小心,别再给汇报上去。但一想那天参加的人,和政府首长比较接近的除了冯永祥,就数马慕韩,他们两个人不会汇报,即使把工商界问题反映给政府首长也不会提到潘信诚名字。他深知这两位都是好强要胜的人物,工商界的事不包在他们身上,他们决不罢休的,任何人的好意见都要算在他们名下,怎么会提别人的名字哩。想到这一点,他稍微放心一点,但还有点猜疑。
  冯永祥几句话打消了潘信诚的疑虑。他以熟悉政府内部情况的姿态,很有把握地说:
  “陈市长是大战略家,身经百战,见多识广,著名的淮海战役就是他指挥的。孙子兵法说的好: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我们工商界‘五反’后这种消极情绪,厂里的党委会不向上汇报?市财委会不研究市场情况?市委统战部会不向他反映?他对我们工商界的情况,当然是了如指掌,因此指挥若定。你们不了解陈市长的作风,平常小事他不大管,到了重要关头,他抓的又紧又细致。”
  他一口气讲完了,暗中觑了林宛芝一眼,看她是不是注意听自己的话。他发现她脸上露出钦佩的神情。他心里暖洋洋的。大家的眼光都从马慕韩身上转到冯永祥那边,连潘信诚也把眼睛睁得很大,注视冯永祥,暗中佩服他对政府首长脾气摸的那么准又那么深,真是不简单。他仿佛是政府的干部。冯永祥顿时感到他在工商界巨头当中地位提高了,至少比别人高出半个头。唐仲笙伸出大拇指来,对冯永祥说:
  “这是统帅作风。”
  “你说的对。”冯永祥点点头。
  马慕韩说:
  “陈市长分析批评我们消极情绪,打破我们的顾虑,指出我们的前途。他说,不犯五毒是有前途的,执行政府的政策法令是有前途的,接受共产党和工人阶级的领导是有前途的。整个国家是有前途的,而且是光明远大的前途;全国人民是有前途的,而且是光辉灿烂的幸福的前途。工商界是全国人民的一部分,自然也有前途的。凡是对国家对人民有贡献的人,人民是不会忘记他们的。”
  柳惠光一边凝神地听,一边点头。徐义德不动声色,他仔细听陈市长还讲了啥。潘信诚的眼睛微微闭上,在思索陈市长话里的含义。马慕韩说:
  “陈市长讲上海工商界过去做了一些工作,对国家有一定贡献的;在一些运动中,也能在全国工商界中起带头作用,希望这次大家上北京,在全国工商界中也起带头作用,努力工作,积极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
  “陈市长这番话,真是语重心长!”潘信诚慢慢睁开眼睛,赞叹地说。
  “是呀,”宋其文不断点头,“信老说的对,陈市长这番话针对我们思想顾虑讲的,批评我们消极情绪,鼓励我们积极生产经营,谈的很深刻。看上去陈市长对我们上海工商界特别关心哩。”
  “这还用说,”冯永祥显出深切了解党和政府方面情况的神情,说,“上海哪一件大事不是陈市长掌舵?!不但陈市长关心上海工商界,连中央也特别关心上海工商界哩!”
  柳惠光圆睁着两只眼睛,惊奇而又钦佩地望着冯永祥,觉得他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工商界的头面人物,不只是上海行情熟,连中央的行情也熟,简直像是政府的高级干部。梅佐贤和柳惠光一样,听了冯永祥这几句话,对他更加肃然起敬,暗暗佩服徐总经理有眼力,交上工商界这样人物,当然遇事要让他三分,结果决不会赔本的。林宛芝生平第一次和这些大老板坐在一块谈话,许多事都是闻所未闻,和过去冯永祥谈的工商界一些事体来比,仿佛了解得深了一层,更加透彻。同时,在工商界的大老板当中,冯永祥更显得出类拔萃,确是一表人材。她听得入神,头微微低着,马尾式的头发因此翘得更高。她的眼光注视着冯永祥乌而发亮的皮鞋,亮得皮鞋头那儿像是一面镜子,仿佛可以照见她的微微发红的脸。冯永祥的脚得意地一抖一抖,连他的脚和皮鞋也好像与众不同,高人一等。
  “阿永了解政府方面的行情,究竟比我们多,他说的非常之对,连千分之三的差错也没有。”
  唐仲笙听了宋其文最后一句话,不禁嘻着嘴笑了,他指着斜对面的冯永祥说:
  “其老真不愧是光华机器厂的经理,啥辰光都想到机器的精密程度,钻研业务可精哩!”
  江菊霞因为不满意刚才徐义德对她的冷淡态度,一直没开口。她坐在林宛芝旁边,有点自惭形秽,可是又没有机会走开。她怪冯永祥这次请客事先为啥不和她商量商量,不然她一定不赞成在徐公馆请,使她在林宛芝面前显得黯然无光。
  现在正好有个机会,让她对冯永祥发泄:
  “这么一说,阿永不是成了机器吗?”
  冯永祥没有理解她的心情,毫不在意地说:
  “我么,还不够当机器,”接着他把头摇摇,自鸣得意,语调也随之变了,谦虚里流露出自满,“我不过是工商界这副大机器上的一个小小螺丝钉罢了。”
  “阿永,你未免太谦虚了。”徐义德说,“你是我们工商界的重要人物,哪件事也少不了你!”
  冯永祥眉飞色舞,得意忘形地说:
  “当然,少了我这个小小螺丝钉,工商界这副大机器也转动不起来。”
  潘信诚讨厌冯永祥少不更事,目中无人,根本不把潘信诚和宋其文这些老前辈放在眼里。可是冯永祥在工商界是红得发紫的人物,又和党政首长经常接触,自己犯不着向他开第一枪,说不定啥辰光还要用上他。他不卑不亢地说:
  “妙喻,妙喻!”
  潘宏福站在他背后,见爸爸恭维冯永祥,他也赶上来凑热闹,翘起大拇指,对冯永祥说:
  “祥兄确是了不起的人物!是我们年青工商界的杰出领袖!……”
  潘信诚回过头去,瞪了潘宏福一眼。潘宏福不敢再说下去。宋其文也不满意冯永祥这副腔调,他对潘信诚说:
  “北京这两次大会,令人满意,也令人兴奋。这两次会议明确了民族资产阶级的地位,和国家经济建设的前途。这么来,国旗上那颗星一时还掉不了。”
  金懋廉点头道:
  “其老看问题从大处着眼,究竟是在市面上混了几十年的人物,比我们经验丰富,在重要关头,就看出与众不同的本事来了。”
  宋其文得意地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嘴上却说:
  “那不见得,那不见得……”
  “其老在我们老一辈人当中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材,见多识广,从光绪皇帝起,哪一个朝代兴衰,他不是亲眼看见的?做文章从大处落墨,大体是不会错的。我有许多事,都要先听听其老的意见,最后才拍板。”潘信诚说完了,望了冯永祥一眼。
  “不中用哪,我这副机器已经超龄啦。”宋其文微笑地摇摇头。
  冯永祥听出潘信诚的口吻有些不满,没想到刚才的话伤了他的自尊心。他是工商界的巨头,不但国内有影响,国际上也有声望,各方面都很照顾他。首长特别注意他的动向。冯永祥当然不好得罪他,可是又不好当面认错,那反而会把事情弄僵。他借着宋其文的话头,接上去说:
  “不,其老这副机器虽说超龄,可是保养得好,我看,再用三四十年,一点问题也没有。信老说的一点也不错,其老见多识广,是我们前辈。以后有啥事体,希望老前辈多关心关心小弟!”
  他偷偷地斜视着潘信诚:只见他微微一笑,不知道是满意的微笑呢,还是冷嘲的微笑。
  “是呀,这次在北京开会,其老也给我很多启发。”马慕韩说,“民族资产阶级的地位明确不变,可以说根本问题解决了。郑主任的报告,对‘三反’、‘五反’以后工商界出现的新问题,像利润呀,税收呀,公私关系和劳资关系呀这些问题,都有了明确的解决,这对我们工商界是很大的鼓励。今后,我们要特别努力生产,对郑主任所指示的第七点,不要再犯五毒,应当特别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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