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雪国-第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真好笑啊。您忘记带烟了吧,我给送来啦。”
于是她从衣袖兜里掏出他的香烟,给他点上了火。
“我很对不起那个孩子。”
“那有什么呢。什么时候让她走,还不是随客人的方便吗?”
溪中多石,流水的潺潺声,给人以甜美圆润的感觉。从杉树透缝的地方,可以望见对面
山上的皱襞已经阴沉下来。
“除非找个与你不相上下的,要不,日后见到你,是会遗憾的。”
“这与我不相干。你真逞能呀。”
女子不高兴地嘲讽了一句。不过,他俩之间已经交融着一种与未唤艺妓之前迥然不同的
情感。
岛村明白,自己从一开头就是想找这个女子,可自己偏偏和平常一样拐弯抹角,不免讨
厌起自己来。与此同时,越发觉得这个女子格外的美了。从刚才她站在杉树背后喊他之后,
他感到这个女子的倩影是多么袅娜多姿啊。
玲珑而悬直的鼻梁虽嫌单薄些,在下方搭配着的小巧的闭上的柔唇却宛如美极了的水蛭
环节,光滑而伸缩自如,在默默无言的时候也有一种动的感觉。如果嘴唇起了皱纹,或者色
泽不好,就会显得不洁净。她的嘴唇却不是这样,而是滋润光泽的。两只眼睛,眼梢不翘起
也不垂下,简直像有意描直了似的,虽有些逗人发笑,却恰到好处地镶嵌在两道微微下弯的
短而密的眉毛下。颧骨稍耸的圆脸,轮廓一般,但肤色恰似在白陶瓷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胭
脂。脖颈底下的肌肉尚未丰满。她虽算不上是个美人,但她比谁都要显得洁净。
在一个陪过酒的女子来说,她的胸脯算是有点挺起来的了。
“瞧,不知什么时候飞来这么些蚋子。”女子抖了抖衣裳下摆,站起身来。
就这样在寂静中呆下去,两人的表情会变得更加不自在,以至扫兴的。
当天夜里十点光景,女子从走廊上大声呼喊着岛村的名字,吧哒一声栽进他的房间里。
她猛然趴到桌面上,醉醺醺地用手乱抓上面的东西,然后咕嘟咕嘟地喝起水来。
据她说:今冬在滑雪场上,结识了一帮子男人,他们傍晚翻山越岭来到这里,彼此相
遇,他们邀她上了客栈,还叫来艺妓,狂欢一场,被他们灌醉了。
她摇头晃脑,不着边际地独白了一通。
“这样不好,我还是走吧。他们还以为我怎么样了,正在找我呐。回头我再来。”她说
着踉踉跄跄地走了。
约莫过了一个钟头,长廊上又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像是一路上跌跌撞撞走过来的。
“岛村先生!岛村先生!”女子尖声喊道,“啊,不见了,岛村先生!”
这纯粹是女子纯洁的心灵在呼唤自己男人的声音。岛村出乎意外。可是她的尖声无疑已
响彻整个客栈。岛村有点迷惑,刚想站起身来,女子就用指头戳进纸拉门,抓住格棂,顺势
倒在岛村的怀里了。
“啊,你在呀!”
女子缠着他坐下,偎依着他。
“没醉嘛。嗯,谁醉啦?难受,我只觉得难受。脑子清醒着呐。啊,想喝水。坏在掺威
士忌喝。那玩意儿上脑,头痛得厉害。那帮子人买的是廉价酒,我不知道……”
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然后不停地用掌心抚揉着脸儿。
外面的雨声骤然大起来。
稍松开手,女子就瘫软下来。他搂着她的脖子,她的发髻差点儿被他的脸颊压散了。他
顺势将手探入她的怀里。
女子没有答应他的要求,两臂交叉压在他所要求的东西上,像上了门闩似的。也许因为
酩酊大醉,她已经使不上劲儿了。
“这是什么玩意儿!他妈的,妈的!我累极了,这是什么玩意儿!”她说着突然咬住了
自己的胳膊肘儿。
他大吃一惊,连忙拨开她的胳膊肘儿,只见上面留下了深深的牙痕。
但是,她已经听任他的摆布了。她自己只顾乱写起来。说是要写自己喜欢的人的名字,
于是一连写了二三十个戏剧演员和电影演员的名字,然后把“岛村”二字连续写了无数遍。
岛村掌心里那难得的丰满的东西,渐渐地热起来了。
“啊,放心了。我这就放心了。”他温存地说,甚至有一种母性般的感觉。
女子忽然觉得难受,拼命地挣扎着站起来,伏倒在房间另一个角落里。
“不行,不行。我要回去,我回去啦!”
“走得了吗?下着大雨呐。”
“光脚回去,爬着也要回去!”
“危险呀!你要回去,我来送你。”
客栈在小山冈上,有一段陡坡。
“松松腰带稍躺一会儿,醒醒酒好吗?”
“那样不好,这样就行了,我习惯了。”她说着端端正正地坐起来,挺着胸脯,只觉得
憋得慌。推开窗扇,想吐又吐不出来。她本想扭动身子翻滚几下,可是咬紧牙关强忍住了。
这样持续了好一阵子。有时又振作起精神,连连嚷着要回去。不知不觉间已过深夜两点。
“你睡吧。喂,叫你睡嘛。”
“那你怎么办?”
“我就这样,等醒醒酒就走,得趁天亮以前赶回去。”女子膝行过去拉住岛村:“不要
管我,叫你睡嘛。”
岛村钻进被窝,女子便趴在桌上喝了几口水。
“起来。喏,叫你起来嘛。”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还是躺下吧。”
“你这是什么话!”
岛村爬了起来,一把将女子拖了过去。
于是,左右闪躲着脸的女子倏地伸出了嘴唇。
这之后,她又梦呓般地倾诉着苦衷:
“不行,不行呀!你不是说只交个朋友吗?”
这句话她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
岛村被她那真挚的声音打动了。他锁紧双眉,哭丧着脸,强压住自己那股子强烈的冲
动,已经感到索然寡味了。他甚至在想是否还要遵守向她许过的诺言。
“我没有什么可惋惜的。决没有什么可惋惜的啊。不过,我不是那种女人,不是那种女
人啊!你自己不是说过一定不能持久吗?”
她醉得几乎麻木不仁了。
“不能怪我不好呀。是你不好嘛。你输了。是你懦弱,不是我。”
她说漏了嘴,为了拂除心头的爱欲,连忙咬住了衣袖。
她好像掉了魂,沉默了好一阵子,突然又想起来似地尖声说道:
“你在笑呐。在笑我是不是?”
“我没笑啊。”
“在偷笑我吧。现在就是不笑,以后也一定会笑的。”女子说着伏下身子,抽抽嗒嗒地
哭起来。
但是,她很快停止抽泣,紧贴着他,温柔、和蔼地细说起自己的身世来。她似乎完全忘
掉了醉后的痛苦,只字不提刚才的事。
“哎哟,只顾说话,把时间都给忘了。”这回她脸上飞起一片红潮,微微地笑了。
她说:“得在天亮之前赶回去。”
“天还很黑。附近的人都起得早。”她说着,好几次站起来,推开窗扇看了看。
“还不见行人呢。今早下雨,谁也没下地。”
对面的层峦和山麓的屋顶在迷濛的雨中浮现出来,女子仍依依难舍,不忍离去。但她还
是赶在客栈的人起床之前梳理好头发,生怕岛村送到大门口会被人发现,于是她慌慌张张跑
也似地独自溜走了。而岛村也在当天回到了东京。
“你那时候虽是那么说,但毕竟不是真心话,要不然谁会在年终岁暮跑到这样寒冷的地
方来呢?后来我也没笑你嘛。”
女子陡地抬起头来。她那贴在岛村掌心上的眼睑和颧骨上飞起的红潮透过了浓浓的白
粉。这固然令人想到雪国之夜的寒峭,但是她那浓密的黑发却给人带来一股暖流。
她脸上泛起了一丝迷人的浅笑。也许这时她想起“那时候”了么?好像岛村的话逐渐把
她的身体浸染红了。女子懊恼地低下头,和服后领敞开,可以望到脊背也变得红殷殷的,宛
如袒露着水灵灵的裸体。也许是发色的衬托,更使人有这种感觉吧。额发不太细密,发丝有
男人头发粗,没有一根茸发,像黑色金属矿一样乌亮发光。
岛村头一次触到这么冰凉的头发,不觉吃了一惊。他觉得也许这不是由于天气寒冷,而
是这类头发本身就是这样的缘故,所以也就不由得定睛细细打量一番。女子却在被炉支架上
屈指数起数来,数个没完没了。
“你在数什么?”
他问过之后,女子仍旧默默地屈指数了好一阵子。
“那是五月二十三日。”
“是吗,你是在数日子呐?七、八月连着都是大月嘛。”
“哦,第一百九十九天。正好是第一百九十九天。”
“你怎能记得那么清楚是五月二十三日呢?”
“只要翻翻日记就知道了。”
“日记?你记日记?”
“嗯。翻阅旧日记是我的乐趣啊。不论什么都不加隐瞒地如实记载下来,连自己读起来
都觉得难为情哩。”
“什么时候开始的?”
“去东京陪酒前不久。那阵子手头钱不富裕,自己买不起日记本,只好花两三分钱买来
一本杂记本,然后用规尺划上细格,也许是铅笔削得很尖,划出来的线整齐美观极了。所以
从本子上角到下角,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小字。等到自己买得起日记本,反而不行了,用起来
很浪费。就说练字吧,本来常在旧报纸上写,现在就直接在成卷的信纸上写罗。”
“没有间断过吗?”
“嗯。十六岁记的和今年记的最有意思。每次赴宴回来,换上睡衣就记。不是回来得很
晚吗,每每写到一半就睡着了,有些地方现在还看得出来。”
“是吗?”
“不过,不是天天都记,也有间歇的时候。在这山沟沟里,所谓出席宴会,还不是老一
套?今年只买到那种每页都带年月日的,不合适。因为有时一下笔就写得很长。”
比起日记来,岛村格外感动的是:她从十六岁起就把读过的小说一一做了笔记,因此杂
记本已经有十册之多。
“把感想都写下来了吗?”
“我写不了什么感想,只是记记标题、作者和书中人物,以及这些人物之间的关系。”
“光记这些有什么意思呢?”
“没法子呀。”
“完全是一种徒劳嘛。”
“是啊。”女子满不在乎地朗声回答,然后直勾勾地望着岛村。
岛村不知为什么,很想再强调一声“完全是一种徒劳嘛”,就在此时,雪夜的宁静沁人
肺腑,那是因为被女子吸引住了。
他明知对于这女子来说不会是徒劳的,却劈头给她一句“徒劳”。这样说过之后,反而
觉得她的存在变得更加纯真了。
这个女子谈到小说的事,听起来仿佛同日常所用的“文学”两字毫不相关。看来这村庄
人们之间的情谊,也只是交换着看看妇女杂志而已,除此之外,就完全是孤孤单单地各看各
的书了。没有选择,也不求甚解,只要在客栈的客厅等处发现小说或杂志,借来就翻阅。她
凭记忆所列举的新作家的名字,有不少是岛村所不知道的。听她的口气,像是在谈论遥远的
外国文学,带着一种凄凉的调子,同毫无贪欲的叫化子一样。岛村心想:这恐怕同自己凭借
洋书上的图片和文字,幻想出遥远的西方舞蹈的情况差不多吧。
她好像几个月才盼来了这样的话伴,又饶有兴味地谈起不曾看过的电影和戏剧。一百九
十九天以前,那时她也热衷过这类谈话,难道她忘记了自己曾情不自禁地投到岛村怀里的那
股劲头了吗?此时此刻她仿佛又因自己所描述的事物而连身体都变得热乎起来了。
但是,看上去她那种对城市事物的憧憬,现在已隐藏在纯朴的绝望之中,变成一种天真
的梦想。他强烈地感到:她这种情感与其说带有城市败北者的那种傲慢的不满,不如说是一
种单纯的徒劳。她自己没有显露出落寞的样子,然而在岛村的眼里,却成了难以想象的哀
愁。如果一味沉溺在这种思绪里,连岛村自己恐怕也要陷入缥缈的感伤之中,以为生存本身
就是一种徒劳。但是,山中的冷空气,把眼前这个女子脸上的红晕浸染得更加艳丽了。
不管怎样,岛村总算是重新评价了她。然而今天对方已当了艺妓,他反倒难以启齿了。
那时她酩酊大醉,懊悔自己的胳臂麻木不仁,下死劲地咬住胳膊肘,嚷道:
“这是什么玩意儿!他妈的,妈的!我累极了,这是什么玩意儿!”
她脚跟站不稳,摇晃两下便栽倒在地上了。
“决不可惜啊。不过,我不是那种女人。不是那种女人啊!”岛村想起这句话,踟蹰不
前了。女子敏感地觉察到,条件反射似地站立起来。这时正好传来了汽笛声,她说了声“是
零点的上行车”,然后猛一下拉开纸窗,然后推开玻璃窗,一屁股坐上窗台,身体倚在窗栏
上。
一股冷空气飕地卷进室内。火车渐渐远去,听来像是夜晚的风声。
“喂,不冷吗?傻瓜。”
岛村也站起来,走过去,倒是没有风。
这是一幅严寒的夜景,仿佛可以听到整个冰封雪冻的地壳深处响起冰裂声。没有月亮。
抬头仰望,满天星斗,多得令人难以置信。星辰闪闪竞耀,好像以虚幻的速度慢慢坠落下来
似的。繁星移近眼前,把夜空越推越远,夜色也越来越深沉了。县界的山峦已经层次不清,
显得更加黑苍苍的,沉重地垂在星空的边际。这是一片清寒、静谧的和谐气氛。
女子发现岛村走近,就把胸脯伏在窗栏上。这种姿态,不是怯懦,相反地,在这种夜色
映衬下,显得无比坚强。岛村暗自思忖:又来了。
然而,尽管山峦是黑压压的,但不知为什么看上去却像茫茫的白色。这样一来,令人感
到山峦仿佛是透明而冰凉的。天空和山峦的色调并不协调。
岛村捏着女子的喉节,一边说“天这么冷,要感冒的!”一边使劲把她往后拽。女子一
把抱住窗栏,哑着嗓子说:“我要回去啦!”
“你就走吧。”
“让我就这样再坐一会儿。”
“那么我洗澡去。”
“不,你留在这儿。”
“把窗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