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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

苏雪林·散文集2-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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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记取相思,环佩归来月上时。”

    “断魂无据,万水千山何处去。没个音书,尽日东风上绿除。故园春好,寄语落花须自
扫。莫更伤春,同是恹恹多病人。”

    这几首词为恋人入宫而作,《赁庑笔记》是对的。“碧落”是“天”的代名词,白居易
《长恨歌》“上穷碧落下黄泉”,隐语则指宫禁或帝王所居,李义山诗用得最多。此外如
“天上”,如“银汉”,均同。“人间”则指民间。有人以为“碧落”及“天上人间”可作
幽明永隔解,但下文有“稳耐风波愿始从”,可见恋人被选入宫后,容若尚抱有将来被放出
来,更相团圆的希望,决不是指死别。前引《减兰》下半阕“莫教星替,守取团圆终必遂,
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可以互注。至《采桑子》“只应碧落重相见”,那才是恋人
死后之作。言今生相见无望,只有死后在阴世或天上再聚首吧。

    所谓“风波”,词中亦层见不鲜。《浣溪沙》云:“容易浓香近画屏,繁枝影著半窗
横,风波狭路倍怜卿”,《沁园春》代悼亡云:“……但无端摧折,恶经风浪,不如零落,
判委尘沙”,《秋水》(此疑系自度曲因词律不载此调)听雨云:“想几年踪迹,过头风
浪,只消受一段横波花底”,《临江仙》云:

    “原是瞿唐风间阻,错教人恨无情”,又《题文姬图》一长词,也疑为恋人而作:

    “须知名士倾城,一般易到伤心处。柯亭响绝,四弦才断,恶风吹去。万里他乡,非生
非死,此身良苦。对黄沙白草,呜呜卷叶,平生恨,从头谱。

    应是瑶台伴侣,只多了毡裘夫妇,严寒隘篥,几行乡泪,应声如雨。尺幅重披,玉颜千
载,依然无主。怪人间厚福,天公尽付痴儿鞍女。”

    所谓恶风吹去,与“风波“、“风浪”可以互通,总之是指一种突然发作,梦想不到的
变故。我想容若与他恋人虽情投意合,且密有婚姻之约,而他的父母也许不赞成。他们恋爱
形迹落在他们眼里,引起他们的嫉忌,遂硬将他恋人报名入宫,以绝其望,也未可知,所以
容若叠用“风波”等字。容若《蝶恋花》“惆怅玉颜成间阻!何事东风,不作繁华主?”颇
有怨他父母不肯主婚之意。又《画堂春》一词极为沉痛: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桨向蓝桥易乞,药成
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桨向蓝桥”是用裴航的典故,似说恋人未入宫前结为夫妇是很容易的。“药成碧海”
则用李义山“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似说恋人入宫,等于嫦娥之入月殿,以
后便难下到人世间来了。“饮牛津”用《博物志》的典故,按《博物志》:“天河与海通,
有人居海上,年年八月,见浮槎去来不失期。多赍粮乘槎而往。十余日至一处,遥见宫中多
织妇,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其人还至蜀间严君平,曰:‘某年某日有客星犯牵牛渚’,
计年月,正此人到天河时也”。李义山身入离宫与宫嫔恋爱,有《海客》一绝云:“海客乘
槎上紫氛,星娥罢织一相闻,只应不惮牵牛妒,聊用支机石赠君。”

    纳兰容若以入宫与恋人相会,也用此典,居然与义山暗合。

    容若乃贵子,本不贫,现在用“相对忘贫”之语者,无非说如果我能同她相见,一个像
牛郎,一个像织女,便也可以相对忘言了。再者中国诗词用典时,本来可以利用暗示的力
量,容若由“饮牛津”联想到“牛衣对泣”有若能结合,便是做牛衣中贫贱夫妇,我们也满
足之意。

    恋人进宫之后,他们互相通信,亦可以词为证:

    “彤霞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消被冷灯残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采桑子》)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同上)

    自从恋人入宫之后,便成了宫女,即以“天上”、“碧落”、“银汉”、“玉清”等字
代替宫禁,则宫人也应以女仙比拟,所以恋人成了许飞琼了。“彤霞久绝飞琼字”与“没个
音书,尽日东风上绿除”,“没个音书,除是和愁等”相通。这是指恋人那方面来的信。
“谢桥”见晏几道词,“梦魂惯得无拘束,又踏杨花过谢桥。”此处无非指恋人所在处。恋
人姓谢,于此益可见。与前所引“分付秋潮,莫误双鱼到谢桥”相同。

    这是指容若这方面的去信。

    不但通信,还馈赠食物。想两人既属中表,此事宫庭亦不禁止。谢饷樱桃云:

    “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留将颜色慰多情。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独卧
文园方病渴,强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

    恋人赠容若以内府樱桃,在容若看来那颗颗红樱,不啻是她红泪。“惜花”两句是容若
慰嘱她的话,容若常以花自比,而将恋人比为惜花的人,故有“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
花无主”之语。这想是两人爱情间的隐语。

    这词中用“守宫”的典故,恋人之入宫为宫女,更万无疑义了。《博物志》:“蜥蝎以
器养之,食以氨砂,体尽赤。所食满七斤,捣以万杵,以点女人支体,终身不灭。偶则落,
故曰守宫。”唐人宫怨诗有“自研丹砂养守宫”之句。这典故只有宫女可用,平常女子用之
便不通。

    恋人之为宫女,尚有其他凭证:为《友人赋》六首有“百花深护桃源大,不许人歌赤凤
来”之语。赤凤见飞燕外传,李义山诗“梁王宅里秦宫入,赵后楼中赤凤来”,也只有宫女
才能用的故事。桃源只可入一次,第二次便不能入。以喻入宫只有一回,以后便无如此的好
机会。《海棠春》“不教更觅桃源路,香径晚风寒,月在花飞处”,香径即采香径,也是宫
中路径才能用。但容若与恋人相会并非一次。《眼儿媚》:“重见星娥碧海槎,忍笑却盘
鸦。寻常多少,月明风细,今夜偏佳。休笼彩笔闲书字,街鼓已三挝。烟丝欲枭,露光微
泫,春在桃花。”又《虞美人》“曲栏深处重相见,匀泪偎人颤……”,均可为证。我不信
《赁庑笔记》冒充嘛喇入宫之说。

    但其说亦非全无根据,容若有《浣溪沙》一阕,题目为“大觉寺”三字,词云:“燕垒
空梁画壁寒,诸天花雨散幽关,篆香清梵有无间。蛱蝶乍从帘影度,樱桃半是鸟衔残,此时
相对一忘言!”据此词则似容若曾于寺中与彼姝一度相见,此后人冒充喇嘛之由来也。

    《调笑令》:“明月,明月,曾照个人离别。玉壶红泪相偎,还似当年夜来……”,薛
夜来是魏文帝宫人,恋人若非入宫,何得以此相比?

    又《昭君怨》:“深禁好春谁惜?薄暮瑶阶仁立。别院管弦声。不分明!又是梨花欲
谢,绣被春寒今夜。寂寂锁朱门,梦承恩。”合以“守宫偏护星星”那句,可见恋人入宫
后,从未得皇帝临幸。容若写此词,并非要描写恋人与其他宫女一般望幸的心理,不过表明
她始终是清白的女儿身,始终属于他的罢了。《红楼梦》林黛玉虽号潇湘妃子,但未出阁而
死。临死时表明自己身子是干净的。又黛玉生日演《蕊珠记》,嫦娥堕落人间,幸得观音点
化,嫁前一夕升天而去。也是影射黛玉后来的结局。与此似可互证。

    (四)恋人之早夭及容若之追悼恋人入宫之后,容若还抱将来限满出宫——清制宫女入
宫限十年,满则出宫听父母领回遣嫁——更为夫妇之望,已如前述。《减兰》之“莫教星
替,守取团圆终必遂”,以新月喻恋人,以星喻他结婚候补人。这时候容若想尚未和卢氏结
婚,所以要留著正配的位置等他恋人。证以“稳耐风波愿始从”更相吻合。

    但不幸他恋人入宫之后,不等限满出来便死了。她身体本来怯弱,又是个神经质的女
性,因倾心容若的缘故,无端遭人嫉忌,被送入那深沉宫禁,虚了鸳盟,抛了凤侣,葬埋了
花容月貌,辜负了锦样年华,当然使她万分悒郁。入宫以后的生活又像容若所写:

    “欲问江梅瘦几分,只看愁损翠罗裙。麝篝衾冷惜馀熏。

    可奈暮寒长倚竹;便教春好不开门。枇杷花下校书人。”

    (《浣溪沙》)

    “落花如梦凄迷,麝烟微。又是夕阳潜下小楼西。愁无限,消瘦尽,有谁知?闲教玉笼
鹦鹉念郎诗。”(《相见欢》)

    “隔花才歇帘纤雨,一声弹指浑无语。梁燕自双归,长条脉脉垂。小屏山色远,妆薄铅
华浅。独自立瑶阶,透寒金缕鞋。”(《菩萨蛮》)

    “凉生露气湘弦润,暗滴花梢,帘影谁摇,燕蹴风丝上柳条。舞安镜匣开频掩,檀粉慵
调,朝泪如潮,昨夜香衾觉梦遥。”(《采桑子》)

    她挨著这样非人生活,不知过了几年便归泉下。容若后来所作“林下荒苔道韫家,生怜
玉骨委尘沙”,“一宵冷雨葬名花”,“鹤孤华表,人远罗浮”,均指此。那首最著名的
《蝶恋花》,也是追悼恋人而作: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俺。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无那
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此外如“环按只应归月下,钿钗何意寄人间”,“风絮飘残已化萍……人到情多转薄,
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摊破浣溪沙》),指不胜屈。

    容若夫人卢氏早死,悼亡之词颇有几首。但有一首《沁园春》,题目为《代悼亡》,代
者拟也,乃为恋人而作。恋人虽未与他结婚,但两人已有密约,感情又如此深而且厚,则容
若心目中固已以妻视之,她死后应当有一首正式悼亡的词。

    惟集中悼妻之作既多,恐读者混而为一,故以“代悼亡”三字示有分别。我所得一本张
预重刻的纳兰《饮水词》(光绪庚辰六月〔一八八○〕刻,后来有正书局又翻刻),将
“代”字去掉,止留“悼亡”二字,后参考粤雅堂丛书本及万松山房丛书本,始得校正。这
一个字关系极为重要,张预重刻本将其删去,可谓庸人自作聪明,误事不浅。现在我们来看
这首词:

    “梦冷蘅芜,却望姗姗,是耶?非耶?怅兰膏渍粉,尚留犀合;金泥蹙绣,空掩蝉纱。
影弱难持,缘深暂隔,只当离愁滞海涯。归来也,趁星前月底,魂在梨花。鸾胶纵续琵琶,
问可及当年萼绿华?但无端摧折,恶经风浪;不如零落,判委尘沙。最忆相看,娇讹道子,
手剪银灯自泼茶。今已矣,便帐中重见,那似伊家!”

    这时容若已与卢氏结婚了。卢氏和他虽是恩爱,而总觉得不如以前的恋人,所以有“鸾
胶纵续琵琶,问可及当年萼绿华?”《红楼梦》宝玉也很爱宝钗,可是万不能与他的林妹妹
相比。在太虚幻境中听曲子,听到《终身误》一阕:“都道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
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
案,到底意难平!”这里不用宝钗口气。而用宝玉口气。好像是影射着这两句。

    这词说是卢氏死后,指继配官氏而作,也无不可。不过“恶经风浪”等句,与前引“风
浪”等字互映过于显明,何况这些话也不像悼妻口气,又何况容若自注为“代悼亡”,故断
为悼他恋人之作。

    恋爱与嫉妒本来相连,不能同恋人结合时,如其眼睁睁地看她被他人得去,宁可祈愿她
死。阿伯拉被人暗算,不能再和哀绿绮恋爱,便要求哀绿绮和他一同出家,同度那两不相见
的寂寞修道院岁月。这不必一定责备男性的自私,我以为真正懂得恋爱与人生意义的才能如
此。但这种心理,只有西洋文学能表现,中国文学竟可以说绝对寻不出,惟纳兰容若此词
“但无端摧折,恶经风浪;不如零落,判委尘沙”,很足以表现这种极沉痛的心理。

    《红楼梦》贾宝玉悲伤黛玉之死,出家做了和尚(此虽高鹗所续,但前八十回已有此种
暗示)。纳兰容若虽未出家,而自谢娘死后,更加卢氏之丧,心绪全灰,也有趋向空门的倾
向。《宿双林禅院有感》云:

    “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摇落后,清
吹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忆江南》)

    “挑灯坐,坐久忆年时。薄雾笼花娇欲泣,夜深微月下杨枝。催道太眠迟。憔悴去,此
恨有谁知,天上人间俱怅望。

    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同上)

    “抛却无端恨转长,慈云稽首返生香,妙莲花说试推详。

    但是有情皆满愿,更从何处着思量,篆烟残烛并回肠。”

    (《浣溪沙》)

    “闷自剔残灯,暗雨空庭,潇潇已是不堪听;那更西风偏著意,做尽秋声!城柝已三
更,欲睡还醒。薄寒中夜掩银屏。曾染戒香消俗念,怎又多情?”(《浪淘沙》)

    又据刘世瑗《饮水词跋》引清代笔记关于容若的轶事数则,称武进费屺怀太史念慈曾得
其玉印,一面镌绣佛斋,一面镌鸳鸯馆,均其斋舍名,其风致可想云云。这绣佛斋是恋人死
后取的吗?那我们就不知道了。

    容若三十一岁便死了,虽他生来短命,但想也与这个重大打击有些关系。况且他的身体
又弱而易病,与《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完全一样,更加心理上的忧郁,当然不能活得多久,
“黄昏又听城头角,病起心情恶。药炉初沸短檠青,无那残香半缕恼多情。多情自古原多
病,清镜怜清影。一声弹指泪如丝,央及东风休遣玉人知。”(《虞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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