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散文集2-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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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玉臂,在青天里乱招。好笑,她们比山黧豆还缺乏耐性。
这中间,我觉得葵花的忠心最为可佩。她知道自己比不上群花的娇美轻盈,不敢希翼太
阳爱她,但她总伸着长长的颈儿,守着太阳的踪迹——太阳走到哪里,她的颈儿也转到哪里
——轻佻的花儿们和太阳亲热不上两三天又和风儿跳舞去了,萧条的秋光里,葵花还是巍然
立着,永远守着太阳!
但穿着金缕衣的王子虽有这许多花儿要爱抚,要安慰,无论如何,每天正午时,总要匆
匆地到午时花家里打个照面。我的钟表你在家时便都坏了,又懒得拿去修,我就把太阳降临
花儿家时刻,代替了钟表。看见牵牛花咧嘴笑时,知道是清晨,榆影儿拱起脊背时,定然是
正午,葵花的颈儿转到西,天就快黑了。
但是今天为什么呢?太阳已经由午时花家里宴罢出来了,你的信还没有到。碧八月六日
六…………七崖——
昨天又没有等到信,我真有些不高兴起来了,所以也不写信给你,只好让我们通信的日
历上,留一页空白,虽然这是不很美观的,然而错处不在我。
心里的忧闷,像雨后遥山一般,浓酽酽的又翠深了一层!你失望的碧衿八月八日八灵崖
——
我应当怎样忏悔这两天以来对于你的怨望呢?我明明知道这两天没你的信,是邮差在弄
鬼,或者在路上耽搁了,不是你骗我,教我发急,然而我偏偏要怨恨你。亲爱的人儿,这真
是不可解的无理和褊狭啊,我偏偏要怨恨你!
果然,懒惰的邮差,将你应许我的信,与你七月廿九的一张明片同时送了来。我接着
时,恨恨的望了他一眼,恨不得说:“先生,下回请你多跑一趟吧。多跑一趟,你的腿不见
得会长,但我便不至于错怪我爱的人儿了。”
你的信里说:到天津已经三天,明天便得上北京,还要游北戴河。
北京,是我旧游的地方,自从离开它已经有六年了。虽然我后来又游历了许多地方,见
了些世界著名的建筑,然而我总忘不了北京。在我的记忆里;巍峨的凯旋门影子,没有掩没
了庄严苍古的大前门。想起双塔插云的巴黎圣母院,便立刻联想到天坛。啊!那浑圆天体的
象征,给我的印象真深刻。它,屹立在茫茫旷野里,背后衬托的只是一片连白云都没有一朵
的单色的蔚蓝天——寂寥,静穆。到那里引不起你的愉快或悲哀,只教你茫然自失地感觉自
己的渺小。到那里想不起种种的人生问题,只教你惊奇着宇宙永久之谜。有时候和人谈起鲁
渥尔博物院,我每每要问一句:“朋友,你到过北京没有?文华和武英两殿的宝藏真富。”
枫丹白露和凡尔赛的离宫真壮丽啊,但同时那淹在金色夕阳中红墙黄瓦的故宫影子,也
涌上我的心头。
听说北京现在不如从前了。灵崖,我很想知道你经历些什么地方,好和我从前所游相印
证,但请不要提起它的不幸。
我和北京有如相别多年的老友一般,很想知道它一点消息。然而,灵崖,听见地坛几百
年的老柏都斫做柴烧了,古皇城的墙都拆下来一块块的卖了,就如听见老友家里遭了灾难,
那是如何的惆怅啊!你的碧衿八月九日九灵崖——
昨天晚上,我坐在凉台上,做了一个好梦。亲爱的,让我把这个梦详详细细的告诉你。
心思杂乱的人都多梦吧。你常常对我说,平生没有几个梦,因此就每每自己夸为“至
人。”但我的梦真多啊,天天晚上梦儿乱云似的在我脑海里涌现。醒来时却一个记不清。好
像园里青草地上长着的黄白野花,寂寞的在春风里一阵阵的开了,又寂寞的在春风里一阵阵
的萎谢了。
不过,昨晚的梦,却非常清楚,醒时那清美的新鲜的味儿,还萦绕在我心头,经过好久
好久。倘把杂乱的野花,比我平时那些乱梦,昨晚凉台上的梦,我便要将它比做一朵睡莲—
—银色月光浸着的池塘里的一朵睡莲。——夜里的清风,拍着翅儿,轻轻的飞过它的身边,
它便微微动摇着,放出阵阵清幽的香气。在水光月影中,它的轮廊又是那般的异样清晰。
梦是这样开始的。晚饭后沐浴过了,换上宽博的睡衣,照例到凉台上纳凉。有时和阿华
讲讲故事,有时吟吟古人的诗句,但大部分的时间消磨在用我寂寞的心灵和自然对语。
昨晚月色颇佳,虽然还没有十分圆,已经是清光如水。我想起你日间寄来的信,便到屋
里取出来,在月光下帔读,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啊!我的心飞到北京去了。
在冷冷幽籁里,我躺在藤椅上,神思渐渐瞢腾起来了。
恍惚间,我和你同在一条石路上走着,夹路都是青葱的树,仿佛枫丹白露离宫的驰道,
然而比较荒凉,因为石路不甚整齐,缝里迸出的乱草,又时常碍着我们的脚趾。
路尽处,看见一片荒基,立着几根断折了的大理石柱。斑斑点点,绣满了青苔,显出黝
然苍古的颜色。圆柱外都是一丛丛的白杨,都有十几丈高,我们抬头望去,树梢直蘸到如水
的碧天。杨树外边还是层层叠叠的树,树干稀处,隐约露出淡蓝碎光,那是树外的天。
没有蝉声,没有鸟声,连潺潺流水的声音,都听不见,这地方幽静极了,然而白杨在寂
静的空气里,却萧萧寥寥,发出无边无际的秋声。
荒垣断瓦里,开着一点点凄艳可怜的野花。
同坐在一片云母石断阶上,四面望去,了无人迹,只有浸在空翠中间的你和我。我不觉
低吟前人这样两句奇思妙想的诗句:
“红心满地宫人草,碧血千年帝子花!”
以后梦境便模糊了。圆柱和荒基都不见了。眼前一排排的大树慢慢倒了下去,慢慢平铺
了开来,化作一片绿茫茫的大海。风起处,波涛动荡,树梢瑟瑟的秋声,这时候又变为海面
沙沙的浪响。
这时候我们坐着不是石阶,却躺在波面上了。我们浮拍着,随着海波上下,浑如一对野
凫。我们的笑声,掩过了浪花的笑声。
海里还有飞鱼呢,蓦然从浪里飞了起来,燕子似的掠过水面丈许,又钻入波心,在虹光
海气里,只看见闪闪的银鳞耀眼。
忽然一尾鱼,从我身边飞过,擦着我的脸。一惊便醒了,身子依旧躺在藤椅上,才知方
才做了一场大梦,手里的信已掉在地上去了。
呼呼的正在起风呢。月儿已经不见了。梦里的涛声,却又在树梢澎湃——鬓边像挂着什
么似的,伸手摸时,原来是风吹来的一片落叶。
夜凉风紧,不能更在凉台上停留了。拾起地上的信,便惘然的走进屋子,收拾睡下了。
梦儿真谎啊,我本来不会游泳,怎么在梦里游得那般纯熟?这也不过是因为你信里说要
到北戴河作海水浴,惹起来的。真的,灵崖,我也想学游泳呢,什么时候同你到海边练习
去。碧衿八月十日十
灵崖:
平常的时候,你知道我是怎样爱惜光阴的一个人,然而现在心情变易了,每天撕下一张
日历,便好像透过一口闷气似的,暗暗说声惭愧,又过去一天了,他的归期又近一天了。
每天除了和你写封信之外,别的事总是懒懒的。一张双塔的写生,只涂上一片淡青的天
空,点缀了几笔树影,便连画架儿抛在那里,已经积满了尘埃了。还有许多小飞虫,当油布
未干时,企图上来歇息歇息,不意它们细细的羽儿,被油彩粘住,再也挣扎不脱,便都死在
上面了。那张未完工的画,已不能用,未免可惜。
写信外,睡午觉。午觉醒来已经天黑,便洗一个浴,到园里风凉风凉。夜间躺在凉台的
藤椅上,用大芭蕉扇扑去趁便来叮的蚊子,同阿华谈谈闲话。这就是我一天的生活。而且天
天如此,一点没有改变。但是,今天忽然想着这个办法很不对,我该用一点功,这样风凉的
长昼,这样清净的园林,不可辜负了。
整天潺潺大雨,好闷人呀!你什么时候回来呢?碧衿八月十一日十一
灵崖:
本说从今天起,我就要用一点功的,然而难题又来了,要想用功,就得有画看,偏偏东
吴大学图书馆为修理房屋的缘故,今夏不开放,我们的四部丛刊又在上海,没法搬来,架上
寥寥百余卷,实在不够我几天翻阅——而且大半从前都看过的了。
于是想起省立第一图书馆离我们这里不远,何不去一趟。
上午同阿华走出后门,雨后的郊原,风景颇不坏,一片衡皋,绣着芊绵细草。沟里流水
潺○,沿着堤埂流去。埂上蒙密的丛条,缀着浅紫色的花朵,据说是木槿花。阿华想折几朵
来插瓶,我怕他跌下水沟,不许他去,我们家里的好花多着呢,留着这个给农夫村妇润润枯
燥的心田吧。
穿过几条巷,看见一带虎纹石墙,护着扶疏小树,我们知道到了目的地点,脚步便缓起
来了。这个地方,你从前也曾到过的,现在正在修改,园里随处有未完的工程。园正中处,
有一个水门汀的八角池,新划出的花坛,疏疏朗朗的长着些杂花,也是从前所没有的。这园
总算在积极整理了。不过树还太稀少了,骄阳下,人们走来看书,眼睛里晃耀着几百亩沙地
上反射来的阳光,心灵不免感着烦躁。
我想起从前所见法国郭霍诺波城的图书馆了,里面参天的老树,何止几百株,高上去,
高上去,郁郁葱葱的绿在半天里。喷泉从古色斑斓的铜像所拿的瓶子或罐子什么的里面迸射
出来,射上一丈多高,又霏霏地四散落下,浓青浅紫中,终日织着万道水晶帘。展开书卷,
这身儿真不知在什么世界里。或者,就是理想中的仙宫吧。
他们那里到处都有林子,天上夕阳云影,人间鸟语花香,衬托了一派绿荫,便觉分外明
媚。
可怜中国还说是四千余年的文明古国呢。孟子说:“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
也……”可见必有乔木,才称得起故国。然而我们在这故国,所看见的只是一片荒凉芜秽的
平地,没有光,没有香,没有和平,没有爱……就因为少了树。
即说有几株,不到成阴时,便被人斫去用了,烧了,哪里还有什么乔木?
我们所爱的祖国啊,你种种都教人烦闷,不必说了,而到处的童山,到处的荒原,更是
烦闷中之烦闷。
馆里书也少得可怜,我所要借的书,只得到范石湖诗集一部。翻开看不到几页,已经是
关门的时候了,于是走了出来。回家吃了饭,和阿华到街上逛逛,不知不觉间又踏入相识的
书店。
在书店里倒翻出我所需要的几部书,但惜我们在上海的四部丛刊里都有,买太不上算,
就向书贾商量借。我以为他定然不肯的,谁知他竟欣然允许,居然让我携了四五部书回家。
我开了一个地址给他,约定下星期派店伙来取,他也答应了。
我觉得这个书贾,真风雅可人,远胜于所谓读书明理的士流,那“借书一痴,还书一
痴”的法律,不是士流定出来的么?
从此我也可以略略有书看了。不过以为在这将残的假期中,我还能做出什么成绩,那就
未必吧,我实在是懒得可怕啊!碧衿八月十二日十二
崖:
秋天来了,也是无花果收获的时期了。但今年无花果不大丰稔,在那大而且厚的密叶
中,我翻来覆去的寻觅熟了的果子,只寻到两个。其余都是青的而且都只有梅子般大小。就
是这样的也不多,一株树上至多不过十来个。懊恼!去年冬天我还在树下埋过两只病死的鸡
呢,它所报酬我的却只有这一点,真吝啬呀!
提到鸡,我又要将它们的消息报告报告了。你去后小鸡长大了不少。但八只鸡之中只有
三只母的,其余都是公的。母鸡全长得玲珑轻巧,便捷善飞,譬如它们在墙根寻虫豸吃时,
你这里一呼唤,它们便连跳带飞地赶过来,一翅可以一丈多远。据说这都是江北种,将来不
很会生蛋的。于是我记起母亲从前的话了。母亲曾在山东住过,常说北边的鸡会上屋,赶得
急了,就飞上屋顶去了。又会上树,晚上差不多都登在树上,像鸟似的。后来读古人诗,如
陶渊明的“狗吠深巷中,鸡鸣高树巅”;杜甫的“驱鸡上树去,始闻叩柴荆”等语,于母亲
的话,更得了一层证明,不过总还没有亲见。现在见我们鸡之能飞,很感趣味。
小公鸡更茁壮,冠子虽没有完全长出,但已能啼了。啼得还不很纯熟,没有那只大白公
鸡引吭长鸣的自然,然而已经招了那老物的妒忌。每晨,听见廊下小公鸡号救声甚急,我以
为有谁来偷它们了,走出一看,却是大白鸡在追啄它未来的情敌呢。小公鸡被赶得满园乱
飞,一面逃,一面叫喊,吓得实在可怜,并不想回头抵抗一下。如果肯抵抗,那白公鸡定然
要坍台,它是丝毛种,极斯文,不是年富力强的小公鸡的对手。我于是懂得“积威”两字的
厉害了,这些小公鸡从幼在这园里长大,惧怕那白公鸡是匪伊朝夕的,所以到力量足以防卫
自己时,还不敢与它对敌。一个民族里有许多强壮有为的青年,能被腐败的老年人,压制得
不敢一动,就是被“积威”所劫持的缘故。
不过大白公鸡威名坠地的时期也不远了。只要这些小公鸡一懂人事,知道拥护它们自己
的利权时。革命就要起来了。
我祝这些小英雄胜利!
请伯哥转的信都收到了么?几天以来没有接到你的消息,不免又有些挂念。快开学了,
希望你早些回来。碧衿八月十三日十三
灵崖:
你临走时,教我随时报告鸽儿的消息,但它们都和从前一样,所以我也寻不出什么来做
报告的材料。然而这两天来有一段关于它们的趣事,说来想你也要称奇的。
红宝石眼失踪后,它的小孀雌青玉已经同灰瓦配成对偶了。然而灰瓦却有一个同性的朋
友,那就是大黑鸽。灰瓦今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