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红 -[土]奥尔罕·帕慕克 著-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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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夫并不常我讲他的这些忧虑。”卡比叶谨慎地说,“根据我所记得的,把它们拼凑在一起之后,我得出了结论,所有落到我们头上的事件的起因,全指向最后一晚引他去姨父大人家中的那些图画。”
好一种表达歉意的方式。为了回应她的话,我提醒她,如果考虑到姨父大人可能也是死于同一个“混蛋”手下,那么她与谢库瑞的命运,以及她们的敌人,其实是一样的。角落里那两个瞪着我看的大头孤儿更透露两个女人另一个相似处。不过,无情的媒婆头脑立刻提醒我,谢库瑞可要比她美丽、富有且神秘得多。我一五一十地把的想法告诉了卡比叶:
“谢库瑞要我告诉你,如果她冒犯了你,她很抱歉。”我说:“她想说她爱你如姐妹,更如天涯沦落人。她希望你一想,帮帮她。高雅先生最后一晚出门时,有没有提过他要与姨父大人之外的人见面?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是要去见别人?”
“这是在他身上发现的。”她说。
她打开一只柳编盒子的盖子,里面放着绣花针、几块布和一颗大核桃。她从盒里拿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
我打开这张皱巴巴的粗纸,仔细端详,看见用墨水画出的各种形状,被井水浸泡得已经晕开或褪色了。我好不容易才看出那是什么形体,这时,卡比叶说出了我的想法。
马。“她说,”但是已故的高雅先生只做镀金的工作,从来不画马,也不可能有任何人请他画马。“
你们老迈的艾斯特望着这几匹潦草画出的马匹,但实在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如果我把这张纸拿给谢库瑞,她一定会很高兴。”我说。
“如果谢库瑞真的那么想要这张纸,就叫她自己来拿。”卡比叶丝毫不带感情地说。
39、我是艾斯特
噢跟大家一起哭真是太畅快了!当男人们前往我亲爱的谢库瑞父亲的葬礼时,女人们、亲戚朋友、街坊邻居,则聚集在屋子里流泪哭泣;而我呢,也哭天抢地加入了大家的哀悼。—会儿,我与身旁的漂姑娘声哭号,靠在她身上前摇后摆;一会儿,我又转换另一种心情,为自己的哀愁和凄凉的生活痛哭流涕。如果我可以每星期像这样哭上一回,我心想,或许就能忘掉己每天在街上游荡讨生活的劳苦,忘掉被人嘲笑肥胖和犹太血统的酸,重新再生,变成一个说不定更聒噪的艾斯特。
我喜欢婚丧喜庆,因为我可以尽情地吃,而且能忘记自己是人群中的黑羊。我爱死了节日的千层酥饼、薄荷糖、杏仁甜面包和水果干;割礼仪式的碎肉饭和杯状馅;苏丹在竞技场举行庆典时的樱桃汁;婚礼上的所有食物;葬礼之后邻居们送来吊慰的芝麻、蜂蜜或各种口味的哈尔瓦糕。
我静悄悄地溜进走廊,穿好鞋子走下楼梯。转进厨前,我听见马厩旁房门半掩的房间传出奇怪的声响,起了疑心。我朝那个方向走了几步,瞥进门里,发现谢夫盖与奥尔罕绑住某个吊丧妇女的儿子,正用他们已故外公的颜料和画笔在他脸上乱涂。“果你想逃,我们会这样打。”谢夫盖说,打了男孩一巴掌。
“我亲爱的孩子,好好玩,别打架,好不好?”我尽力装出温柔的声音说。
“少管闲事!”谢夫盖大吼。
我注意到他们旁边站着一个小、惊惶的金发女孩,显然是受欺负男孩的妹妹,不知什么原因,我替她感好难过。算了,别管,艾斯特!
来到厨房,哈莉叶疑心地打量着我。
“我哭得口干舌燥,哈莉叶。”我说,“看在老天的分上,倒杯水给我。”
她一言不发,把水递给了我。喝水前,我看了看她哭得发肿的睛。
“可怜的姨父大人,人家说他在谢库瑞的婚礼前就已经死了。”我说,“人们的嘴可不像布袋,可以绑得死牢,有些人甚至放话说他不是寿终正寝。”
她非常明显地猛低下头,望向自己的趾。接着她抬起头,避开我的眼睛说:“愿真主保佑他的仆人远离卑鄙的谣言。”
她的第一个动作肯定了我之前所说的话,不但如此,说话的语调也让人感觉到她不得不说这样的话。
“怎么回事?”我唐突地问,压低声音一副知心朋友的样子。
犹豫不决的哈莉叶当然明白,姨父大人死后,想要操控谢库瑞的指望是一点儿都没有。然而不久前,她却是在楼上哀悼时哭得最真诚的人。
“今后我该怎么办呀?她说。
“谢库瑞非常看重你。”我拿出惯有的说词。一排装满哈尔瓦糕的罐子排在装着葡萄糖蜜的大陶罐和腌菜罐之间,我掀开盖子,凑上去闻一闻或伸一根手指进去捞一点尝尝。我问这些都是谁送来的。
哈莉叶喋喋不休地解释谁送了哪一罐:“这是卡依塞利的卡辛先生送的;这个嘛,是住在两条街外的细密画家部门的助理送来的;那是锁匠左撇子哈姆迪送的;那一罐是埃迪尔奈的少妇……”这时谢库瑞打断了她。
“已故高雅先生的遗孀卡比叶,并没有来吊问,也没有传话或是送哈尔瓦糕过来!”
她正从厨房往楼梯走去。我跟上她,知道她想私下与我讲几句话。
“高雅先生与我父亲之间并没有任何嫌隙。高雅的葬礼那天,我们做了哈尔瓦糕给他家送去了。我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谢库瑞说。
“我现在就查一查。”我说,猜测着谢库瑞心里在想什么。
由于我没有多说,她亲吻了我两侧脸颊。站在庭院刺骨的寒风里,我们互相拥抱在了一起。过了一会儿,我轻抚我美丽谢库瑞的秀发
“艾斯特,我好怕。”她说。
“我的宝贝,别怕。”我说,“啥事都有好的一面。看吧,你终于嫁人了。”
“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她说,“所以我一直还没有让他靠近我。个晚上我都守在我可怜的父亲身旁。”
她睁大眼睛直视着我,仿佛在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桑声称你们的婚礼在法官眼中是无效的。”我说,“他送了这个给你。”
虽然嘴巴上说“别再送了”,但她随即打开小纸条看了起来,这次她并没有告诉我信中的内容。
她这么谨慎是对的,我们站立拥抱的庭院里还有别人:我们的上方,有一个堆满傻笑的木工,正在为大厅的窗户重装百叶窗,原来的那一扇今天早上不知为何掉下去摔坏了。他一边工作,一边斜睨着我们和屋里哭泣的女人。这时,一位忠实邻居的儿子敲响庭院大门,大喊:“哈尔瓦糕来了。”哈莉叶连忙从屋里跑出来替他开门。
“他已经下葬有一阵子了。”谢库瑞说,“我现在可以感觉到我可怜父亲的灵魂正永远离开他的躯体,升上天堂。”
她从我的手臂里抽身,抬头望向晴朗的天空,长长地做着祷告。
忽然间,我觉得离谢库瑞好远、好陌生,就算我只是她眼中的那片云,我也不会感到惊讶。念完祈祷文后,美丽的谢库瑞立刻热情地亲吻了我的双眼。
“艾斯特,”说,“只要杀害我父亲的凶手仍然逍遥法外,我与我的孩子将不会有片刻安宁。”
我很高兴她没有提起新丈夫的名字。
40、我的名字叫黑
如今你们已经明白,像我这样的人,也就,以爱情、悲伤、快乐和苦痛为借口,维持着永恒孤独的忧郁之人,对我们而言,生命中没有大喜与大悲。我并不是说我们无法理解喜怒哀乐搞得神魂颠倒的其他灵魂,相反的,我们比他们更能理解这种感情。我们不解的是,在这些时刻,这股莫名的忧愁拉扯着我们的灵魂深陷其中。股无声的担忧蒙住了我们的心智,占据了我们心中替自己本该体验的真实悲喜所保留的那个位置。
我已安葬了她的父亲,感谢真,从葬礼上跑回家,我拥抱了我的妻子谢库瑞,以示安慰。然而突然间,她崩痛哭,抱着孩子跌坐在一只大坐垫上,她的孩子愤恨地瞪视我,我一下子懵了。她的不幸带来了我的胜利。一下子,我娶了年轻时的梦中情人,逃离了看不起我的岳父,并成为了这间屋子的一家之主。谁会相信我的眼泪可是相信我,不是那样的。我真的很想痛哭一场,但做不到:一直以来,姨父待我就如同我的亲生父亲但是,因为主持姨父葬礼净身仪式的碎嘴阿訇一直啰哩啰唆地个没完,于是整场丧礼下来,关于我姨父离奇死亡的谣言便在邻居之间散开,我站在清真寺的庭院里时就已经感觉到了。我不希望自己哭不出来被解释成负面的意思;你们也知道,我内心的真实感受就是害怕被印上“铁石心肠”的标。
你们知道有些富有同情心的姑婶们总会解释说“他心里面哭”,来保护像我这样的人不被赶出去。我确实是在心里面哭,并躲到了一个角落,避开多嘴邻居和远房亲戚,以及她们教人叹为观止的澎湃泪水。身为一家之主,我思索着是否该出来控制场面,但就在此时,大门传来了敲门声。我心里一下子慌了起来,是哈桑吗?但无论如何,我愿意不计代价拯救自己逃离这个眼泪浸泡的地狱。
是一位皇室僮仆,召唤我入宫。我惊呆了。
走出院子后,我在地上捡到了一枚沾满泥巴的银币。我害怕进宫吗?是的,我是害怕,但我也很高兴来到寒冷的户外,与马、狗、树和人们在一起。我想和僮仆交个朋友,就像那些可悲的天真伙,相信他们可以在临刑前软化世间的残酷,试图与地牢守卫轻松地闲话家常,谈生命的美妙、漂浮在池塘水面上的鸭子,或是天上某片形状奇特的云朵。可是,唉,这位阴郁、满脸痘子的年轻人却不爱说话。行经圣索菲亚清真寺时,我敬畏地望着修长的柏树优雅地向上延伸入薄雾迷蒙的天际。此时令我感到毛骨悚然的,并不是历经千辛万终于娶到谢库瑞后,却立即面临死亡;而是想到还没能与她躺在一张床上尽情做爱场,便要死在宫廷酷刑者的手中,这是多么的不公平。
我们没有朝吓人的宣礼塔走,宣礼塔所在的中门后面,正是酷刑者与手脚利落的刽子手执行任务的场所,相反,我们走向了木工房。当我们穿过谷仓时,一只猫蹲在一匹马的两腿间,坐在泥巴里清理毛发,转过头来却看都不看我们。那匹栗色的马从鼻孔里喷着雾气。和我们一样,猫儿全神贯注于处理自己的脏污。
谷仓后面有两个人,从他们绿紫色的制服中我分辨不出他们是谁的人,他们叫僮仆退下,把我锁进一栋小屋的一个黑暗房间。新鲜木材的气味告诉我房子很新我知道把人锁进黑暗房间的目的,是为了拷问前先激起恐惧。我心里一边希望他们从笞跖刑开始,脑中一边思考着可以编什么谎话来躲过这场灾难。隔壁房里大概有一群人,那里传出了很大的声响。
看我说话显得愉快且充满嘲弄的语气,你们当中肯定有人会想这怎么一点都不像是出自一个即将面临严刑拷打的人。不过,难道我没有跟你们提过我相信自己是真主的幸运仆人之一吗?倘若经了多年的挫败后,这两天来降临到我头上的幸运之鸟还不足以证明的话,那么我在庭院大门外捡到的银币,必然也含某种暗示。
等待拷问的时间里,银币让我心安不少,坚信它会保护我。我把它拿在手里,抚摸它,一再地亲吻这枚安拉送给我的幸运符。然而,过了不知多久,当他们把我移出暗室带进隔壁房里,我看见家侍卫队长和他的克罗地亚光头酷刑者时,那一刻,我才明白银币保不了我。我内心无情的声音说得一点也没错:我口袋里的银币并非真主所赐,而是两天前我撒向谢库瑞头顶的那些银币之一——被孩童们遗漏了。此刻,当他们把我交在酷刑者的手中时,我已经没有可以信赖的幻想,也没有赖以依靠的东西了。
我甚至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掉眼泪了。我想哀求,但仿佛在梦中,我的嘴里吐不出半点声音。从战争、死亡、政治暗杀和拷打(曾经从远处目睹)中,我很清楚生命可以瞬间即逝,但从不曾如此身临其境。他们将如同剥掉我的衣服般,把我从这个世界剥离。
他们脱下我的坎肩和衬衫。其中一个酷刑者坐上我的身体,双膝压住了我的肩膀。另一个人则以妇女准备食物般的熟练纤巧,往我头上套了一个笼子,接着开始从它前方慢慢扭紧。不,那是笼子,应该说是某种铁钳,逐渐从两边挤压我的头。
我扯开喉咙放声厉叫。我哀求饶命,但每个字都含糊不清。我痛哭惨叫,因为我的勇气已经用尽。
他们暂停一会儿,问道:“是你杀死了姨父大人吗?”
我深吸一口气说:“不。”
他们再度扭紧铁钳。疼极了。
他们又问了一遍。
“不。”
“那么是谁?”
“我不知道!”
我心里开始想是不是应该干脆告诉他们是我杀的。但全世界在我头顶快活地旋转着。我中充满不甘。我问自己是否逐渐习了痛楚。我的酷刑者和我僵持了一会儿。我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恐惧。
正当我根据口袋中的银币断定他们不会杀死我时,他们突然放开了我。他们拿下铁钳般的刑具,我的头其实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用膝盖压住我的酷刑者站起身来,不带半分歉。我穿上了我的衬衫和背心。
房间里是一段很长时间的寂静。
在房间的另一头,我看见了画坊总监奥斯先生。我走向他,亲吻了他的手。
“不要担心,我的孩子。”他对我说,“他们只是在测试你。”
当下我知道继姨父之后我又找了一位新的父亲。
“苏丹陛下下令,你这一次不用接受拷问。”侍卫队长说,“他认为应该由你来协助画坊总监奥斯曼大师,找出是哪一个恶徒,杀害了他的细密画家及为他编辑手抄本的忠诚仆人。你们有三天的时间,可以质询细密画家研究他们完成的彩绘书页,找出狡猾的罪犯。君王听闻挑拨离间者散布关于他的细密画家和绘画手抄本的谣言,感到震怒。苏丹颁令,指派我与财务大臣哈泽姆老爷同协助你们寻找这个恶棍。你们其中一人与姨父大人是亲戚,听闻过他的讲述,因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