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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部分

吃蜘蛛的人 (一份关于文革的个人记忆)作者:杨瑞-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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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然不同,他们爱讲村里发生的事。有一个故事说的是两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只手表。  
  那是1958年的事,约有10万复员军人来到北大荒屯垦戍边。话说这些人中有两位契若金兰的山东籍战士:山东人一向以义勇著称,这两人过去在朝鲜战场上并肩作战,现在他们一同来到凉水泉开拖拉机。其中一人年长几岁,已结了婚。他到此地不久,妻子也从家乡跟来了。稍年轻的一位还是单身。  
  一天晚上,结了婚的那位上夜班时,他的妻子一人在家煤气中毒,死了。中国的北方,每年都有不少人死于煤气中毒。做丈夫的悲痛万分,他很爱自己的妻子。令他特别伤心的是,过去他妻子曾想要一只手表,说了不止一次,但直到她死他们也还没能攒够钱——那时好的国产手表也要上百元,这对一个月工资也就30来元的农场工人来说不啻是件奢侈品。村里买得起手表的人家也不多。现在他妻子已不在人世,做丈夫的决定送她一只好手表作为陪葬。  
  他于是借了钱,买来了手表。他将手表戴在断了气的妻子手腕上,就把她连枕头被子一起被放进棺材里。由于北大荒冬天天气奇冷,地冻三尺,当地人无法掘土安葬,只有待到来年开春。丈夫的同事帮忙钉上棺盖,把棺材抬到村南一处一个叫小南山的地方,当下算是把后事处理完了。  
  晚上,年轻人来安慰大哥,两人喝起了白酒。一两瓶下肚,大哥对兄弟打开了话匣子,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诉说心中的悲伤,说来说去便说到了那只手表。说完他倒头睡了,年轻人却合不上眼:他也正需要一只手表,也是不够钱买。他想到了棺材里的手表,但马上就自责:大哥把心里话都掏给他,他却想偷嫂子的陪葬,人怎么能这么下作?……  
  前半夜,年轻人在炕上辗转反侧,后半夜他下了决心,从床上爬起来,拿了几件工具,直奔小南山。他边撬棺木,边向里面的女人陪不是。  
  〃嫂子!你原谅我吧!你已经死了,戴着手表也没有用,你就当把这块表送给我吧。我真的太需要一块手表了。我会给你烧纸钱,烧很多很多的纸钱,你在阴间用得着哩……〃  
  他边喃喃自语,边打开棺盖,看到了躺在里面脸白得像一张纸似的女人,她的眼睛居然睁着!突然,她从棺材里坐了起来!伸出手,手心里正是那只手表,在月色下闪着寒光。  
  〃手表在这儿,你拿去吧!〃她说。  
  年轻人惊吓得当场晕厥过去,女人跑回了村。其实,前天晚上她只是一种假死,村里没医生,别人看着她觉得她是死了,而实际上她的生命还在,小南山的冷空气一激,她又苏醒了过来。无巧不成书,这时年轻人来了。要不然,零下40度,她当晚就得冻死。  
  她回到家,把丈夫摇醒,告诉他事情经过。丈夫立即赶到小南山,年轻人还在棺材边不省人事。他把他背了回来。  
  年轻人醒来后,无地自容。他向兄嫂道歉,请求他们的宽恕。他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而那对夫妻却一个劲儿谢他的救命之恩。他们一定要年轻人收下手表,作个谢礼。年轻人坚决不肯,脸羞惭得像猪肝的颜色。但最后他拗不过大哥,还是收下了手表。从此以后,他们还是最好的朋友,彼此情同骨肉。  
  虽然村里的人爱说这个故事,我想证实一下谁见过这几个人物,却是谁也说不出个究竟。〃这批老兵在850农场建起来以后就都撤走了,他们去了新的地方开荒建新农场去了。〃这批人走了以后,又来了新的人马。他们是老复员军人的兄弟姐妹,亲戚乡里。他们来自中国的四面八方,特别是人口稠密的省份,像山东和四川。  
  新人马扎下根来成为农场工人,他们不再是普通农民,而是职工,不论旱涝每个月挣32块钱,那可是铁饭碗!尽管严寒刺骨,蚊蚋猖獗,风湿病成灾,虎林热(一种致命的地方病)蔓延……他们还是乐意呆在这里。这些艰难困苦比起铁饭碗来真算不得什么。  
  铁饭碗真那么结实么?未必。在某些情况下,铁饭碗也会砸烂,或应该说也会给端走。  
  比如说1959年饥荒席卷中国,北大荒农场所有的女职工都奉命辞退工作,〃减轻国家负担〃。当时上面对她们说只要形势一有好转,就立刻招回她们,于是女工都同意了。其实同意不同意,只要你是女的,也无计可施。第二年饥荒仍然持续,但过了第三年,形势好转了,女工复职的事却再也无人提起。原来领导早就觉得女职工是个负担,自然灾害成了个让她们离职的借口。就这样,妇女的地位从原来的农场职工变成了家属。作为家属,她们只能做临时工。于同样的活儿,工资却只能拿28元一个月。她们还没有劳保,不能报医疗费,不能享受带薪产假,也不可能指望加工资。这个地区约有10多万这样的妇女,我们来的时候她们对当地干部怨气冲天。  
  除了妇女,另一批被称为盲流的人地位也比较低下。盲流指的是在三年饥饿时期从家乡出来逃荒的。他们来到北大荒,开始做临时工,干一天算一天,挣的钱比妇女还要少。即便如此,他们有口饭吃,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几年后饥荒过去,盲流从原籍拿到户口。男性盲流造册成了农场职工,女性盲流便依旧例作了家属。他们于是定居下来,凉水泉有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家庭原来是盲流。  
  花儿的家庭就是这样,她比我小1岁,我们初次见面时她年方十六,干农活已是的一把好手。她长得结实,干活却十分灵巧,弯下腰来用一把锋利的小镰刀左一下右一下地割麦子,动作娴熟而有韵律,看上去跟玩儿似的。她一阵风般就割到前面去了,刚开始我们觉得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她。  
  3个月后,我的身体逐渐适应了体力活儿,到了割豆于时,我咬紧牙关,决定跟花儿比个高低。4个小时下来,我们几乎同时割完了长长的一条垄。花儿直起腰来,用手擦去额头的汗,冲我笑了。我也咧着嘴还她一个微笑,尽管我的腰像已经断成了十八截。打这以后,我们肩并肩在地里干活,成了一对好朋友。  
  既是伙伴,我便也常常上她家去玩儿。我喜欢她家的每一个人。她父亲老季是个能工巧匠,会于木工活儿,也会于瓦工活儿。她母亲,我们管她叫季大娘,虽不识字,心地却极为善良。旧社会他俩都是苦出身。花儿的弟弟那时还很小。  
  后来我听村里人传说老季在他家乡山东曾当过党支部书记。我几乎不相信这一传闻,党员身分在1968年是一种殊荣。我做梦都想入党,但我知道自己不够格儿。若是党支书,那更是村里的一把手!老季怎么肯放弃这一切的一切,跑到北大荒来当个盲流呢?这实在令我百思不解!  
  我带着这个疑团问花儿,开始她支支吾吾,避而不答。但我穷追不舍,因为我们是好朋友,她最后还是说了:三年自然灾害中,她家乡很多人饿死了,包括她的祖母、一个小姨、还有她的堂兄妹。他们吃完了第二春的粮种,吃了家里的老黄狗、小花猫,然后吃树皮,树也死了,最后挖草根吃。还活着的人只能外出逃荒,但上头又有指示,不准逃荒。留下来无疑是死路一条,不管是党支书还是普通老百姓,要活下去,必须走。于是他们来到北大荒,至少这儿能填饱肚子。  
  这段故事令我更加难置信!我甚至为她的故事夜不成寐:直到那时,我对政府文件和报纸上的宣传从未产生过怀疑,报上说饥荒时期中国没有饿死过一个人,这是伟大的胜利……我父母和其他身居京城的人也都相信这种说法。现在突然花儿告诉我,饥荒时期她的家乡饿死好多人,其中就有她自己家的亲人!这两种说法互相抵触、矛盾,不能并存,必有一方在说谎,那么骗人的是党还是花儿?我简直不敢再往下想。  
  在我内心深处,我知道花儿说的是实话。她父母又不是地主,他们都是苦大仇深的贫农。毛主席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我正是从贫下中农那里受到的教育:党居然也会说谎,而且是一个弥天大谎。  
  另一件事花儿开始时也不愿讲。有一次她警告我:〃你一个人晚上别去小南山,那儿有鬼。〃  
  〃有鬼?怎么会?〃  
  〃有个后生死了埋在那儿,都说晚上他常出来缠人。〃  
  〃有这事儿?他是干什么的?〃  
  〃喔,别刨根问底儿了。俺爹俺娘不让提他哩。〃  
  看得出花儿很害怕,这愈发激起来我的好奇心。我求她跟我讲讲这个后生的事,但花儿不肯。  
  〃俺不讲,俺怕鬼!〃  
  〃得了!你知道世界上没有鬼这回事儿!告诉我他是谁吧。〃  
  〃讲鬼的人会招来晦气,他听你讲起他了,就会来找你。〃  
  〃不关你事,是我要你讲的,如果他来找,就会来找我。这总行了吧?快说说他的故事。〃  
  〃反正他是个劳改犯,右派还是什么的,俺也闹不清。前几年这疙瘩这样的人多了去了。看守不让俺们走近他们。〃  
  〃这当然,那又怎么了呢?〃  
  〃嗯,有一年大夏天,在玉米地里,这个后生把看守弄人了,不知是顶嘴了呢还是干活没干好,左不过是这路事。看守把他五花大绑,撂在地头上,让他在日头底下晒着,罚他。其他劳改犯吃午饭去了,吃完了饭他们就又锄地去了,往回锄,一垄锄到头儿,天也黑了。劳改犯回村吃晚饭,看守也跟着他们回去,压根儿忘了地头上还有个人。  
  〃第二天早上点名时看守才想起他来,他们回地头找他,发现他人还在那儿,不过早断了气儿了。一准是头天晚上让蚊子咬死了,听说挺吓人,孩子儿都不让去看,他们当天就地把他埋了。后来,劳改犯和看守都走了。现在谁也说不准他埋哪儿了,反正在小南山儿。他死得惨,死后冤魂不散,晚上出来迷人。好多都人亲耳听见过他在那儿哭,俺们都不敢提他,你可别告俺爹俺说了这事。〃  
  一个人被蚊子活活咬死?对那些没去过北大荒的人来说,这简直是天方夜谈。我听到这件事时,已经在那儿呆了几个月,我不由浑身打了个冷战,什么也没说。  
  北大荒的蚊子,在我看来,和我在北京见到的那种秀气的小生物根本是两个物种。北大荒的蚊子又大又黑,凶猛无比,嗜血成性。它们在这个巨大的沼泽地里数百万计地繁殖。白天它们还不太活跃,即便如此,它们都会透过我的厚厚的工装叮我,使我的皮肤上肿起像杏干似的大包,一个星期都消不下去。当地人说这里的蚊子是毒蚊子。  
  夏秋之际,有时我们从田里收工晚一点,太阳一下山,尽管全身都裹着劳动服,头上还包了层尼龙丝巾,而且两手不拿东西,饶是这样,也抵挡不了这些蚊子的袭击。成百只蚊子在空中飞舞,像一团乌云,追着我咬,嗡嗡声酷似电影里日军轰炸机发出的声音。  
  想想那个后生的遭遇,巴,手脚被绑不能动弹,被遗弃在沼泽地边上,太阳下山后过了整整一个晚上,孤身一人,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只得听任这些恶蚊来叮咬、吸血,直至死去。虽然过去我竭尽所能设想过千百种严刑拷打和死于非命的场景,这种死法仍教我不寒而栗!  
  他在那样的场合又能怎样?在地上打滚?那只有更糟。一出汗,会招来更多的蚊子。叫喊?诅咒?求神?祈祷?什么都不管用了,整个人类都弃他于不顾,天聋地哑,他惟有独自饮泣,哭他的苦难,哭他的命运。  
  他死之前想了什么?也许他回忆起爱过的人,回忆起父母妻儿,他们在梦中是否听见他绝望的哭声呢?难道他们也抛开他了么?与犯罪分子划清界线,就像当年的婶婶一样?是人总不该落得这么个死法!右派也不该!杀人犯也不该!  
  也许当地人说得对,他会变成一头鬼。他受了如此冤屈,在地下身心不得安宁。他必不断哭泣,呼号,让这个地方同样不得安宁。他是不是要找个替死的,好让他去复仇,但是找谁复仇呢?找蚊子?找看守?找那些送他来这儿的人?找出卖他的朋友?低毁他的同事?背弃他的家人?这个年轻人是罪犯,不是英雄,但是一如壮士,他踏上的也是一条永无回归之日的苦难里程。我真为他难过,为他悲伤……资产阶级的人性论……一个人的血肉之躯……我不能再胡思乱想了,这么想下去会走火入魔的。难道他的鬼魂真就附在我身上了么?     
                   
17 做个地地道道的老农民     
  知青下乡的运动过去17年了,许多人谈起此事依旧怨气冲天,他们把这场前后持续10年、有200万年轻人卷入的运动称之为〃荒谬的错误〃,或至少是〃蹉跎岁月〃。这么说大抵错不到哪儿去,然而我还是不能完全同意。老子有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到美国几年后,我对这场运动的愤懑逐渐平息,甚至庆幸我曾经有过上山下乡的经历。  
  在农场我学会了阉猪崽,砌耐用的火炕和打好烧的火墙,用木铲扬场,使镰刀割豆……我并不是说在农场学到的农活把式现在对我还有多大用,但是知道自己会干这些活儿,而且还能干得颇出色,我便打心眼儿里有一种安全感。我不会在评终身职时睡不着觉,我不仅仅会教书,还会做农民和工人的活儿,如果我不能用头脑和笔杆糊口,我还能用肌肉和筋骨养活我和儿子。  
  北大荒的年头教会我如何在极紧的预算下从容地生活,现在我便不必整天为挣额外的。其实并不一定需要的那部分钱发愁。在很大程度上使我有时间做我最想做的事,如沉溺于文学中,写我现在写的故事。不然的话,生活在没有铁饭碗的外国,恐怕我得力挣更多的钱而从事一份不感兴趣的职业。  
  当然,在1968年,我不可能看到今天。我感激北大荒有别的原因:我的失眠症不治而愈。到850农场后两个月,只要午休还剩5分钟时间我都可以打个盹,另外9个同屋就挤在我旁边,有人听收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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