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01-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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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经走到了另一条路上,她越走越快,变成了小跑,我想追她也追不上。
我看见朱小菊仰起脸儿,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春天早晨芳香四溢的空气。恰逢蓼头叶开花的时候,俏丽花容的深处,少女亭亭玉立。我看见她脸上荡漾着开心的笑意。然后我看见朱小菊把她的衣服迅速地扒光了,一个白白的背影奋力一跃,我感到她正从这边的世界里顺利地往下落,然后带着整个河流奔腾起来。
这是那个春天里最有感染力的形象。
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隐隐约约听见了哭声。然而朱小菊再也听不见这样的哭声了。她的耳畔终日响彻着刺耳的骂声。她爹骂她,她娘骂她,她的兄弟姊妹都在骂她,谁都在骂她,臭婊子。全部的原因就是她脸上长出的两朵花。那是蝴蝶斑,蝴蝶斑就是妊娠斑,这是我们那里的逻辑。其实我们那里是很开放的,一个女孩未婚先孕也并不是什么丑事,但得有个男人认账。问朱小菊是哪个男人干的,朱小菊说谁也没干,她只是夜里做梦想着要生一大帮孩子,醒了就长出了两块蝴蝶斑。朱小菊最终没有指认出一个男人来。她爹说,莫哭了小菊,屋里有绳,河里有水,你看你还缺啥呢?
就缺一口白木匣子了,朱小菊心里有数。
她还远远没有活到可以睡一口黑漆棺材的年岁。她只能睡在这种用白木板临时钉起来的匣子里。她被人从水里捞起来时还光着身子。她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了才跳进水里,就是为了让人们看清楚她的女儿身吧。那天谁都看清楚了,朱小菊还是女儿身。她金黄色的胸脯高高地耸立起来,小腹却平坦而光滑,就像水的反光一样清澈明朗。你没有见过从水里捞起来的女子,就无法相信那种安宁、圣洁甚至隐含着某种启示色彩的表情。我原以为一个人在水里淹死了的样子会很惨,眼睛和嘴一定是惊恐地大张着。我没想到死了的朱小菊这样美,她真美,一个鲜明水灵的胴体,几乎是以一种完美的姿态展示在河床上,微微睁开眼,宛如一个魅力四射的水神。
哗地一下,一幅新纺的白大布抖开了,把这一切都遮蔽了。小菊爹挥舞着手里的铁锨,在空中劈着,砍着,顿时满天骄阳闪烁。天啊,天啊,他一声追赶着一声地喊叫,那悲怆的声音,在我遥远的少年时代响起经久不息的回声。
哭得最伤心的还是小菊妈。老妇人把一颗白发苍苍的脑袋仰起来,仰起来,她张开嘴拖得那么长,似乎不会发出哭声了,又轰地一下栽下去,脸就贴在覆盖在小菊身上的大白布了,这才听见哭声了,不是她在哭,像是那床大白布在哭。
你啥也不缺啊,你就缺个心眼儿啊,小菊……
白大布哭得皱成一团了。
几个男人开始在朱小菊不远的地方挖墓穴,一镐一镐地掘下去,每一镐都像是在确定另一个世界的深度。我没想到埋一个十六岁的女孩,要把墓穴挖得那么深。被翻开的泥土正慢慢地散发出热气,又混进了许多阳光的气味。这时我奶奶手里拄一根比身体高了许多的竹篙儿,又迈着一双小脚赶来了。她听见小菊妈的尖声哭叫,还以为谁又生了。她已经老得一片模糊了,眼睛鼻子都裹在一团蛛网般的皱纹里,只把一对长长的招风耳颤巍巍地探出来,虽然看啥都一片混沌,但耳朵还一点没聋,还能听见从几十年的一个月夜里传来的蛙鸣了。经她的手接下来的孩子也不知有多少,一个村子都是她在血泊中接下来又洗得干干净净的。她给他们剪掉脐带,埋了胞衣,又看着他们一个个长大,结婚生子,慢慢变老,又一个个地走掉。世上很少有人能把一个人的一生从头看到尾的,年长的只看见晚辈出生,年轻的只看见老者逝去。她却把两头都看到了。远远的,她就高兴得咳嗽起来。都老成这样了,那喊声还如此尖锐:
谁生了?啊,谁生了?
六
很快就没人记得朱小菊,她被这条大河淹死了那不过是一件小事,很快忘啦。
女人甚至可以为一件很小的事去死。
我母亲也曾试图走进这条大河,那是因为她烧煳了一锅饭,被我父亲掴了一耳光。母亲寻死时我还小,我记得,那天母亲从箱子底下翻出了一套新衣服,那是她做新嫁娘时穿过的,这样的衣服乡下女人一生一世只穿一次。但我母亲又穿上了。然后她又在头发上抹了几滴香油,绾了一个青勃勃的髻。我看惯了母亲蓬头垢面的样子,突然看见一个这样漂亮的母亲,吓得哇哇大哭。母亲挺了挺胸脯,像是根本没听见我在哭。她连看也没看我一眼,就打开家里的后门,一闪就不见了。我没有追她。我知道我阻挡不住她那双一往无前的脚步。我只一个劲儿地哭。不知哭了多久,那扇打开了的后门一响,母亲又匆匆地回来了。她气急败坏地踢了我一脚,接着她自己也哭了。她搂紧了我,绝望地冲我喊叫,你耽误了我一辈子啊,你这狗日的!
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了,能够把一个女人的生命紧紧揪住不放的,唯有她自己孕育出来的生命。这是河边女人永远怀有的一个坚实信念。很多女人走到了河边又打转身,都是因为有了像我这样揪心的哭声。或许她的孩子根本就没哭,但她也听见了。她听见了她那些还没长大的儿女们的哭声,她就很难下沉。
大河对女人的神经永远都是一种考验。尽管很多女人最终都像我母亲一样从那条河边上回来了,但还是有很多女人死在河里。那些从河流上游漂来的女尸,一律光着身子。这倒不是她们下水时就没穿衣服。她们的衣服是被河流慢慢扒掉的。林真老汉长长的竹筢,捞起来的不仅只有生命,更多的还是死亡。
每年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死在水里,河流会把她们的灵魂送往各处。
又是春天了。河床上再也看不到朱小菊的身影,连座坟丘也没有。一个十六岁的女孩是不能留坟的。青草很快就会长起来。羊会来这里吃草。哪怕是一棵草根,也能嚼出新鲜感,嚼出生命中所蕴含的那些无法解释的秘密。岁月河床呈现出来的依然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那个也曾在世间匆匆走过一小段路的美丽女子,是没有人会放在心上的。我也不知道那座坟埋在哪里了。但我心里保存着一座更深的坟墓。
河床上的人,对于死亡是那样坦然,那样能沉得
2007…5…21 16:38:11 苹果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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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气,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与一条大河朝夕相处时应有的气度。这条河太大太长,死一两个人没什么,翻一条船也没什么。船翻了,你不能怪这条河。你只能怪自己没把船驾好。往深处再想一想,那也只能怪自己的命。河流率领层出不穷的人从时间中奔驰而过,没有人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以最快的速度向一个尽头奔去。等到明白过来时,好多人都不见了。
但这条大河还在,它依然供千万人畅饮。
尤其让我感到惊讶的是,河流对于女人的那种难以抵御的诱惑。很多女人都渴望能把自己的生命变成河流,或者像朱小菊那样变成河床的一部分。女人是感性的,情绪化的,宿命色彩更为强烈。一看见河她们就像什么都不在乎了。在这条大河边,几乎每一个女人都有过走向这条大河的经历。她们能不能回来,往往就看她们在一瞬间觉悟到了什么。
我甚至相信可能有某种神示。
寻死觅活的男人也有,但肯定是最被人瞧不起的男人。
谁也没想到林真老汉会去投水。这样一个老汉,还硬朗得像一把镢头,却不想活了。他是真的想死,特地选了矶头下面的一个漩涡,扑通一声跳下去了,又重,又响,不像是一个老头儿跳下去了,像是一头笨重的老牛。还真有牛卷进过漩涡里。牛会泅水,可牛泅不出漩涡。牛会在漩涡里转很久,累得筋疲力尽了,才能沉下去。老汉也沉不下去。几个挑水的男人听见矶头那边的漩涡里传过来一阵阵猛兽般的怒吼,还以为是一条巨蟒呢。赶过来一看,却是林真老汉。汉子们手搭着手,都是会水的汉子,像猴子捞月亮,去捞老汉。老汉使劲往水里沉,白头发根根朝上。可不一会儿又浮起来了。老头儿站在水里,十几个汉子怎么也捞不起来。这让人恐惧不安,一个老头儿怎么会有这样重呢?水底下像有一双双手,拼命地拽着老汉的腿。汉子们手抖得厉害,不敢使劲,怕一使劲会拽出一长串的人来。有一条牛在不远处的树林里站着,脖子上还架着轭头,它也吃惊地看着在水里挣扎的林真老汉,眼睛都不眨。我爹不怕鬼,去卸了那头轭头下来,枷住老汉的脖子,咕嘟一声,如石破天惊,愣是把老汉给拔出来了。不像是在水里拔出来的,像是从烂泥里。老汉呼呼地喘粗气,他腰上捆着一根铁丝,铁丝上拴着铁锅、茶壶、柴刀、斧子、镢头……
几个汉子都笑得滚在草甸子上爬不起来了。这老鬼,存心找死,却没忘了带上他吃饭的全部家伙。又都感到奇怪,老汉身上拴了这么多笨重东西,怎么就沉不下去呢?
死原来是这么不容易。
老汉被救上来了,还要往河里扑。几个汉子用牛绳把他牢牢地绑在一棵树上,就走了。都忙得很哩,谁有工夫留下来守着他。老汉又哭又喊,我不想活了啊,我没脸活了啊。村里人后来谈起这件事就哈哈大笑。是我给老汉解开的绳子。绳子解开了,老汉那个想死的念头好像也解开了。他自己也笑个不停,问我,你说我干吗要死呢?他又骂我父亲,你那婊子养的爹,他把我当牲口对付呢,他狠呢。老汉骂了一阵,就没多少怒气了,像是骂着好玩。
他又好像什么都看开了,继续喝酒。他的动作比以前更迟缓了,紧绷在骨头上的皮肤没有皱纹,但硬邦邦的,透过皮肤甚至可以看见他光滑硬朗的骨头。老汉自己虽然不会去寻死了,可他仍然祈盼着冥冥中有个什么来把他接走。每次喝得醉眼蒙眬时,他两眼会忽然一亮,说他看见仙鹤了。他问我看见了没有,我说没有,我只看见了一只白鹤。这东西在河边上多的是。它们喜欢吊着一条腿,单腿立在浅滩上,把长喙插在翅膀里睡觉。老汉十分固执,说那不是白鹤,是仙鹤。老天爷啊,你终于要来接我了。
我时常看到老汉背靠着一棵大树,躺在那里晒太阳,像一堆晒干了的木头散发出奇异的古色古香。人老成了这个样子,已不像是活着,而是挣扎着去挨自己的生命。这段时间他突然对四周的一切变得高度警觉了。一听见有什么响动他就把眼睛捻开。眼珠子落下去很深,露出两个空空的眼洞。
看见是我,老汉突然问,你知道小菊是怎么死的吗?
我诧异地愣了一下。
老汉说,是有人把她推了一把,她捞起来时我看见了,她背上还有一只手印呢。
我感到自己的胸口猛烈地跳了起来。
老汉指了一下,手冷得直打哆嗦,说,她站在我跟前,她整天都站在我跟前!
但我只看见了骄阳下老汉的影子。还有我的影子。我不敢再多看一眼,生怕突然看见了什么。一连好几天,我明明是看见了光天化召之下很真实的一个人,也会吓得一跳。一切忽然都变得不真实了。就连我自己也像离这个世界很远很远。
后来我渐渐明白,老汉并不是老糊涂了。老汉一直到死都因为没能把朱小菊救起来而深感自责。那天我大声喊救命,老汉又是第一个赶来的。他离这条大河最近。他离死神也最近。但他没能把朱小菊的生命第二次捞起来。那会儿小菊早就被激流冲走了。林真老汉一提起这事就号啕大哭,用拳头直擂自己的脑门,擂得很响,像坚硬的石头上发出的声音。
我捞她不起了啊,她长得太大了啊。老汉绝望地喊。
林真老汉很早就做着一个美梦,那就是希望我和朱小菊成个家,一起给他养老送终。我们是他救起来的两条命。但那时我们的确太小,我们竭尽全力也只玩了一出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
过了一段时间,老汉像是把小菊忘了,听见脚步声便高喊一声,要发大水了啊!
那时他已经完全神志不清了,不肯再住在房子里,一到夜里就爬到一棵树上去睡觉。他很会爬树。他在树上筑了一个很大的巢。开始我父亲还拿着绳子去捆他来我家里睡,一到半夜他就解开绳子跑了。第二天早晨人们又看见他坐在自己的巢里,异常熟练地把他的鸟巢不断地加大,加高。但他的这种古怪行为,并没有多少人当一回事,全村人一致认为这老汉疯了。何况,那会儿已经交秋了。这年的汛期很短,水不大,连河床的边缘也没打湿,就匆匆退走了。接下来就是一连数日的天干,河床都干得裂开了口。这时大人们已很少上河床来,都着火般地忙着收秋呢。这里管收秋不叫收秋,叫抢秋。真的是在抢咽。放干了水的稻田里,一片喳喳飞镰割谷的快乐响声。女人割谷,男人扳禾,老头儿赶着牛车把新谷一箩一箩地拖到村里的晒谷坪上去。连老婆婆和小孩子都在田里赶鸟。我想,这样的情景正是我那死去多年的曾祖父所期待的。在他播下种子之后,他就一直在等待着,等待他成群结队浩荡而来的子孙,来割稻子,来摘棉花。
天气奇热,谁都盼着下一场透雨。后来雨真的下了起来,连我父亲也会光着脑袋冲进大雨里,大喊大叫,下吧,下吧,使劲下吧。一道白沫挂在他的嘴角上,就像牯牛嘴边的唾沫。连我那眼快要瞎了的老奶奶,也站在廊檐下看雨。她老眼昏花,看着硕大的水珠子从天上掉下来,就像看见谷子从天上哗哗地掉下来。谁都没想到这场大雨会给谷花洲带来灭顶之灾,在人们放松了对洪水的警惕后,谷花洲暴发了前所未有的秋汛。
河坝决口时,水声其实不大响,嗡嗡嗡的,在无垠的黑暗中,谷花洲这世界上渺小的一角,忽然出现了好些黑点,像是比夜色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