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扎克与中国小裁缝-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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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镀了铬的缝纫机钢针,比普通的针要稍稍粗一些,慢慢地滑进了村长大开着的嘴巴里,一动也不动地停在那颗智牙上,但是,它刚刚轻轻地碰了牙齿一下,村长的舌头就条件反射地冲向了擅入的外来物,说时迟,那时快,它已经舔着了冷冰冰的物体,金属的,陌生的,一直碰到它那尖尖的针头:舌面上顿时滚过一阵颤抖。它缩了回去,仿佛被挠了痒痒似的,然后,它受到陌生感觉的刺激,又来探测钢针,几乎有些贪婪地舔着它。
缝纫机的踏脚在老裁缝的脚下踩动起来。那根针,由一根皮带跟缝纫机的传动轮连在一起,开始旋转起来;村长的舌头受到了惊吓,顿时缩了回去,阿罗用手指头尖捏着那根针,同时调整着手的位置。他等待了几秒钟,然后,踏脚的速度加快了,钢针打到了龋齿上,病人嘴里马上发出了一记尖利的叫声。阿罗的手刚刚把钢针挪开一点点,村长便像一块根基松动的大岩石,从我们为他准备的放在缝纫机边上的床上出溜下来,几乎跌倒在地上。
“你差点儿把我给杀了!”他一边爬起来,一边冲老裁缝嚷道,“你是不是要我的老命呢?”
“我早就对你说过了,”裁缝回答道,“我在集市上看到过这些。都是你自己坚持,非要我们来做江湖郎中不可的。”
“真他娘的痛啊。”村长说。
“痛是免不了的,”阿罗肯定地说,“你晓得吗,在一家正规的医院里,一个电动牙钻的钻速是多少?每秒钟高达好几百转呢。针越是转得慢,你就越是觉得痛。”
“那就再来试一次吧,”村长很坚决地说,同时整了整头上的帽子,“都已经有整整一个礼拜,我吃不了饭,也睡不好觉了,长痛不如短痛,干脆还是一了百了吧。”
他闭上眼睛,不敢看那根针伸进他的嘴里,但是,结果还是一样。钻心的疼痛把他从床上重重地掷了下来,连钢针都留在嘴里没有拿出。
他猛烈的动作震得煤油灯直摇晃,而这时候我正端着一个铁勺子,在那油灯的火苗上熔锡块呢。
尽管这情景很是可笑,却没有一个人敢笑出声来,我们直担心他会出尔反尔,把我带到公社去治罪。
阿罗重新拿起钢针,擦了擦,检查了一下,然后给村长递过一杯水,让他漱了漱口;村长朝地上吐了一口血水,就吐在他那顶掉到了地上的帽子旁边。
老裁缝惊得目瞪口呆。
“你流血了。”他说。
“假如你想让我把你的龋齿钻透,”阿罗说着,捡起了那顶帽子,把他重新戴在村长那乱蓬蓬的脑袋上,“我看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把你绑在床上了。”
“要绑住我的手脚吗?”村长叫了起来,有些恼火的样子,“你忘了,我可是公社领导任命的干部!”
“既然你的身体拒绝配合,那么我们万不得已,只有冒犯你了。”
他的决定确实令我大为惊诧;我常常问我自己,而且多次地重复,甚至在今天还在重复问着我自己这同一个问题:这个政治上和经济上的暴君,这个小村中的警察,他怎么可能同意接受这样的一个建议,把自己置身于一个如此可笑、如此有辱身份的姿势呢?他的脑子里进了什么鬼呢?当时当地,我根本没有空闲去细想这一问题。阿罗迅速地把他绑了起来,老裁缝承担了一件困难的任务,用双手把他的脑袋摁住,他让我代替他去踩缝纫机的踏板。
我很严肃地履行着我的责任。我脱下了鞋袜,当我的光脚板碰到机器的踏脚时,我感觉到我那使命的整个重量全都压在了我脚底的肌肉上。
阿罗刚给我使了一个眼色,我的双脚就使劲地压下踏板,让机器转动起来,接着,我的双脚就被这有节奏的机械运动带了起来,跟着它迅速地动着。我逐渐地加速,就像是个自行车运动员在大道中冲刺;钢针颤抖着,震动着,重新接触到那阴险而具威胁性的暗礁。这种接触,一开始在村长的嘴里产生出一种支支吾吾的叫喊,只见他像一个疯子那样在紧身束缚衣中拼命地挣扎。他不仅被一条很粗的绳子绑在床上,而且还被老裁缝那双像铁钳一样的手死死地摁住了脖子,老裁缝把他夹得紧紧的,把他卡定在一个姿势中,完全够得上在电影中拍一个肉搏的场面。白沫从他的嘴角上冒出来,他变得脸色苍白,几乎透不过气来,直在那里呻吟着。突然,像是火山即将爆发那样,我不知不觉地感到,从我的内心深处爆发出一种虐待狂的冲动:我立即减慢了踩踏板的速度,满脑子都是在农村插队落户接受再教育的回忆。
阿罗朝我投来同谋般的一瞥。
我还在减速,这一次是为他威胁我要带我去治罪而报仇。钢针转动得是那么的慢,简直就像是一个转得疲倦了的钻头,差一点就要出故障。它转动到了一个什么样的速度呢?一秒钟转一圈?一秒钟两圈?有谁知道呢?无论如何,镀铬的钢针最终还是钻透了龋齿。它旋转着,从运动中完全停了下来,这时候,我的双脚令人担忧地想休息一下,就像是自行车运动员在冲下危险的山坡时停止了踏蹬子。我表现出一种平心静气的、纯洁无辜的神态。我的眼睛没有简化为两道充满仇恨的细缝。我假装在检查皮带轮或者传动皮带。然后,钢针又开始重新转起来,慢慢地旋转着,仿佛那个自行车运动员现在正在艰难地爬着一个陡坡。钢针变成了剪刀,变成了充满仇恨的雕刻刀,在暗黑色的史前岩石上挖出了一个洞,飞溅起了一阵奇怪的大理石的尘雾,油腻的,发黄的,像干奶酪似的。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像我这样的虐待狂。我敢向你们保证。一个放纵自己的虐待狂。
33.老磨工讲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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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头,是我看到了他们,只有两个人,全都脱得光溜溜的。我像平时一样,到山后头的深谷去砍柴,我一礼拜去砍一回柴;我总是经过那个小小的激流潭。它到底在哪里?离我的磨坊大约有两三里路。湍流从六七丈高的地方落下来,溅到老大的石块上。飞瀑的脚下,有一个小小的水潭,其实差不多就算是一个水塘,不过,那里的水很深,很绿,水色很暗,被圈在岩石中间。那里离山路太远,人们也很少去那里。
我没有一下子就看到他们,不过,在鼓鼓的山岩上睡觉的小鸟好像被啥子东西惊醒了;它们全都扑啦啦地飞起来,从我的头顶上飞过,发出很响的叫声。
对头,那是一些长着红嘴巴的乌鸦,你是咋个晓得的?它们一共有十来只。中间有一只,我不晓得它是没有睡醒觉,还是比别的乌鸦更好斗,一边盘旋,一边朝着我扑下来,翅膀哗的一下就从我的脸上扫过。眼下对你说话时,我还能想起它身上那种实在闻不得的恶臭味。
那些乌鸦把我从平日的砍柴路上打发回来。我朝小小的激流潭瞥了一眼,我就是在那里看见了他们,脑壳儿露在水上。他们肯定是从岩石上跳到水里的,跳得很精彩,很吓人,要不,才不会把红嘴乌鸦惊得飞起来。
你的翻译吗?不,我还没有一下子认出他来。我两眼直盯着在水里头的这两个人,他们的身子交缠在一起,紧紧抱成一团,在那里不停地转着,转过来,又转过去。他们把我的脑壳儿弄得是那么的糊涂,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算明白过来,从岩石上跳进水里还不是他们的最得意的成就。不!他们正在水里头日×。
你说啥子?性交?这个字眼对我来说太文绉绉了。我们山里人,我们喜欢说日×。我可不愿意当个偷看的人。我的老脸都红了。我这一辈子可还是头一遭看到这样的事,男人女人在水里头做那事。我已经不能走了。你晓得,在我这把年纪,我们已经不会保护自己了。他们的身体在最深的水里旋着,朝着水潭边上转过去,滚到了浅水中的一块大石头上,那里的潭水碧透碧透的,被太阳晒得发热,他们戏耍的淫荡动作在水底下变得夸张,走了形。
我实在有些难为情,说实话,并不是因为我不肯放弃这个饱眼福的好机会,而是因为我心里很清楚,我太老了,我的身体已经软弱无力,只剩下了一把硬邦邦的老骨头。我晓得,我再也体会不到他们正在享受着的水里游鱼那样的快乐了。
日×完了后,那个女娃子在水里捞起一大串树叶当做遮羞布。她把它围在自己的腰杆上。看起来,她不像她那个伙伴那样疲惫,相反,她浑身上下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又在岩壁上攀爬起来。时不时地,我的眼睛会盯不住她。她消失在一块覆盖着绿茵茵鲜苔的岩石后,隔一会儿,她又出现在另外一块岩石上,好像她突然从一条石头缝里蹦了出来。她不断整着她腰上的那串树叶,让它真的遮住她的羞。她想爬上一块巨大的岩石,它就在小小的激流潭上面三丈来高的地方。肯定,她不可能看见我。我藏得很隐蔽,躲在一丛茂密的灌木丛后面。这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女娃子,她从来没有来过我的磨坊。当她站在峭壁前鼓出来的陡石上时,我离她是那样的近,可以好好地赏看一下她光溜溜的、湿漉漉的身子。她戏弄着她的遮羞布,把它在自己光溜溜的肚子上和雪白的奶子下转着,她鼓出来的奶头颜色有些发红。
长着红嘴巴的乌鸦又飞回来了。它们停栖在一块高高的、很狭小的石头上,围在她的身边。
突然,她向后退了两三步,在它们中间劈开了一条路,紧接着,真可怕,她使劲地一冲,一下子就跳在了空中,胳膊伸得大大的,就像是在天上滑翔的燕子的翅膀。乌鸦也在这一刻飞起来了。不过,在飞往远处之前,它们俯冲在女娃儿的身边,而那个女娃儿,好像变成了一只正在飞翔的燕子。她的翅膀伸展开,水平的,一动也不动;她就这么飞翔着,直到落进水里,这时候,她的胳膊一分开,就钻进了水里,不见了。
我的眼睛滴溜溜地乱转,寻着她的伙伴。他正坐在小水潭的坡岸上,赤着身子,闭着眼睛,背靠在一块岩石上。他的那个雀雀儿软塌塌的,好像疲劳得睡着了。
就在这一刻,我好像觉得,我在哪儿看到过这个小伙子,不过,我怎么也想不起是在哪儿了。我走开了,后来在树林里,正当我开始砍一棵树时,我才猛然记起来,他就是那个年轻的翻译,几个月之前,他曾经陪着你来过我这里。
他真是走运啊,你那个冒牌的翻译,幸亏他碰上的是我。我这个人,对啥子都不会大惊小怪的,而且,我也从来没有揭发过任何人。要不然,他可就会有麻烦了,治保办公室肯定饶不了他,这一点,我敢向你保证。
34.阿罗讲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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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想起了什么?她游泳是不是游得很好?是的,游得棒极了,现在,她游得跟海豚一样美。以前吗?不,她游得跟山里的农民一样,只会划胳膊,不会蹬腿。在我教会她蛙泳之前,她还不知道怎样把胳膊张开,她只会像狗那样在胸前一个劲地刨水。但是,她有一个真正游泳选手的好身材。而我呢,我也就是教了她那么两三招。现在她已经学会游泳了,甚
至连蝶泳都会了;她的腰波浪一般地起伏,她的上身浮出水面,形成一道流线型的完美曲线,她的胳膊伸展开,她的双腿鞭打着水,恰似一头海豚的尾巴。
而她无师自通、独自学会的,是危险的高空跳水。我这个人,我有些晕高,我从来就不敢从高的地方往下跳水。在我们的水中乐园,一个位于僻静处、水十分深的水潭,每一次她都要爬上一块高得令我眩晕的岩石上,然后往下跳,而我则留在下面,瞧着她从空中几乎垂直地落下来,不过我的脑袋会发晕,我的眼睛会把小小的高石台跟它后面的白果树混淆起来,那一棵棵高大的白果树在天空中勾勒出皮影戏一般的轮廓。她变得很小很小,小得就像是挂在树梢上的一个小果子。她冲我喊着什么,但那就像一颗果子在那里微微作响。一个遥远的声音,几乎听不清楚,因为溅落到岩石上的飞瀑声太响。突然,果子坠落,飘过空中,它随风而飞,向我飞舞而来。最后,它变成了一支箭,紫红色的,纺锤般的,脑袋钻入水中,既没有什么太大的声响,也不激溅起什么水花。
在被关进“牛棚”之前,我父亲经常对我们说,一个人会跳舞,那绝不是由其他人教会的。他说得有道理;同样,一个人会跳水,或者会写诗,也绝不是由别的人教会的,这种事情,一个人只能自己独自来领悟。有些人,你就算教他们一辈子跳水,他们都学不会,当他们跃入空中时,永远还是像一块石头那么僵,他们永远也无法完成一次像样的坠落,恰如一颗果子飞落那样。
我有一个钥匙圈,是我母亲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一个镀金的环圈,镶嵌有玉的叶片,玉片上有着一道道绿色的纹路,小巧玲珑,煞是可爱。我总是把这个钥匙圈带在身上,它成了我用来辟邪的护身符。我在那上面挂上了一大串钥匙,而我却一无所有。那上面有成都我们家的大门钥匙,我自己抽屉的钥匙——我的私人抽屉就在我母亲的那个抽屉底下,还有我家厨房的钥匙,还有一把小刀,一把指甲刀……最后,我又在那上面加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