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别传-第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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茲可决定者有三事:
一即依牧斋“冬日嘉兴舟中戏示惠香”两律及牧斋阳春白雪跋语,已可知此女性之居处必与嘉兴及苏州有关,并为能歌之人。茲复检初学集壹柒移居诗集崇祯十三年庚辰八月十七夜牧斋于苏州所作永遇乐词云:“白发盈头,清光照眼,老颠思裂。折简征歌,醵钱置酒,漫浪从他说。银筝画鼓,翠眉檀板,恰称合欢佳节。隔船窗,暗笑低颦,一缕歌喉如发。生公石上,周遭云树,遮掩一分残阙。天上霓裳,人间桂树,曲调都清切。干戈满地,鸟惊鹊绕,一寸此时心折。凭谁把青天净洗,长留皓月。”及同书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崇祯十五年壬午中秋河东君病中,牧斋所作“效欧阳詹玩月诗”其后段云:“病妇梦回笑空床,笑我白痴中风狂。谁家玩月无歌版,若个中秋不举觞。虎山桥浸水精域,生公石砌琉璃场。酒旗正临天驷动,歌扇恰倚月魄凉。何为烦忧添哽咽,懵腾噤共谎搿G锓⒎追装樽挂叮赣赀筮蠛吞湮叀W源訆鸬皆碌睿ひ澜鹧ǚ梢构狻5鸥吒栌剿担⑺绿诜庹隆U律咸让商煲恍Γ囟饜昕毡济Α@戏蛱招拟屯纷晕市褚住8狙钥稍粕魑鹛懦χ舳侵漳咽汀L焐纤囟鹨嘤械常思浒综沤彩省:涎塾碳腔突停朊稳晕判ρ蒲啤4蛎盼葱砭芄拐硪蝗味桨住!备芍ご伺栽诔珈跏迥耆晌绱杭浒樗秃佣诓≈凶运罩莘党J欤屎佣嘤谑悄曛星锊≈杏小八彝嬖挛薷璋妫舾鲋星锊痪脔;⑸角沤颍隽鹆С 钡扔铮袢澳琳淝甯杞枰郧泊思呀谥拧>菔峭浦虼司幼∷罩荻贸じ璩约椿菹阄抟梢病
二即依牧斋所作关于惠香四绝句中皆有“桃”字,则此女性名中当有“桃”字,前已言及。又细绎牧斋四诗中皆以桃柳并举,当亦非寻常泛用之辞语。据王谠唐语林陸补遗云:“韩退之有二妾,一曰绛桃,一曰柳枝,皆能歌舞。初使王庭凑,至寿阳驿,绝句云:‘风光欲动别长安,春半连城特地寒。不见园花兼巷柳,马头惟有月团团。’盖有所属也。柳枝后逾垣遁去,家人追获。及镇州初归,诗曰:‘别来杨柳街头树,摆弄春风只欲飞。还有小园桃李在,留花不放待郞归。’自是,专宠绛桃矣。”及邵博闻见后录壹柒“韩退之使镇州”条云:“孙子阳为予言,近时寿阳驿发地,得二诗石,唐人跋云:‘退之有倩桃风柳二妓,归途闻风柳已去,故云。’后张籍祭退之诗云:“乃出二侍女,合弹琵琶筝”者,非此二人耶?”是牧斋暗以韩退之自比,而以河东君比柳枝或风柳,惠香比绛桃或倩桃。然则此惠香之真名中当有“桃”字或“绛”字。“桃”字恐是小名,甚难考出,至“绛”字或与后来所传河东君妹杨绛子之名有关也。
三即观留惠香“并蒂俱栖宿有期”、代惠香“皇鸟高飞与凤期,差池一燕敢追随”及别惠香“多种夭桃胜柳枝”等句,则此女性原是河东君之密友,后来又独立门户,如河东君与徐云翾之关系。
由第壹点引申,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庚辰春离杭州至禾城养疴及牧斋述河东君病中之语,当与惠香之居处有关。由第贰点及第叁点引申,疑后来讹传河东君妹绛子之轶事,乃好事者就此演变而成。第壹点不待多论,第贰及第叁点则须略征传讹之说,辨析真伪,而究其演变伪造之所由焉。
徐乃昌闺秀词钞补遗“杨绛子传”附柴紫芳芦峰旅记略云:
柳河东君如是归虞山蒙叟后,其妹杨绛子犹居吴江垂虹亭,鄙姊之行,遂不与人往来。构一小园于亭畔,归心禅说。尝谒灵岩榰硎等山,飘遥闲适,视乃姊之迷落于白发翁者,不啻天上人间。嘉兴薛素素女士慕其行,特雇棹担书访绛子于吴门,相见倾倒,遂相约不嫁男子。乃同至慧泉,溯大江而上,探匡庐,入峨嵋,题诗铜塔,终隐焉。其后素素背盟,复至槜李,绛子一人居川中,足迹不至城市。河东君数以诗招之,终不应。未几卒。著有灵鹃阁小集行世。其“春柳寄爱姊,调高阳台”一阕,盖讽之也。
寅恪案:柴氏所记有可信者,亦有不可信者,当分别观之。“绛子”之“绛”不仅与桃花颜色有关,且可与牧斋诗用韩退之之妾绛桃之名相合。绛子“居吴江垂虹亭”,谒苏州之“灵岩榰硎等山”及薛素素“访绛子与吴门”等事,又可与牧斋永遇乐词、舟中赠惠香及玩月诗等相印证。然则绛子与河东君之关系乃勾栏中姊妹行辈之名分,非真同产,此其可信者也。至绛子与薛素素相约不嫁男子一端,则大谬特谬。请征旧记,以明其妄。
缪荃孙云自在堪笔记书画门“薛素素小影”条载胡孝辕〔震亨〕读书日录云:
薛素素南都院妓,姿性澹雅。工书,善画兰,时复挟弹走马,翩翩男儿俊态。后从金坛于褒甫玉嘉有约矣,而未果。吾郡沈虎臣德徐竟纳为妾。合欢之夕,郡中沈少司马纯甫、李孝兼伯远偕诸名士送之。姚叔祥〔士粦〕有诗云:“管领烟花只此身,尊前惊送得交新。生憎一老少当意,勿谢千金便许人。含泪且成名媛别,离肠不管沈郞嗔。相看自笑同秋叶,妒杀侬家并蒂春。”褒甫恨薛之爽约及沈之攘爱也,寄赠薛三律云:“锦水飞来第二身,蕙心更擅艺如神。相怜南国应无辈,不悟东家别有邻。纨扇写留骑凤女,实符赍向驭龙人。碧山烟外含愁思,犹似蛾眉隔座颦。 凉壁哀蛬吊蕙帷,计狂祝梦又多违。锦书织恨盈千轴,钿帯萦愁减一围。弱水药来娥月皎,明河槎去客星微。越人不肯归西子,花泣吴宫掩夕扉。 铜标志里候灵芸,中道香车改辙闻。魂逐飞蓬辞夜幕,泪随落叶点秋裙。尾生作鬼难仇水,巫女为神易变云。自古情多欢便少,双栖何必笑离群。”
列朝诗集闰肆“薛素素小传”略云:
素素少游燕中,为李征蛮所嬖。其画像传入蛮峒,酉阳彭宣慰深慕好之。北里名姬至于倾动蛮夷,古所希有也。中年长斋礼佛,数嫁皆不终。晚归吴下富家翁,为房老以死。
明诗综玖捌“薛素素小传”云:
素素小字润娘,嘉兴妓。有异才。数嫁皆不终。有南游草。
又同书同卷〔静志居〕诗话略云:
予见其手写水墨大士甚工。董尚书未第日,授书禾中,见而爱之,为作小楷心经,兼题以跋。尝侍沈孝廉景倩巾栉。
寅恪案:孝辕所记素素事及姚于诗,皆可供谈助,故详录之。至竹垞所述大抵本之牧斋,惟言董香光未第日见素素所绘观音像而爱之,为写心经兼题以跋之事,乃新增材料中最可注意者,既出自竹垞目睹,自是可信。据牧斋所言素素“数嫁皆不终,晚归吴下富家翁,为房老以死”,则柴氏所言“素素背盟”一端亦颇得实。又酉阳在四川境,则柴氏称绛子与素素同游川中之说,或由此误传,亦有可能。然此诸端,皆不足深论。独绛子与素素相约不嫁男子一点,则须略考素素绛子两人之年龄。据嘉庆修松江府志伍肆“董其昌传”略云:“董其昌字玄宰,华亭人,万历十七年进士,选庶吉士。”及同书选举表云:“明举人。万历十六年戊子科。董其昌,玄宰。”然则玄宰至早在万历十六年以前(即其尚未中式乡试以前)遇见素素于嘉兴,此时素素之年龄至少亦不能小于十五岁。从此年下数至崇祯十四年辛巳,即河东君适牧斋之岁,共为五十三年,则素素年已六十八岁矣。绛子既称河东君之妹,河东君适牧斋之时年二十四岁,绛子之年当更较少。世间若有年近古稀之老妪,转与二十上下妙龄之少女共为盟誓不嫁男子者,禹域之外,当今之时,何所不有,或亦可能,至于三百年前崇祯之季自无此奇事,可以决言,故紫芳所述,其谬妄不待辨也。
柴氏所记绛子与素素同约不嫁男子之事,虽是大谬,然其他所言绛子诸端,要不无有相当之真实性,复由此真实性演变成为此鄙薄其姊“迷落于白发翁”之故事,并流传其高阳台“寄爱姊”一词,即徐氏闺秀词钞补遗所录者是也。鄙意惠香是否与绛子实为一人,尚待考实,今难断定。前论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伍通时附述张宛仙之事。汪然明于顺治九年壬辰始识宛仙于嘉兴,称其名为“香隐校书”。又宛仙和然明四绝句之二有句云“风韵何如半野堂”,则名字地域人事三者之关系,宛仙颇有与惠香实为一人之嫌疑。假定崇祯十三年庚辰牧斋于嘉兴舟中作诗示惠香之时,而惠香年龄为十五至十八岁者,则顺治九年壬辰应为二十七至三十岁。据此等年龄推论,固可称为河东君之妹。又就然明称其在顺治九年至十二年之间匿影不出,不轻见人,及游人问津,显贵爱慕,诸端推之,皆与其年龄情事约略适合。然则宛仙岂即惠香欤?是耶?非耶?姑备一说于此,殊未敢自信也。
又据荛圃之言,牧斋原藏元刻本阳春白雪所钤印章中,除“惠香阁”一章外,尚有“女史”及“惜玉怜香”两章之问题。“女史”二字前于论河东君尺牍时曾引汪然明所下“闺秀”与“女史”之界说,茲不必再赘。若依汪氏之说,惠香当日至牧斋家时其身份本是“女史”,故知此“女史”之章非后之好事者所伪造也。至于“惜玉怜香”一章,则关于黄皆令媛介之问题,前第贰章引吴梅村诗话、邓孝威天下名家诗观及王渔洋池北偶谈并第三章引汤漱玉玉台画史诸节中已略涉及皆令,茲请止就皆令与牧斋及河东君之关系一点更少详言之。其他诸端虽饶兴趣,然以本文范围之故,终须有所限制,未可喧宾夺主也。
周勒山铭林下词选壹壹“黄媛介”条云:
媛介久以诗文擅名,其书画亦为世所称赏。作离隐歌序云:予产自清门,归于素士。(兄姊原注:“名媛贞。”)雅好文墨,自少慕之。乃自乙酉逢乱被劫,转徙吴阊,迁迟白下,后人金沙,闭迹墙东。(原注:“琴张居士名园。”)虽衣食取资于翰墨,而声影未出于衡门。古有朝隐、市隐、渔隐,予殆以離索之懷,成其肥遁之志焉。将还省母,爰作长歌,题曰离隐。归示家兄,或者无曹妹续史之才,庶几免蔡琰居身之玷云尔。
寅恪案:媛介之“离隐歌”今未能得见,即歌序之文诸书虽有转载,但多所删改,盖涉忌讳使然。就所见诸本,惟周氏之书似最能存其旧观,故依录之。序文中“后入金沙,闭迹墙东”及原注“琴张居士名园”之“琴张居士”为何人,初未能知,后检杨钟羲雪桥诗话续集壹云:“金坛张明弼字公亮,号琴张子,为顾黄公丈人行。”乾隆修金坛县志捌人物志文学门张明弼传略云:“张明弼字公亮。天启丁卯游北雍,翰林齐心孝馆致之,编修黄道周尤心契。崇祯癸酉登贤书,丁丑五十四始成进士,授揭阳知县。谪浙江按察司照磨。升台州推官。逾年升户部陕西司主事。愤马士英阮大铖当国,不赴。年六十九卒。著萤芝集二十卷,兔角诠十卷,蕉书三十乘。”又同书壹贰杂旨古迹门云:“墙东园,在县西十二里方边村。张明弼别业。”始知“琴张居士”即张明弼,“名园”即墙东园。
歌序中最可注意者,为“乙酉逢乱被劫,转徙吴阊,迁迟白下,后人金沙,闭迹墙东”及“将还省母,爰作长歌,题曰离隐。归示家兄,或者无曹妹续史之才,庶几免蔡琰居身之玷云尔”等语。黄皆令于清兵攻取江浙之际逢乱被劫,后始得脱,有关材料多所讳删,故今不能详悉其本末,但取当时类似之记载推测之亦可得其大略。由此引申,更于皆令当日社会身份之问题可得一较明晰之通解也。此问题请分乙酉逢乱以前及以后两时期言之。
明诗综捌陸闺门“黄媛贞小传”云:
媛贞字皆德,秀水人。先世父贵阳守副室,有卧云斋诗集。俞右吉云:亡友黄鼎平立二妹,一字皆德,一字皆令,均有才名。毕德为贵阳朱太守房老,深自韬晦。世徒盛传皆令之诗画,然皆令青绫步障,时时载笔朱门,微嫌近风尘之色,不若皆德之冰雪净聪明也。
盛枫撰嘉禾征献录伍拾“黄媛贞”条云:
年十五六,同邑贵阳知府朱茂时过其门,闻读史记,询之旁人,则贞也。力求媒妁娶为妾。能诗词,工书法。凡启札皆出其手。无子,以老寿终。
同书同卷“黄媛介”条云:
媛介字皆令,亦善诗文,工书法。少许杨氏,杨贫,以鬻畚为业。父母欲寒盟,介不可,卒归杨。
寅恪案:嘉兴黄氏虽是盛门,然皆令所出之支派殊为式微。观其姊皆德意可聘作宰相朱国祚从孙茂時之妾一事,即可证明其家之社会地位甚低。皆令之许聘杨世功时年龄必甚幼小,世功乃贫至“鬻畚为业”,则皆令之家其贫苦当亦相去不远,故黄鼎一门在当日宜为士大夫所轻视。皆令固亦可作妾,与其姊相类。前于第贰章论张溥欲娶皆令事,疑其是娶为妾,而非为妻。皆令于离隐歌序开宗明义谓“予产自清门,归于素士”,盖所以辨白其社会地位,非泛泛自述之辞也。
乙酉逢乱被劫之事今殊难详考,然即据清高宗批历代通鉴辑览壹壹柒附明唐王本末顺治二年六月条云:“嘉兴已归附,而土绅屠象美等,复聚众据城拒守。大兵还攻之,半月而破。”及有学集贰拾“赠黄皆令序”云:“南宗伯署中,闲园数亩,老梅盘拿,柰子花如雪屋。烽烟旁午,诀别仓皇。皆令拟河梁之作,河东抒云雨之章。(寅恪案:毛诗殷其雷传云:“山出云雨。”及笺云:“大夫信厚之君子。为君使,功未成。归哉归哉,劝以为臣之义未得归也。”牧斋盖用此义,谓皆令可归家,而己则不能也。)分手前期,暂游小别。”可知当清兵南来,南京危急时,皆令即从牧斋吏部尚书署中归返嘉兴,其后屠象美等举兵抗清,及嘉兴城为清兵攻陷,皆令殆于此际为清兵所劫。被劫经过,今依据过墟志感所述刘寡妇事可以推知。此书记载虽不尽可信,然当时妇女被劫经过尚与真相不甚相远。其书谓刘寡妇初由常熟被劫至松江,复由松江归旗安置江宁,其兄及婿见有得许亲人领回之令条诸端,谅是当日一般情事。(详见过墟志感下。)皆令之至苏州,当与刘寡妇之至松江相同,其又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