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别传-第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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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佛教“中阴身错投母胎”,如西游记小说之猪八戒,即是其例。龙呆道人(见金氏钱牧斋先生年谱首)往往以老归空门自许,倘亦通解此妙谛耶?
第五章
复明运动(附钱氏家难)
(十)
有学集柒为高会堂诗集,其中绝大部份乃游说马进宝响应郑成功率舟师攻取南都有关之作。
清史列传捌拾逆臣传马逢知传略云:
马逢知原名进宝,山西隰州人。顺治三年从端重亲王博洛南征,克金华,即令镇守。六年命加都督佥事,授金华总兵,管辖金衢严处四府。十三年迁苏松常镇提督。
寅恪案:马进宝之由金华总兵迁苏松常镇提督在顺治十三年丙申何月虽不能确知,但以牧斋至松江时日推之,当是距离九月不远。有学集诗注柒高会堂诗集有“丙申重九海上作”一题,似马氏必于九月以前已抵新任。又同卷“高会堂酒阑杂咏”序末云“岁在丙申阳月十有一日蒙叟钱谦益书于青浦舟中”,则牧斋留滞松江实逾一月之久,其间策划布置甚费时日可以想见也。牧斋“高会堂酒阑杂咏”序云:“是行也,假馆于武静之高会堂,遂以名其时。”第叁章引王沄云间第宅志云:“河南徐陟曾孙文学致远宅,有师俭堂。申文定时行书。西有生生庵别墅陟子太守琳放生处。”颇疑牧斋所谓高会堂即徐武静之师俭堂,乃其平日家属所居者,与生生庵别墅自非一地。崇祯八年春间河东君与陈卧子同居于生生庵,顺治十三年丙申秋冬间牧斋又寄寓武静之师俭堂。第叁章曾引宋辕文致牧斋书,其痛加诋毁,盖由宋氏之情敌陈钱人先后皆居于武静宅内。书中妒忌愤怒之语,今日观之殊觉可笑也。至此集涉及之人颇不少,皆与复明运动有关者,茲不能详论,唯择其最饶兴趣数题录之,并略加考释于下。
有学集诗注柒高会堂诗集“高会堂酒阑杂咏”序云:
不到云间十有六载矣。水天闲话,久落人间;花月新闻,已成故事。渐台织女,机石依然;丈室维摩,衣花不染。点难陀之额粉,尚指高楼;被庆喜之肩衣,犹看汲井。顷者,菰芦故国,兵火残生,衰晚重游,人民非昔。朱门赐第,旧燕不飞,白屋人家,新乌谁止。儿童生长于别后,竞指须眉,门弄改换于兵前,毎差步屐。常中逵而徙倚,或当饷而欷殻АH裟怂Ц郏惴壳纾唤疴G银烛,午夜之砥室生光;檀板红牙,十月之桃花欲笑。横飞拇阵,倒卷白波;忽发狂言,惊回红粉。歌间敕勒,只足增悲;天似穹庐,何妨醉倒。又若西京宿好,耳语慨慷,北里新知,目成婉娈,酒阑烛炧,月落乌啼。杂梦呓以兴谣,蘸杯盘而染翰。口如衔辔,常思吐呑;胸似碓舂,难明上下;语同隐谜,词比俳优。传云,惟食忘忧。又曰,溺人必笑。我之怀矣,谁则知之?是行也,假馆于武静之高会堂,遂以名其诗,亦欲使此邦同人抠衣倾盖者相与继响,传为美谈云尔。岁在丙申阳月十有一日,蒙叟钱谦益书于青浦舟中。
寅恪案:牧斋此序其所用典故遵王注解释颇详,读者可取参阅,茲不复赘,惟典故外之微旨则略表出之,以供参证。
此序可分为五段:
第壹段自“不到云间”至“犹看汲井”,意谓于崇祯十四年六月与河东君在茸城结褵,共历十六年,风流韵事远近传播,今已早成陈迹。河东君茸城旧居之处,如徐武静之别墅生生庵等,依然犹在,但己身与河东君近岁以来非如前者之放浪风流,而转为假藉学道、阴图复明之人,与维摩诘经中诸菩萨衣花不染相同,不似诸大弟子花著不堕。若取与牧斋答河东君半野堂初赠诗“沾花丈室何曾染”句相比较,足知此十七年间,钱柳已由言情之儿女改为复国之英雄矣。前论顺治九年庚寅牧斋经河东君黄太冲之怂恿赴金华游说马进宝反清,其事颇涉危险,牧斋以得还家为幸,今则马氏迁督松江,此地为长江入海之扼要重镇,尤与牧斋频年活动以响应郑延平率舟师攻取南京有关,自不能不有此行。但马氏为人狡猾反覆,河东君当亦有所闻知,中心惴惴,望其早得还家。据“点粉”“汲井”之语,则牧斋所以留滞松江逾一月之久实出于不得已,盖其间颇有周折,不能及早言旋也。所可笑者,“点难陀之额粉,尚指高楼”二句,既目河东君为难陀之妻孙陀利,则此“高楼”殆指庚寅冬焚毁之绛云楼耶?果尔,则“尚指”之“尚”更有着落矣。
第贰段自“顷者”至“欷殻А保馕酱舜沃刂了山笥卸×钔坠槔粗小!熬裳唷敝该魇揖扇耍靶履瘛敝盖逋⑿鹿蟆1揪碜詈笠惶狻氨曛寥瘴颂饣眯卵嗤肌痹疲骸爸魅碎芮昂Q嗳椋畛厣舷孪文嘤铩R涝寄剜街魅耍魅丝招ο嘈怼V魅艘蝗デ锔创海嘧尤プ魉冶觥P鲁卜歉淳赏ピ海裳嘈傩轮魅恕P卵嗥蹈魅嗣妫魅诵戮刹幌嗉6嘈换眯轮魅耍渲氐窳壕墒毖唷!贝耸兄靶卵唷薄熬裳唷奔粗负喝寺硕裕捎胄蛭幕ハ嗖沃ぁ4恕疤饣眯卵嗤肌鼻耙惶馕俺ぶ燎叭瘴饷潘凸ㄐ⑸笙馨溱肽霞婕虿芮镌烙蚁剿氖住薄>萸迨妨写饩练〕即ǘ︽艽疲骸吧弦远︽茏赃巫蠖加罚坑诜ㄋ菊伦啵槁郏律媛海馕嶂亍k妨罨刈唷6︽芫呤枰铮矢粗巍O虏恳椋Ω镏埃慕蛋思兜饔谩Q耙栽诜ㄋ臼壁莸潦拢笙纫煲椋衷鼍倌苫叻ㄖ舶垂巳剩俳等丁J晁脑虏股狭衷忿鹗鹭!保ㄒ“福嚎刹挝馐狸懮稀八途勺芟芄ㄐ⑸陨狭衷芳喑鍪构愣笔⒏窖香臁八凸ㄖヂ词乖炼笔#┤辉颍靶卵唷薄熬裳唷奔辞宓圳椭妓健笆律媛骸敝奥骸薄F囊纱耸庵小拔颂饣眯卵嗤肌敝叭恕蹦斯ㄐ⑸病Y箍肌
第叁段自“若乃”至“醉倒”,意谓当日在松江筵宴之盛况。“帅府华筵”指马进宝之特别招待,“便房曲宴”指陆子玄许誉卿等之置酒邀饮,“红粉”“桃花”俱指彩生,“敕勒”指北方之歌曲,“穹中”指建州之统治庐国也。
第肆段自“又若”至“知之”,意谓筵席间或与座客隐语戏言,商讨复明之活动,终觉畏惧不安,辞不尽意也。“西京宿好”指许霞城辈,“北里新知”亦指彩生也。
第伍段自“是行”至“云尔”,则说明高会堂集命名之故,并暗指此行实徐武静为主动人。或者武静当日曾参加马进宝之幕府耶?俟考。
“云间诸君子肆筵合乐,飨余于武静之高会堂。饮罢苍茫,欣感交集,辄赋长句二首”其一云:
授几宾筵大飨同,秋堂文宴转光风。岂应江左龙门客,偏记开元鹤发翁。酒面尚依袍草绿,烛心长傍剑花红。他年屈指衣裳会,牛耳居然属海东。
其二云:
重来华表似前生,梦里华胥又玉京。鹤唳秋风新谷水,雉媒春草昔茸城。尊开南斗参旗动,席俯东溟海气更。当飨可应三叹息,歌钟二八想升平。
寅恪案:此题为高会堂集之第壹题,自是牧斋初到云间,松江诸人为牧斋接风洗尘之举。主人甚众,客则只牧斋一人,即俗所谓“罗汉请观音,主人数不清”者也。故第壹首第壹联上句之“江左龙门客”乃云间诸人推崇牧斋之辞。钱氏为明末东林党渠魁,实与东汉李元礼无异,河东君“半野堂初赠”诗云“今日潬潬诚御李”,甚合牧斋当日身份,并搔着其痒处也。下句“开元鹤发翁”乃牧斋自比,固不待论。综合上下两句言之,意谓此时江左第一流人物尚有他人,何竟推我一人为上客耶?乃其自谦之语也。第柒第捌两句意指徐武静,“海东”指徐氏郡望为东海也。
第贰首第贰联谓时势将变,郑延平不久当率舟师入长江也。第柒句用左传昭公二十八年“梗阳人有狱”条云:“退朝,〔阎没女宽〕待于庭。馈入,〔魏子〕召之。比置,三叹。既食,使坐。魏子曰:吾闻诸伯叔,谚曰,唯食忘忧。吾子置食之间三叹,何也?同辞而对曰:或赐二小人酒,不夕食。馈之始至,恐其不足,是以叹。中置,自咎曰:岂将军食之,而有不足?是以再叹。及馈之毕,愿以小人之腹为君子之心,属厌而已。献子辞梗阳人。”颇疑高会堂此次之筵宴,其主人中亦有马进宝,故“将军”即指马氏,否则此时云间诸人皆与“将军”之称不合也。第捌句遵王注已引左传襄公十一年晋侯以歌钟女乐之半赐魏绛事以释之,甚是。然则综合七八两句言之,更足征此次之盛会马进宝必曾参预,若不然者,诗语便无着落矣。
“云间董得仲投赠三十二韵,依次奉答。”云:
(诗略。)
寅恪案:此诗前述国事,后言家事,末寓复明之意。以辞繁不录,读者可自取读之。嘉庆修松江府志伍陸董黄传云:“董黄字律始,号得仲,华亭人,隐居不仕,著白谷山人集。陈维崧序其集云:托泉石以终身,殉烟霞而不返。可得其仿佛焉。”足知得仲亦有志复明之人也。
“丙申重九海上作四首”其三云:
去岁登高莫釐顶,杖蔾落落览吴洲。洞庭雁过犹前旅,橘社龙归又一秋。飓母风欺天四角,鲛人泪尽海东头。年年风雨怀重九,睛昊翻令日暮愁。
其四云:
故园今日也登高,萸熟茶香望我劳。娇女指端装菊枕,稚孙头上搭花糕。(寅恪案:“搭花糕”事,见谢肇淛五杂俎上贰天部贰。)含珠夜月生阴火,拥剑霜风长巨螯。归与山妻翻海赋,秋灯一穗掩蓬蒿。
寅恪案:第叁首前四句指同书伍“乙未秋日许更生扶侍太公邀侯月鹭翁于止路安卿登高莫釐峰顶口占二首”之第贰首末两句“夕阳橘社龙归处,笑指红云接海东”而言,“红云”“海东”谓郑延平也。
第肆首之第壹第贰两句谓河东君在常熟,而己身则在松江,即王摩诘“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之意。(见全唐诗第贰函王维肆“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第叁句“娇女”指赵微仲妻。(寅恪案:赵管字微仲。见有学集壹贰东涧诗集上“壬寅三月十六日即事”诗题。考河东君婿所以名管字微仲之故,实取义于论语宪问篇“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袵矣”之语。河东君复明之微旨,于此益可证明矣。)“稚孙”指其长孙佛日。(寅恪案:有学集玖红豆初集“桂殇四十五首”序云:“桂殇,哭长孙也。孙名佛日,字重光,小名桂哥,生辛卯孟陬月,殇以戊戌中秋日。”前论河东君和牧斋庚寅人日示内诗二首之二“佛日初晖人日沉”句,以“佛日”指永历。牧斋其次年正月喜得长孙,以“佛日”命名,实取义于河东君之句。字以“重光”,乃用乐府诗集肆拾陆机“日重光行”之典,即明室复兴之意。小名“桂哥”,亦暗寓桂王之“桂”。由此观之,则钱柳复明之意,昭然若揭矣。)牧斋家属虽不少,但其所关心者止此三人,据是可以推知。第肆句用木玄虚海赋,暗指郑延平。盖河东君亦参预接郑反清之谋。第伍句用左太冲吴都赋。此两句皆与第柒句相应。又二赋俱出文选,非博闻强记、深通选学如河东君者,不足以当之也。
茲有最饶兴趣之三题,皆关涉松江妓彩生者,故不依此集先后次序,合並录之,略试考释,以俟通人之教正。
“陆子玄置酒墓田丙舍,妓彩生持扇索诗,醉后戏题八首”其一云:
霜林云尽月华稠,雁过乌栖暮欲愁。最是主人能慰客,绿尊红袖总宜秋。
其二云:
金波未许定眉弯,银烛膏明对远山。玉女壷头差一笑,(涵芬楼本“玉女壷”作“阿耨池”。)依然执手似人间。
其三云:
缸花欲笑漏初闻,(涵芬楼本“漏初闻”作“酒颜醺”。)白足禅僧也畏君。上座嵬峨许给事,缁衣偏喜醉红裙。
其四云:
残妆池畔映余霞,漏月歌声起暮鸦。枯木寒林都解语,海棠十月夜摧花。
其五云:
口脂眉黛并氤氲,酒戒今宵破四分。莫笑老夫风景裂,看他未醉已醺醺。
其六云:
银汉红墙限玉桥,月中田地总伤凋。秋灯依约霓裳影,留与银轮伴寂寥。
其七云:
老眼看花不耐春,裁红缀绿若为真。他时引镜临秋水,霜后芙蓉忆美人。
其八云:
交加履舄袜尘飞,兰泽传香惹道衣。北斗横斜人欲别,花西落月送君归。
“霞城文置酒同鲁山彩生夜集醉后作”云:
沧江秋老夜何其,促席行杯但愬迟。丧乱天涯红粉在,友朋心事白头知。朔风凄紧吹歌扇,参井微茫拂酒旗。今夕且谋千日醉,西园明月与君期。
“霞老累夕置酒,彩生先别,口占十绝句,纪事兼订西山看梅之约”其一云:
酒暖杯香笑语频,军城笳鼓促霜晨。红颜白发偏相殢,都是昆明劫后人。
其二云:
兵前吴女解伤悲,霜咽琵琶戍鼓催。促坐不须歌出塞,白龙潭是拂云堆。
其三云:
促别萧萧班马声,酒波方溢烛花生。当筵大有留欢曲,何苦凄凉唱渭城。
其四云:
酒杯苦语正凄迷,(涵芬楼本“杯”作“悲”。)刺促浑如乌夜栖。欲别有人频顾烛,凭将一笑与分携。
其五云:
会太匆匆别又新,相看无泪可沾巾。绿尊红烛浑如昨,(涵芬楼本“绿”作“金”。)但觉灯前少一人。(自注:“河东君评云:唐人诗,但觉尊前笑不成。又云:遍插茱萸少一人。”)
其六云:
汉宫遗事剪灯论,共指青衫认泪痕。今夕惊沙满蓬鬓,始知永弄是君恩。(自注:“鲁山赠诗,伤昔年放逐,有千金不卖长门赋之句。”寅恪案:涵芬楼本此自注作“鲁山赠诗有千金不买长门赋,伤先朝遗事也。”遵王本“卖”应作“买”。)
其七云:
渔庄谷水并垂竿,烽火频年隔马鞍。从此音书评锦字,小笺云母报平安。
其八云:
缁衣居士(自注:“谓霞老。”)白衣僧,(自注:“自谓。”)世眼相看总不应。断送暮年多好事,(涵芬楼本此句作“消受暮年无个事”。)半衾暖玉一龛灯。
其九云:
国西营畔暂传杯,笑口懵腾噤半开。数(自注:“上声”。)日西山梅万树,漫山玉雪迟君来。
其十云:
江村老屋月如银,绕涧寒梅破早春。(涵芬楼本“破”作“绽”。)梦断罗浮听剥啄,扣门须拉缟衣人。
寅恪案:许霞城事迹见明史贰伍捌、嘉庆修松江府志伍伍、小腆纪传伍陸本传、李清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