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途佳人-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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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的哩。我们老板本来想叫我来说大小姐的,但是小开本人喜欢二小姐,所以我们
老板也拗不过他。”
“啊!”我的母亲完全出乎意外地,不知如何是好了。她期期文艾说:“这…
…这我倒是没有想到的。我以为……我们眉英同黄少爷是同班同学,他们两人看上
去感情也不错,怎么你们老板会想起小眉来呢?”
宋文卿在旁更正她道:“不是我们老板,是我们的小开。”顿了一顿,他又抱
歉地说明:“我们老板是很看重大小姐的,他见过她做戏,说是如此贤良的女人世
间少有,但是我们的小开定规讲是二小姐好看,他用新派字眼来形容,讲二小姐是
顶‘横派’的,我也不知道什么叫‘横派’,但他的确不是坏话,他讲二小姐‘横
派’,是的,‘横派’!”
我母亲怔怔瞧着他,似乎莫名其妙。我起初也是莫名其妙的,但后来想想也就
明白过来了,大概承德说的是“活泼”,他却认为是“横派”了吧?想到这里我忍
不住要笑,但毕竟不好意思,就扭转身子跑进卧室去了,只见姊姊站在门后听,她
不提防我会直接进去的,吃了一惊,立刻脸红起来,我不知道她是羞愧呢?还是愠
怒的表现?
在当天晚上,我睡在床里反来复去的再也睡不着,听见母亲与姊姊似乎没有声
息,我也不好意思去惊动她们。许久,母亲以为我们都睡熟了,便轻轻揭起帐子来,
点着一枚香烟抽吸,我听见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妈妈!妈妈……”我忽然喊她。
她听见惊慌起来了, 急忙丢掉烟尾, 一面装出放下帐子去睡的样子对我说:
“怎么小眉你没有睡着吗?不要响,姊姊会给你吵醒的。”
我说:“不,妈妈,你下次再不要理那个姓家的老头子,我们不许他上门。”
她默然半晌,便说:“人家替你做媒也是好意呀!况且承德也常来我家……”
“不,我不要嫁那种纨绔子弟。”我愤然嚷了出来。
不料我母亲却也有些左性,她是一个存着“恶”念却又不得不继续干“善”事
下去的矛盾人物。我在这里用“善”“恶”两字来区别她的行为与思想当然不大受
当,不过也只好如此来说明她。她在当初乃是个纯粹善良的女人,善良了这许多年
却始终让她吃苦,她也不免怀疑了,觉得做人应当用手段,应当讲究功利主义,但
是事实上她又做不到,她常恨我父亲忘恩负义,因此主张女子要自立,而且不必太
忠心于自己丈夫,然而直到父亲死了为止,大概她是没有一天不忠心替他服务着的。
她只不过在嘴里说说气愤话罢了。
“纨绔子弟,是的,承德是一个十足的纨绔儿。”母亲痛苦地说。于是她的声
调马上转为激昂的了:“但是贫寒子弟又怎样呢?他们肯苦读,像你父亲一样,后
来果然发迹了,还不是也就变成纨绔子弟一般,爱好声色犬马,厌弃长时期共过患
难的糟糠之妻了吗!”
我说:“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不但是呀!”母亲说得更兴奋起来了:“不要以为夫妻真个是
一体的,不要以为男人的成功就是连他太太一起成功在内的,世界上人们只知道崇
拜英雄,崇拜圣人,谁肯同情为这英雄或圣人而牺牲一切的他们的妻子呢?女人总
是不幸的,连从前贵为六宫之主的皇后娘娘,还不是只能够在博个贤德的美名下,
眼睁睁地看皇帝丈夫荒淫无耻下去吗?”
“这是封建社会的不平现象。”我说。
“那末到了现在呢?”
“现在是资本主义的社会,男女问题当然仍旧不能得到合理解决。”
母亲哑然失笑道:“你以为社会主义下的女性就一定会幸福吗?据说苏联女人
虽然得到了一切做‘人’的权利,但却消失了许多做‘女人’的特有权利。女人是
离不开孩子们的。啊,假使我此刻失去了你们,我不知道自己将如何能够生活下去?
天生女人要养小孩,女人就得永远吃亏一着。还有女人容易老,女人渐渐的老上来,
不论她在资本主义社会里,或在社会主义的社会里,都将被冷落而失去爱……”
我反对道:“但是,妈妈,婚姻是不能专讲年轻美貌这一套的呀。”
母亲瞥了姊姊一眼,见她丝毫不动,便放低声音冷笑道:“你说婚姻是不讲美
貌的,那末他们黄家怎么不来要你姊姊呢?”
我听着不免有些替姊姊难过,但在下意识中却也感到自己的幸福,嘴里仍是说:
“但是有学问的男人就决不会以貌取人呀。”意思中说承德没有学问,所以我们不
能以他的意见代表一般男人。
母亲摇头道:“那也不见得吧?书呆子一旦出头了,看见花花绿绿的女人,只
会比普通人更垂涎呢。丈夫的学问与太太有什么相干?他的学问是在他自己肚子里
的,你又不能把它挖出来派用场。还是他放在衣袋里的钱,倒是多少要拿些出来给
你用的
我的心里很不以为然。仿佛母亲在今夜简直不像是往日的她了。过了许久,她
的兴奋渐渐平静下去了,她忽然叹口气说道:“啊!我刚才说过些什么呢?我不应
该对你说这类话。你太年轻,你是不会懂的,你不需要懂。唉,小眉,我们应该把
这件事重新考虑过。我不为别的,只因家境太不好,你们姊姊俩又都快要毕业了,
你姐妹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我不愿叫她中途而废,而你……
“话未说完,我们似乎听见姊姊在转身了,母亲便急忙换了话题说:“小眉,
你不要起来小便吗?要不要我替你点灯?”我说不要,母亲便自己扔掉香烟头,放
下帐子睡了,我也不敢再开口,只睁开眼睛瞧着这黑黝黝的房间,心里觉得无限悲
哀与空虚。
良久,只见母亲又揭开帐子来瞧地板上了,像是不放心这烟头可会烧起来否,
她仿佛觉得我还没有睡着,便用细弱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假使婚姻成功,黄家还
答应帮助你读书上进呢。”
九、终身误
过了几天,母亲想宋文卿快要讨回音了,心中更加不安起来。
第一个念头是回掉他:“我的二女儿年纪还小哩,要好好的念书。”她以为现
在的女孩子只要能够自立,就是永远不嫁人也行,省得将来受男人的气。
但是,付不起学费又怎么办呢?姊姊快要高中毕业了,去考大学要用资,即使
真的考进了国立首都大学,顶顶便宜的学费也要十元,宿费六元,书籍费预缴五元,
而且吃饭零用钱都是归自己出的,她不敢再想下去。她连一个女儿的用度都凑付不
来,又怎能兼顾到第二个呢?然而我还只有概中毕业,还只有十五岁,既不嫁人又
不能让我继续读书,则将来又那里来的自立本领呢?想到这里母亲的心便冻结住了,
她叹息,流泪,一个人想来想去实在没有办法。我虽佯装不晓,仍自预备日常功课,
但是心里也郁郁不乐。
姊姊似乎也关心这件事,但是她不便开口,因为承德不选择她而要我,这于她
是顶伤自尊心的。她就想劝阻,也为了要避嫌,不好说出来,所以她始终默默无所
表示。
结果宋文卿的媒人终于做成功了,他们在讨论如何举行仪式。先是由宋文卿拿
了一张大红单子来,上面开明礼品各项,如龙凤金团若干,喜饼若干,酒几罐之类。
另外尚有小首饰两件,花缎衣料四件,都由鸣斋先生主张折现,说是此款可以存放
在他的钱庄里,加厚利息,以备二小姐不时之需。母亲听了这些话连耳根都羞红了,
她仿佛在接受人家的慈善赐与,所谓不时之需,还不是指我的求学费用而言吗?她
恨!她恨我的爸爸不该荒唐而早死,结果不但没有替她留下些钱来,连他身后的衣
裳棺排费都是从她平日辛苦积蓄里挖出来的。她后悔以前不该变卖首饰帮助丈夫读
书,如今却落得连女儿的求学都要靠别人来帮助了。想到这里她不禁盈盈欲涕,那
个宋文卿误会了,以为她在耽心读书钱不够,便又陪笑安慰她道:“符太太你可不
用忧愁,我们老板是顶慷慨的,他既然看重二小姐,一定要栽培她,将来我可以劝
他早些发聘,聘金加重些,你家二小姐不是就可以读到大学毕业了吗?这些过允的
小礼是不算什么的,今天且同你说定了,我就去回话,让我们老板可以早些择定日
子把钱送过来……”
母亲红着眼圈赶紧分辨说:“不,不是的,宋先生。”她仿佛觉得自己在出卖
女儿,廉价出卖年轻的女儿,那张红纸的礼单便是赃证。于是她连瞧都不愿再瞧,
把它趋紧塞回宋文卿的手中说:“就这样好,由你来先生主张好了,你们老板决定
的事总不会错的。”宋文卿知道大功告成,这才笑嘻嘻的回去复命。
啊!我不能说出我心里是感到何等样侮辱!我恨宋文卿那种貌作恭谨,暗中却
在冷笑瞧我们不起的样子,他口口声声说:“钱!钱!读书!读书!”钱可是他拿
出来的吗?而且我也恨鸣斋先生的假仁假义,这些小礼依当时规矩本来是应该给的,
我们是否用它来做学费或买衣料饰物那是我们的自由,但他却将我们应得之款作了
两次人情,算是他的额外恩赐,好精明的算盘!虽然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孩子,我不
懂得那些生意门槛,但是我却知道这是屈辱,一种难堪屈辱!
订婚的日子终于到了,前几天母亲已经忙着张罗这样,张罗那样的,把屋子内
外统统收拾干净,她又舍不得雇人相帮,只是把自己双手弄得嵌满灰尘,额上汗如
雨下,我们看着实在过意不去,姊姊已经三番四次对她说:“妈妈你歇一会吧,我
来帮你擦窗子。”母亲不作声,看了她一眼,心里似乎还不大愿意。但是她毕竟精
疲力尽的支持不下去了,只好把抹布汰干净交给姊姊去试做,不料当姊姊指到第二
块玻璃时,她又从姊姊的手里把抹布夺回去了,再汰干净自己去擦。而且把姊姊刚
擦好的两块统统又重新擦过。我在旁边看着她们,心里很不安,但却也不好启齿说
什么,因为现在她们所忙的乃是为着我的喜事,我不便阻止,自然更不能参加去做
的。
黄家送过来的喜饼金团之类都是顶上品的,母亲觉得很光荣,在寥寥无几的贺
客之前。其实他们商人办发是项精明的,出八元钱可以买到比我们出十元钱还好的
货色。而且他们店里伙计多,鸣斋先生要差那个便差那个出去,大家都想巴结老板,
那里还敢不竭尽心力?即使鸣斋先生有想不到的地方,他们也都献殷勤给他想周到
了,只有我母亲却是件件都要自己做的,她的身体又不好,脑筋又不灵,买了这样
又忘记买那样,走进走出忙个不了,走路又舍不得花车钱,最后为了要购一盆万年
青,不知费掉多少气力。在持据的经济状况下赶办喜事,她把她预备将来自己人殓
用的两颗鞋头球也售出去了,攀上一门富亲不但没有沾着一分光,而且相反地为了
要配合他们送来的东西,我们不得不勉强凑齐可观的回礼之物,母亲知道商人的眼
光厉害,顶会估斤较两的,我将来要到他家去做媳妇,与他们共同度过一生,母亲
不能不替我撑些场面。
却说那天宋文卿押着八个朱红描金漆的大扛箱进来,上面绒花球插得满天星似
的,沿途看热闹的人无不啧啧称羡。母亲的脸上也不免露出些笑容来,虽然这几天
以来她的精神已撑不住了,但是她还是起劲地笑着,笑得几乎连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所谓折首饰衣料的几百元钱,乃是元泰钱庄打出来的一张在票,用大红纸袋封
着,宋文卿当面把纸封拆开来给母亲看过,母亲不好意思地把它拿进来,开了橱几
把这郑重地放进抽屉里,然后又把橱门锁上了。锁好以后她还不放心,又把橱门试
拉一下,门当然拉不开,她知道的确是锁牢的,这才放心出去了。这些钱她隔着几
天又把它放过元泰钱庄,博取较厚的利息,由吗斋先生给与存折一扣为凭。她不愿
多到元泰钱庄去,给人家指指点点说是小开的丈母娘来了,因此她就始终未曾去拿
过钱,这样存折后来就给我做妆立了,呜斋先生也许早就料到这一着,所以才有这
个提议的吧?可怜我们孤儿寡妇打不过他的算盘,想弄些保障仍旧是得不到。
结果我在高中一年级的时候却意外地领到了贫寒子弟补助金,而且为了这个,
填调查表啦,找铺保啦,忙得不亦乐乎。我的姊姊在首都大学念书,下学期也有免
学费希望。只有承德因为毕业考试不及格,留级一年,仍在本校高中三年级读书。
他对于我领补助金的事似乎感到很不满意,以为这“贫寒”两字加到他未婚妻的头
上是不光荣的,幸而鸣斋先生给解释开了,钱总归是钱,只要学校肯补助,贫寒与
否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久,九一人事变发生了,于是男的组织学生军,女的组织救护队,整个的学
校便自成立了一营,由军事训练教官担任营长,女体育教师担任救护队长。救护队
里缺乏药品,绷带,扛人床之类,便由学生发动募捐,因为承德有这种能力,他就
渐为学校方面所看重起来。
学生不论男女都穿上灰色的军装,灰色的帽。承德对于这点最不肯守规则,每
天集合早操的时候,常发现他一个人还是穿着浅灰色西装,仍旧带上条花绸领带,
这在五六百人的队伍里是很触目的,我深以为耻,但他自己却洋洋得意,军训教官
曾告诫过他几次,到后来他总算勉强把灰布上装穿起来了,口袋上还插着几支派克
钢笔之类,裤子仍旧穿咖啡色或常青色的,以表示与众不同。教官问起他时,他回
答说是昨天操练时在场上沾着泥土了,现在交给洗染店在烫洗中,所以只好先穿这
个,教官因学校在募捐筹款时常需他老子帮忙,也就不再多说了。
最后,他终于也背上三角皮带了,嘻皮笑脸的强要女同学们向他敬礼。
“小眉,瞧你的Fiance多坏!”一个女同学对我说。
“啊!是黄承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