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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红尘有幸识丹青+后记_by_阿堵-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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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见师傅气得乱了方寸,丹青两只手被打得血肉模糊,恐怕伤及筋骨,水墨冲上去把丹青死命拖开。“啪”的一声,戒尺掉在地上,王梓园颓然坐倒,仿佛被抽走了一身的力气:“从今日起……丹青……面壁……思过……直到想通了为止!”
  静室里灯火通明。丹青人缘好,王宅大大小小二十来口人都过来探望了他一番。明白缘由的少不了劝说几句,不明白的埋怨王梓园太过狠心。丹青一动不动的跪着,任由水墨和巧婶、小娟给自己清洗上药,然后把两只手缠得像戴了一副厚厚的棉手套。
  终于大家都走了,只剩下水墨在旁边陪着。过了一会儿,水墨忽然跪到丹青对面,托起他的两只胳膊细细的看他的手,泪水“唰”的一下顺着脸颊流下来。
  “丹青,你……怎么就不明白?”
  丹青“哇”的一声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不成语调的嚷着:“我明白!……我明白!……”他趴在师兄的肩膀上哭得昏天暗地,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咆哮:“我明白,我怎么会不明白,可是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看到师兄伪造的那幅字,从短暂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丹青立刻明白了前因后果,马上意识到等待自己的是同样的过程。“我们别无选择。”师兄的话在丹青脑海里翻腾了整整一个下午。他甚至想到应当感激师傅这么长时间的欺瞒,也应当感激师兄及早让自己知道真相。丹青心里充满了绝望和悲哀。那是一种对命运了然于胸却毫无办法的无奈,那是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被掠夺被践踏的痛楚。他痛彻心肺。他需要发泄。也许他早已想通,可是,如果没有这样一个过程,他无法向自己交待。
  丹青哭累了,睡着了。水墨把他抱回寝室,和他同屋的瘦金换了铺位,好就近照顾。王梓园没说什么,装作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睛的时候,丹青平生第一次觉得如果可以永远不用醒来未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往事在心间缓缓流过,一直追溯到记忆的尽头。所有不堪回首,被他自己硬生生遗忘的内容,在这个最脆弱的时刻,变得无比清晰。而自他懂事以来,用来治疗心灵创伤的圣药,寂寞痛苦时,用来安抚灵魂的精神寄托,今时今日,竟成了直接捅在心口上的刀。有那么一刹那,丹青恍惚觉得,生命对于自己,已无法承受。
  “……别无选择么?只除了……”

  “哐当!”
  水墨把手中的碗撂到地上,饭菜汁水撒了一地。饶是丹青已经饿得两眼昏花浑身绵软,仍然吓得一激灵。
  “你若一心求死,何必绝食那么麻烦?”水墨弯腰拾起一片碎瓷,拍到丹青手里。也不管他疼得直咧嘴,冷冷的道:“轻轻一划,一了百了。虽然手受了伤,也不是做不到吧?”
  丹青垂下眼帘,端详着手里锋利的瓷片。
  “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这是师傅当日对我说过的话。”水墨轻轻叹口气,放软了声调,坐到床头。“丹青,这世上的人,哪一个不是身不由己?当初你娘万般无奈下把你送来,必定是做出了她认为最好的选择。师傅这些年待你如何,你心里难道不清楚?纵然走这条路我们有多么不情愿,它确是当下可以选择的最好的一条路啊。一死了之,何等轻松!你当真忍心辜负为你苦苦谋求生路的亲人?当真舍得下这春花秋月,无限风光?”
  水墨清楚得很,丹青骨子里是一个多么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的人。爱之深,责之切。正是因为热爱,才会要求质量,才会计较,才会痛苦,才不肯轻易妥协。同样,他也笃定丹青舍不得轻易放弃。
  “师兄,……”
  嗯,肯说话,那就是转过弯来了。水墨欣慰的想。
  “那个……就是……那本书,你不会就那么扔了吧?好贵的说……”
  水墨向天翻了个白眼,一声不吭的站起来,抬腿就走。哼!饿死活该!

  过了一个多月,丹青手上的伤差不多完全好了,只是经此一役,再加上这么长时间没有动笔,缺乏锻炼,灵活性大不如前。于是他发明了无数种游戏锻炼自己的手:比如把长长的棉线胡乱缠成一团,再慢慢一点点把它解开;比如在大米里掺进去各种豆子,再用筷子分门别类一颗颗拣出来;比如拿一枚铜钱,在五个手指之间不停翻转,还让人在旁边计时看速度……总之,在丹青的带动下,王宅展开了各种类型的手指灵活性比赛。而丹青则以夺取冠军为己任,抱着满腔的热情投入到各类比赛中。
  这天丹青正在房里拿着瘦金师兄的围棋子叠罗汉,他觉得这是一种练习双手平衡感的好办法,忽然瞥见门口多了一个影子,抬头一看,来人一身儒衫,高大英挺,文雅中偏带些豪迈磊落之气,居然是江自修。师傅跟在他身后,也走了进来。
  “东家!师傅。”
  “丹青,”江自修语调有些沉郁,“飞白死了。”



第 8 章

  飞白死了?
  飞白死了!
  “……王先生说你与飞白最为友善,故此要我特地把这件事和你仔细说说。飞白有些遗物,都在京里总号郭掌柜那儿收着。你若是愿意,日后进京的时候,也都交给你。”
  不知道过了多久,丹青的心才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看到了江自修惋惜的眼神,听到了他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东家,对不住,请你少待片刻。”丹青出了屋子,走到后院水井旁,打了一桶水上来,长吸一口气,猛地把脑袋扎了下去。良久,他直起身子,摇摇头,水珠四溅,伸出两只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仰天长啸:“啊——啊——”
  “飞白……真的死了?”
  “唉,原来我刚才说的话,你都没听见。”江自修看着面前湿漉漉的脑袋,那小脸上纵横一片,不知道是泪水还是井水。
  “烦请东家再给丹青仔细说一次。”

  锦夏朝都城銎阳位于大夏国的西北部。鉴于前朝幽燕之乱造成的恶果,本朝一改过去历代重东南而轻西北的做法,将都城定在了西北腹地。銎阳水源不足,太祖元武帝召集天下能工巧匠,动用二十万民夫,历时五载,将横贯大夏国东西的练江之水自西南面引入城中,绕过皇城,在城东北聚成一个大湖,然后流往北方的玉带河。练江水进入銎阳的那段人工运河,元武帝赐名为“澄水”,以纪念自己年轻时的“澄清天下之志”;銎阳城里的大湖,则名之曰“定湖”,取“天下大定”之意。不过在民间,老百姓称运河为“天沟”,把“定湖”叫做“天勺”,因为湖的形状宛如一柄大勺子。
  天沟汇入天勺的部分,河道渐渐开阔,正是勺炳。两侧商铺林立,热闹非凡,乃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富贵繁华地段。勺炳北侧是城里有名的烟花之地,秦楼楚馆,画舫花船,高低重叠。隔着湖面望去,有如水上龙宫,云中仙境。本来名唤“北曲街”,偏有人嫌没意思,改叫做“秋波弄”。反观勺炳南侧“南曲街”,则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街道宽阔、整洁,除了茶楼酒肆,多是经营古玩字画书籍的店铺。这边挨着皇城后的白石坊,那是京城达官贵人宅院云集的地方。朝里的各位大人们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沿着澄江溜达过来,看看最新刊行的诗集,淘点中意的案头赏玩之物。慢慢的,这儿变成了京城的文化大街,也是整个西北地区的文化商品集散地。
  南曲街上最气派的铺面,就是江家在京里的总号 “宝翰堂”。到这里学习柜上当差的五个记名弟子中,飞白年龄虽小,却伶俐非常,很得大掌柜欢心,半年后便留在了京城总号。开始只是在后堂跟着登记造册,整理库房,慢慢熟练之后,挪到前边学习接待客人。
  字画买卖是门风雅生意,光顾“宝翰堂”的又多是名流,对店堂伙计的要求自然很高,须得知情识趣,殷勤得体,还要博古通今,应对自如。其中高手能知人所欲,投其所好,不知不觉间引人入彀。对于贵客和常客,“宝翰堂”通常都有伙计负责专门接待。像飞白这样的生手,先头只是随在老伙计身边,干点拿衣捧帽、端茶送水之类的活,注意留意客人特征喜好,学习待人接物的技巧。不到十二岁的飞白自然谈不上殷勤练达,可是他却有一种自然流露的真诚纯朴,极具亲和力,把一份实习伙计的工作干得风生水起。
  这一天将近黄昏的时候,下起了蒙蒙细雨,一个客人也没有。几个年长的伙计跟着二掌柜去查看库房,只有飞白在店堂里守着。一位年轻公子走进来,飞白忙迎上去接过他手中的伞。嗯,是“晴好坊”制的三层铁骨伞。飞快的溜一眼,天蓝色缎子长衫,下摆沾了些泥浆水迹,仍然隐隐约约看得出精致的本色刺绣。
  “是个大主顾。”飞白心里有点忐忑,陪着笑脸道:“这位公子,看文房四宝还是看字画?” “随便看看。”来人有一把清朗悦耳的嗓音;径直走到几幅中堂山水画前看起来。
  “敢问公子可有相熟的伙计?待小的唤来招呼公子。”
  对方转过脸,似乎这才看到飞白,打量了几眼,心里很有些惊讶于这个小伙计的清新气质:一样谦卑的笑容,在这张脸上却只觉得自然亲切。于是微微一笑;道:“不必了;就你在这好了。”
  飞白这才看清对方年纪不及弱冠,那笑容温润如玉,沁人心脾。
  几句对答下来,飞白觉得和这个人说话简直如沐春风,不由得放松下来,两人说说看看,转眼小半个时辰。看看天色,那人对飞白道:“就是这幅‘春雪银瓶’罢,你替我留着,过两日我着人来取。”
  “怎敢劳动公子府上贵仆,请公子留下住址,飞白明日送过去。”
  那人笑一笑:“也好。”飞白只觉得心口“怦怦”直跳,好不容易才低下头,依足规矩把人送出大门。正看着那个撑着伞步入烟雨之中的颀长身影出神,平日带领飞白的松涛从后堂转出来,“咦”了一声:“刚走的不是吏部侍郎卢大人家的公子?飞白,你自己招呼的?”
  “嗯,他说随便看看,不必唤人。我可不知道他是什么侍郎大人家的。”
  “行啊,小家伙!”松涛揉揉飞白的脑袋,“这卢公子可是京里出了名的风流才子,长得俊俏,多才多艺,又有一个实权在握的老爹,是这銎阳城里的风云人物哩。能招呼好他,可是大功一件。”
  飞白心里美滋滋,甜滋滋的。不知道是因为独立接待了一个大客户的成就感,还是因为那人临去时给自己留下的鼓励赞赏的笑容。
  第二天辰时刚过,飞白便把自己打理得清清爽爽,把那幅“春雪银瓶图”包扎得妥妥当当,禀过掌柜,问清途径,往白石坊西二条甲三号吏部侍郎卢恒卢大人的府邸去了。
  下人禀报“宝翰堂”伙计送画来了,卢子晗正和京兆尹张大人家、翰林院郑大人家的二位公子一起喝酒赏梅。转头看见飞白一身青衣小帽站在廊子里等着,映着院子里的白雪,竟是十分的素雅出尘,比眼前的红梅似乎还要耐看些。
  尚未开口,郑与时已经笑道:“好清俊的小伙计,明之,我还道你真是醉心翰墨丹青呢,老往‘南曲街’上跑。原来此中别有真意在啊。”
  “早知如此,你我何必巴巴的在秋波弄里看人脸色,人财两空,亏大了。”张季霖笑嘻嘻的接过话头。
  卢子晗心头忽然有些不悦:“别胡说,人家是良家子弟,何必坏人清名。”
  结果那天,飞白在三位公子的盛情邀请下,陪着他们再一次欣赏了“春雪银瓶图”,介绍了一番“宝翰堂”本季度的最新货物,将近午时才得以离开。卢子晗又特地派了一个家人陪着他把买画的现银送回店里。
  过了两个月,郭掌柜把飞白单独叫过去:“吏部侍郎卢大人家的公子说愿替你赎身,想要你做他的书童。”

  “飞白去了卢家不过半年,中秋前夕,卢家给‘宝翰堂’捎来消息,说他突然得了急病死了。”江自修语调缓慢低沉,丹青静静的听着,两手握拳,指甲几乎掐进手心的肉里。
  “‘宝翰堂’派人到卢府问过,他们说是突染风寒,因年少体弱,转成疟疾,不治而亡。怕传染他人,匆匆下了葬,日常衣物也都烧了。如今只留下当日没有带入卢府的一点东西。”
  丹青猛地抬起头看着江自修,两只眼睛幽谷深潭一般。
  江自修叹口气,回望着他:“丹青,我明白你的意思。江家可没少在你们身上费心费力。当日卢公子要人,我难道愿意?虽然他卢府权高势大,却也并非不能推托。问题是,飞白他自己……当初我同他本人说得很明白,可以送他往别处分号,过几年事情冷下来,再返回京城。如果要跟随卢公子,便须立誓忘记在江家的经历,从此和江家再无瓜葛。是他自己一定要选择第二条路。”
  江自修顿了顿,接着道:“据说前些日子,京兆尹审理一桩虐待致死案,把吏部侍郎、吏部尚书都牵连了进来。最后吏部尚书邵世砜因私德不修,凌虐属下家中书童被御史台狠参了一本,如今被皇帝命令在家面壁思过。只怕,这才是事情的真相。丹青,这些事情已不是我们普通人所能够过问的了。那些人,生杀予夺只在眨眼之间,飞白一命竟然能上达天听,已经不算冤枉了。当日郭掌柜万分不舍,向他痛陈厉害,奈何这孩子……”

  很多天里,丹青都没有说话,默默地吃饭,默默地看书,默默地睡觉,像影子一样在王宅里飘荡。就在他刚刚认真考虑过死亡并加以否定之后,飞白死了。叫他情何以堪?这样荒谬惨痛的惩罚让丹青惊慌失措。总会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飞白是不是被自己诅咒死的。
  顽皮的飞白,可爱的飞白,离别时眼泪汪汪的飞白,去年还给自己捎来礼物的飞白……死了。



第 9 章

  卢恒下朝回家,径直进了书房。一边脱下朝服一边问伺候的仆人:“少爷呢?”
  “回老爷话,少爷在花园里。”
  “叫他来见我。”
  “是。”
  看见儿子一身颓唐,再闻到一股酒气,卢恒沉下了脸:“子晗,君子修身,内正其心,外正其容。虽然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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