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寸金莲-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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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俊英说:“我爹临死才交我这东西。他告我说,将来有人拿另一半虎符,能合上,就叫我听这人的。无论说什么我都得信。这人原来就是你!你说吧,骗我也信!”
“我干嘛骗你。莲心!”
“怎么,你连我小名都知道?”
“干嘛不知道。我把屎把尿看你整整四年。”
“你到底是谁?”
“我是带你的小老妈。你小时候叫我‘桃儿妈妈’。”
“我爹为什么认得你……”
“牛五爷哪是你爹。你爹姓佟,早死了,你是佟家人,你娘就是那天跟你比脚的戈香莲!”
“什么?”牛俊英大叫一声,声音好大,人打椅子直蹿起来。一时她觉得这事可怕极可怕,怕到全身汗毛都乍起来。“真的?这不可能!”
“你说了,骗你都信。可我为嘛骗你?我倒真想瞒着你,不说真的,怕你受不住呢!”
“你说、你说吧……”牛俊英的声音也哆嗦起来。
桃儿便把莲心怎么生,怎么长大,怎么丢,把香莲怎么进佟家门,怎么受气受欺受罪,怎么掌家,一一说了。可一说起这些往事就沉不住气,冲动起来不免东岔西岔。事是真的,情是真的,用不着能说会道,牛俊英已是满面热泪,赛洗脸似地往下流……她说:“可我怎么到牛家来的?”
“牛五爷上了二少爷和活受的贼船,就是他造假画坑死了你爷爷。你娘要报官,牛五爷来求你娘。你娘知道牛五爷人并不坏,就是贪心,给人使唤了。也就抓这把柄,给他一大笔钱,把你交给他,同时还交给他这半个虎符,预备着将来有查有对……” “交他干嘛?你不说我是丢的吗?”
“哪是真丢。是你娘故意散的风,好叫你躲过裹脚那天!”
“什么?”这话惊得牛俊英第二次打椅子蹿起来,“为什么?她不是讲究裹脚的吗?干什么反不叫我裹?我不懂。”
“对这事,我一直也胡涂着……可是把你送到牛家,还是我抱去的。”
牛俊英不觉叫道:“我娘为什么不早来找我?”
“还是你爷爷出大殡那天,你娘叫牛五爷带你走了,怕呆在城里早晚叫人知道。当时跟牛五爷说好无论到哪儿都来个信,可一走就再没音信,谁知牛五爷安什么心。这些年,你娘没断叫我打听你的下落。只知道你们在南边,南边那么大,谁都没去过,怎么找?你娘偷偷哭了何止几百泡。常常早晨起来枕头都赛水洗过那么湿。哪知你在这儿,就这么近!”
“有,我爹死后,我才来的。我一直住在上海呀……可你们怎么认出我来的?”
“你右脚心有块记。那天你一扬脚,你娘就认出你来了!”
“她在哪儿?”牛俊英刷地站起来,带着股热乎乎火辣辣劲儿说,“我去见她!”
可是桃儿摇头。
“不成?”牛俊英问。
“不……”桃儿还是摇头。
“她恨我?”
“不不,她……她不会再恨谁了。别人也别恨她就是了。”桃儿说到这儿,忽然平静下来。
“怎么?难道她……”牛俊英说,“我有点怕,怕她死了。”
“莲心,我要告诉你晚了,你也别怪我。你娘不叫我来找你。那天她认出你回去后,就把这半个虎符交给我,只说了一句:”事后再告她‘。随后就昏在床上,给她吃不吃,给她喝不喝,给她灌药,她死闭着嘴,直到断气后我才知道,她这是想死……“
牛俊英年轻,哪知世上这么多事跟她相连,更不懂得这些事的原由根由。可才有的一切,转眼又没了,抓也抓不住。她只觉又空茫又痛苦又难过又委屈,一头扑在桃儿身上,叫声“桃儿妈妈”,抱头大哭,哭着哭着,扬起俊俏小脸,迷迷糊糊问:“你说,我娘她这是为嘛呢?她到底为嘛呀!”
桃儿说嘛?她拿手抹着莲心脸上的泪,没吭声。
人间事,往往只有过后,甚至到后世才能明白。
佟家大门贴上“恕报不周”,又办起丧事来。保莲女士的报丧帖子一撒,来吊唁的人一时挤不进门。一些不沾亲不带故的小脚女人都是不请自来,不顾自己爹妈高兴不高兴,披麻戴孝守在灵前,还哭天抹泪,小脚跺得地面登登登登响。天足会没人来,也没起哄看乐的,不论生前是好是歹,看死人乐,便是缺德。只是四七时候,小尊王五带一伙人,内里有张葫芦、孙斜眼、董七把和万能老李,都是混星子中死签一类人物,闹着非要看大少奶奶的仙足。说这回看不上,这辈子甭想再看这样好脚了。佟家忙给一人一包银子,请到厢房酒足饭饱方才了事。至此相安无事,只等入殓出殡下葬安坟。可入殓前一天,忽来一时髦女子,穿白衣披白纱足登雪白高跟皮鞋,脸色也刷白,活活一个白人,手捧一束鲜花,打大门口,踩着地毡一步步缓缓走入灵堂,月桂眼尖,马上说:“这是天足会的牛俊英!瞧她脚,她怎么会来呢?”
月兰说:“黄鼠狼给鸡吊孝,准不安好心!”
桃儿拉拉她俩衣袖,叫她俩别出声。只见牛俊英把鲜花往灵床上一放,打日头在院子当中,直直站到日头落到西厢房后边,纹丝没动,眼神发空,不知想嘛。最后深深鞠四个躬,每个躬都鞠到膝盖一般深,才走。佟家人全副戒备候着她,以为她要闹灵堂,没料到这么轻而易举走掉,谁也不明白怎么档子事。活人中间,唯有桃儿心里明白,又未必全明白。但这一切就算在她心里封上了,永远不会再露出来。
此时,经棚里鼓乐奏得正欢。这次丧事,是月桂一手经办。照这时的规矩,不仅请了和尚、尼姑、道士、喇嘛四棚经,还请来马家口洋乐队和教堂救世军乐队,一边袈裟僧袍,一边制服大沿帽,领口缝着“救世军”黄铜牌;一边笙管笛箫,一边铜鼓铜号,谁也不管谁,各吹各的,声音却混在一块儿。起初,白金宝反对这么办,可当时阔人办丧事没有洋乐队不显阔。这么干为嘛?无人知也无人问,兴嘛来嘛,就这么摆上了。
牛俊英打佟家出来时,脑袋发木腿发酸,听了整整一下午经乐洋乐,耳朵不赛自己的了,甚至不知自己是谁,姓牛还是姓佟。这当儿大门口,一群孩子穿开裆裤,正唱歌:救世军,瞎胡闹,乱敲鼓,胡吹号。
边唱边跳,脑袋上摇晃着扎红线的朝天杵,裤裆里摇晃着太阳晒黑的小鸡儿。
1985年7月30日初稿天津1985年10月14日定稿美国爱荷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