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途佳人-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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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男孩子多好,假使你是男孩子……”
是的,假使我是男孩子的话,于她的好处总也该不会没有的吧?至少她可以少
受一些族人们欺侮。至于我自己方面呢?好处当然是更大了。我可以不至于自幼就
被人忽略,病了人家也不让我母亲好好的请医生替我医治,饮食穿着都非用姊姊所
用剩下来的不可,假使母亲稍稍为我多花一些钱,虽然这所花的钱也还是她自己拿
出来的,然而人家却要指摘她,以为她的措置不当,甚而至于以为这就是她的观念
或思想错误,使她难堪,因此她在顶顶伤心的时候使望着我恨恨地说:“唉,看你
这个不该出世的苦命小丫头!”
假使我有自由决定的能力,我一定不出世的,在这个世界上做女人又有什么意
思呢?
我恨!我自幼就恨!假使将来我不能改造社会,我便要千方百计的毁坏它!
我的姊姊却比我好一些,她是第一个女孩子。根据古老的传说,第一胎生女孩
子,容易养大,养大来可以叫她抱弟弟,不会丝毫没用处的,因此众人虽然并不看
重她,却也不至于讨厌她,憎恨她。
然而我呢?我却是一个不该来的人,我的出生仿佛乃是夺了弟弟的出世权,是
一个不识相的抢先者。我来错了以后,他们给予我母亲以许多耻辱。啊,我真痛苦
我先天没有决定自己应否出世的权力!但是既来了却也不得轻易使回去。人们的希
望及咒诅都没有用,我终于也走进小学了,我与姊姊是不同典型的两种孩子。我的
姊姊是标准好学生,她每学期都考第一名,她所答的话正是先生心里所要她回答的。
然而我不!我也知道先生心里想要我回答什么,但是我的回答却偏偏要与他所想的
不同,甚至于完全相反。我也知道太阳是东方出来的,一加一是等于二,这些都是
所谓真理,都是他们的真正的理智的信仰,然而我的信仰却是与人们闹别扭,和人
过不去。凡是别人所说出来的,那怕是真理我也要反对。
我恨周围所有的人们!从幼小的时候起,我就知道恨她们了,因为他们无理由
地反对我的出世。
我只爱我的母亲与姊姊。母亲虽然也很可怜的,竟会在有意无意间怀疑我的出
世是否得当,但是结果她还是爱护我,而且更加同情我,虽然我的存在实际上乃是
予她以不利的。啊!这真是莫名其妙的事情,也许天下凡是所谓爱,都有些莫名其
妙吧?他们不知道考虑这爱的赐与“究竟“应当不应当?”或者说是“值得不值得?”
等话。
我住在家里没有好的吃,没有好的穿,自然更没有好的东西玩了。每天放学回
来,姊姊埋头做功课,我只孤寂地望着天,因为母亲整日愁眉苦脸的,我是连望也
不敢望她,推一的解闷方法就是走到湖畔去散散心,这句话在今天说起来也许很风
雅,其实并不,所谓鸳鸯湖不过是一片阴沉沉的水,附近多染坊,人们疑心连湖水
也给染上一层深蓝颜色了,谁也不敢来这里淘米或洗白色的衣服,因此湖边的一个
个破旧的埠头都是凄凉万状。即使偶然有几只捕鱼船来停泊片刻,然而终于要离去
的,埠头还是凄凉的埠头。
而且鸳鸯湖上也从来没有看见过思深义重的成对鸳鸯,人家是连鸭子都不放心
让它们出来游,因为怕会给这含有颜料的湖水毒死的。但是我决不相信如此,瞧,
捕鱼船边不正站着两排鸿鹦吗?它们也不时下水去攫鱼,却是不曾听说有中毒而死
的话。我呆呆的想着,想着。啊!我憎恨这批贪得无厌的鸟,心目中只有残忍的,
吞鱼的念头,却不知道提防后面更残忍的巧取豪夺的手!瞧,它们的目光正炯炯注
视着湖,是贪心的萌发,是杀机的流露,是无耻的争夺战的开端,我不愿再往下看,
对这种无知识的鸟,还希望它们能欣赏这大好湖光吗?
连万物之灵的人类都不爱这盈盈秋水哩。 湖畔虽也有几株杨柳,但A城人决不
肯把它当做风景区。人们经常的游玩之所是“中山公园”,那是北伐成功之日,地
方当局所办的德政之一。他们的政绩就是把旧有的“后乐园”略加修葺,离大门进
口不远处还加盖了一个“中山纪念堂”,大红柱子配上花花绿绿的油壁,当中悬挂
一张“总理遗像”,这样就算是完成壮严伟大的“宫殿式”建筑物了,而且惟恐人
不之知,还在公园周围的篱笆上用浓黑柏油光涂满了,然后再加漆上白色的“中山
公园”四个大字,字样是美术体的,也就同“人丹”、“骨痛精”之类的广告手笔
差不了多少。后来革命的高潮过了,革命的情绪已经冲淡,人们闲着无聊,不免欢
喜恶作剧一下,因此常在篱笆上画乌龟之类,当局认为这就是歹徒存心捣乱,于是
不惜工本地在篱笆外面又加上了一道铁丝网,瞧着令人悚然而惧,但还是有许多情
侣相约晤谈于此,有时还在中山纪念堂前拍照留念。还有乡下老太婆进城也会赶时
髦似的去逛一阵,在中山纪念堂上指指点点的说:“哦,该话就是孙中山照相,一
眼也勿像中国人,倒像罗宋人……”话犹未毕,瞥见后面有个面黄肌瘦,身穿单薄
发布军服的兵走过来了,慌忙闭口不迭。A城人总归是A城人呀!他们节俭,耐劳,
是的。但是他们却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要节俭耐劳?有什么目的?人为什么不该希望
生活得好一些?为什么不该提高文化艺术的水准,宁愿去逛这种俗不可耐的中山公
园,而且实际上连中山先生的照片都认不清的?他们不能想像美,因为他们都是一
日三餐啃着山芋、某干、臭乳腐等过活的,他们不知道世间尚有大鱼大肉!自然啦,
我也不是说一定要叫他们增加欲望,忙着参加残酷的争夺战,但是眼看着他们是如
此自卑把自己看得连狗都不如,仿佛觉得连啃一下骨头的愿望都是不该有的,他们
只是天生的啃山芋菜干的胚料,这又成什么话呢?他们都没有好好的享受生活过,
却是莫名其妙地怕死,与一切可怜生物的求生状况无异,然而他们还更不如,因为
他们已经失去了锐利的爪牙与搏斗的心,他们是如此奄奄无生气的活着。
于是我们这个不幸的鸳鸯湖就被永远冷落着,在秋之湖畔只有我独自站立,无
聊地,我常咬啮自己的指甲,思绪杂乱而且忧郁。
这时候捕鱼船上的一只大鸡翅突然入水了,不久衔着条小鲫鱼出来,然而却给
渔夫扼住咽喉,它挣扎,抵抗,终于不能下咽,痛苦地把到口的东西又给挖了出来。
六、小英雄
有一天,我又独自在湖边呆立着,几个野孩子围上来了。
“喂,你猜这个丫头在想些什么s”甲说。
“想她妈个屁!”他重重哼了一声。
丙是个腊黄面孔尖下巴的小痪病鬼,却也知道挖苦人说:“莫不是她也知道…
在想要一个野老公吧?”
众人哈哈地笑了,随手把他们中间最小的一个癫痢头丁推上来说:“让小癫痢
做你的野老公好不好?把你这傻丫头配他这么一个小丑鬼,恰好是一对。”
丁挣扎着要跑开,众人偏要把他推过来,我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了。我说:“你
们莫胡闹,让我回家去。”于是我便想飞奔回家,可是他们却因上来,把我也拖住
了,说是快些成一对。我带哭说:“我要告诉妈妈的。”他们更加得意,缠七夹入
的乱说一阵,道是:“你妈也正在找野老公哩,那会有工夫来管你?”又说:“那
老寡妇敢奈何我们?我们都是桃花山上的大王!”又说:“可惜我毕竟不要她,她
就是想嫁给我们。我们也不要她!”
我恨极了,反而试干眼泪,冲着说这话的人怒吼道:“你再放说一句这种混帐
话,我便同你拼命!”他们大笑道:“你来!你来!看你这丫头倒是嘴凶哩。”说
时迟,那时快,我拼命把头朝前冲向他们而去,他们往两边闪开,我便猛跌在地上
了,一阵又疼痛又羞愧的感觉使我几乎变成疯狂,我一骨碌爬起身来,又想同他们
拼命。这时候只见一个穿着很漂亮的小西装的男孩子过来了,说是:“怎么啦,你
们欺侮她一个女孩子?”又回头向小痪病鬼似的丙说:“阿炳你也在这里,我去告
诉文卿叔去。”小痪病鬼害怕了,连说:“承德哥不要生气,我们同她开玩笑的。
这丫头……”话犹未毕,只听见那个漂亮的男孩子怒喝道:“你还敢骂人家是小丫
头,你自己才是小瘪三哩,爸爸告诉过我,你们一家子都靠我爸爸才给你们吃一口
饭的。”
小雳病鬼不敢回嘴,垂头丧气的走开去了,别的顽童们也一哄而散,我感激地
抬起头来瞧那个小英雄时,见他大概同我姊姊差不多年纪,生得眉清目秀,头发剪
得很整齐,一条花绸的领带色彩够诱惑人。我想起刚才所受的委屈,不禁对着他呜
咽起来。
“别哭!别哭!”他温柔地说:“你不是符眉英的妹妹吗?我是眉英的同学。
我从前看见过你的。”说着,他便在裤袋里摸出一块手帕来,递给我试泪。
那天就由他伴送着我回家,一路上遇见两个顽童,恶眉恶眼的似在窃窃议论着,
我觉得不好意思,然而却是十分的骄傲,因为他是一个漂亮的小英雄啊2
以后黄承德便常到我家来玩,来时总带些吃食玩具之类送给我们。我的母亲似
乎很喜欢他,等他出去后又讲我家可惜太穷了,不然的话……
我们知道他是元泰钱庄老板黄鸣斋先生的独子。鸣斋先生已经快五十岁了,在
承德未诞生之前,他曾有过四个儿子,不幸相继夭亡,他与他的太太当然是痛不欲
生了。次年他的太太又怀起孕来,他们又欢喜又是担心,及至养下来却是一个女儿,
后来她的名字便叫“阿多”,呜斋先生这一气非同小可,足足有半个多月不肯理睬
他的太太,他的太太淌眼抹泪的,自知理短,却也不敢同他怎样,只恨肚子不争气。
因此阿多等到满月便抱到乡下去寄养了,因为鸣斋先生恐怕她的太太亲自喂奶会影
响生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急于要对得起祖宗,也就急于想太太再替他养一
个男孩子哩。
鸣斋先生本来是在恒永钱庄做经理的,他知道如何拍股东马屁,如何投机做买
卖,如何赚了钱算自己的,亏了本却往店里的公帐上一推。以后渐渐的他在恒永钱
庄也有了股子,他吃的用的送出去的人情都由店来给他负担,然而回礼的人情却是
归到他名下来的。于是他们家里便渐渐的富有起来了。
当承德降生的那年,他父亲便脱离永钱庄,自己斥资另外创设一家,叫做元泰。
鸣斋先生由经理而自任老板,自然是件喜事,于是他便归到承德身上,说是这孩子
命好,值得娇养的。同时做母亲的也是这样想,假使这次仍旧养个女孩子,丈夫事
业又发达了,岂不是名正言顺地会讨小呢?旧式女子总是这样的,自己虽然也并不
怎样的希望一定要同丈夫在一起,不过丈夫假使给另外一个女人抢去了,却也不得
干休。她高兴又感激她的儿子的出世挽救了这危机。承德是个眉清目秀的孩子,她
去替他算命,说是将来一定可以做官,把个呜斋先生欢喜得不知如何才好。
承德自幼娇生惯养的,要什么便有什么,只差天上的月亮,鸣斋先生夫妻俩没
有给他摘下来罢了。后来在他的一岁那年,店里有一个老帐房宋文卿会写字,鸣斋
先生便买了一张谈金纸,用酒磨墨清这位老先生写了一张正楷字,叫他照着描,老
先生说他有写字天才,进步又很快,把个呜斋先生笑得嘴也会不拢来。于是又由这
位老先生介绍,请了一个学究在元泰钱庄里教他念书,夜里跟着父亲睡,因为鸣斋
先生看儿子已经有了,不必再回家,自己早已留宿在店里。
可惜的是现在乃民国时代,考秀才举人,中进士的机会已经没有了,承德虽说
有做官的命,却也必须替他准备一个做官的资格,于是鸣斋先生不得不送他去投考
中学, 预备将来考大学政治系。A城的县立中学只有一个,学生程度相当好,承德
本来是不容易考取的,恰巧那校的总务主人经人介绍与呜斋先生认识了,鸣斋先生
的灵机一动,许他以重利,叫他把校中公款存入元泰钱庄,利息定得特别高,自然
好处是归总务主任个人,学校方面只要不太吃亏也就算了。这年为了承德要考中学,
鸣斋先生又特地备了一桌酒,恭请那位总务主任来拜托一番,又送些吃食之类,总
务主任便替他说项了,结果总算勉强挨进备取名单内,也人学了,但是我的姊姊眉
英却是硬碰硬考上了正取第一名。啊,我想她该是多么的光荣!
他很爱我的姊姊,真的,因为她正受着无数人的钦敬。他常常邀她到他的家里
去玩,她去过一两次,鸣斋先生非常奉承她,说是女孩子会读书真是难得的,将来
怕不像孟母教子似的做一个贤母,教出儿子来做了官儿她还不是一个太夫人吗?他
赞成女人读书,因为读了书可以教训儿子,他又叹气说是承德的母亲连一个字也不
识,怪不得承德这孩子在学校里算学总弄不好,没有知书识字的根来帮他做做习题,
叫他一个小孩子自己怎么应付得来呢?
却说这次承德从顽童包围中把我救出来,送回家里,母亲也爱他的聪明漂亮,
叫他多来玩,以后他就同我们更加亲热起来了。
金钱究竟是好东西,有了它,人们便可以表达情感,就算至亲如母子吧:儿子
买东西送了母亲,总可以显出他的孝心;母亲买东西送孩子,也是表示她的慈爱的
一片好意。任何朋友或不很熟悉的人,只要用金钱,或用金钱购物以赠人,总是不
会有什么不好地方的。承德的父亲知道这些,他就拿出钱来替儿子买友谊以及种种
方便,即使清高如我母亲,也不得不为他的厚重礼物而欣喜。
我当然更不能例外啦。一个清苦出声的女孩子是容易受物质诱惑的,因为她一
向缺乏它们,所以见了它们便倍觉神秘与富有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