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散文集2-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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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浓厚。原来蜂和蚁这一类生物,视传宗接代为一生大事,他们自己的生命不过为下一代而
存在。蚂蚁为什么这样出死力地保卫他们的女王?还不是因为女王是他们社会唯一的育儿机
器?蜂类没有儿子便一定抱养异类虫豸、吐哺翼覆,日夜嘤嘤祝祷着“类我!”“类我!”
这两类虫儿,都是“三日无子,便皇皇如也”的。蜜蜂见蝴蝶久未生育,心已不满,何况她
又不肯和蜜蜂合力维持家庭,却去管照她自己亲属的生活,这样使蜜蜂不快之上更加不快,
现在见她回家,不但没有夫妇久别重逢的快乐,反以极端冷漠的口气问她道:
“你又回来做什么?我于今有了儿子,万事满足,你有了姊姊,也该不再想念丈夫了。
你又回来做什么!”
“姊妹管姊妹,夫妻管夫妻,怎可相提并论?亲爱的,请你不要这样对待我,你知道我
对你的相思,是怎样的苦啊!”
蝴蝶虽柔情万种,感不动蜜蜂那颗又冷又硬的心。他原是属于这样一种类型的人:自己
有现成幸福不知享受,却怕见别人幸福。他见蝴蝶离家以后,过得喜气洋洋,容貌也加肥
泽,大非在他身边时可比,他不知反省而自愧,反而妒她,又妒黄裾蝶侵占他的利益。他对
银翅蝴蝶妒之上还加恨,为的蝴蝶的翅膀于今已长得很有力,要飞多远便多远,不必再偎傍
于他翼下,让他高兴时便和她调笑一回解闷,不高兴时便扎她几针出气。他的施虐狂已失去
发泄的对象了——蜜蜂虽没有真的用针去扎他的小蝴蝶,可是他心胸窄狭,易于恼怒,平日
间家庭里零碎的反目、口角,等于无穷无尽的毒螫,也真教蝴蝶够受。
蝴蝶在家里过了几天,觉得家庭空气凝冻得像块冰,她只有叹口气,又悄悄地飞走了。
每过一段时光,蝴蝶总要返家一下。她抱着一腔火热的爱情飞来,却总被蜜蜂兜头几勺
冷水泼回去。
我们别唱高调,以为爱情是完全属于精神性的东西,是可以无条件存在的。爱情像一盆
火,需要随时投入木材,才可继续燃烧,春生满室。爱情又像一个活物,需要食粮的喂养,
否则它便将逐渐饿成干瘪,终致死亡,夫妇彼此间的轻怜、蜜爱、细心的熨贴、热烈的关
注,都是续燃爱情的材料和喂养爱情的食粮。可怜小小银翅蝴蝶一往情深地对待她的蜜蜂,
谁知蜜蜂所回答她的始终是那一股子不近人情的“冷酷”,所以蝴蝶一腔的热情也渐渐儿熄
灭了!她的爱活生生给饿死了!四
小小银翅蝴蝶又在绣原某一地点发现了一区繁盛的花田,采蜜比从前容易,她已有照料
自己的闲暇,她翅上的银粉又透出一种异样的光辉,吸引人们的注意。
绣原上虫类虽繁,向蝴蝶献殷勤的已不如从前大湖西边的那么多。当然喽,蝴蝶现在已
非少女时代可比,况且她的“撇清”之名播于远近,谁肯来讨没趣?再者雄性的动物都好高
善妒,恨不得天下的美都集中他们自己身上,倘雌性的美超过他们,最伤他们自尊心。他们
见银翅蝴蝶在清风里飞来时,双翼翩跹,好似一团银色的光焰,闪得人睁眼不开,常使他们
有形秽自惭之感,当然不愿来向她请教了。
但蝴蝶这时候也还不乏对她的爱慕者,他们明知蝴蝶不易追求,却宁愿默默地在一边注
视着她,他们送飞吻于风,混清泪于晨露,杂嚅嗫的情话于风叶的吻开,他们不敢教蝴蝶知
道他们的爱情,也不愿蝴蝶知道,正像一个人在露零风紧的秋夜,遥睇万里外蓝空里一颗闪
烁的明星。
蝴蝴好像天然与飞蛾有缘,与蜜蜂结婚后又遇见一匹蛾儿,他的翅子金丝镶嵌,并点缀
着许多深橙色的眼纹,在昆虫界确可算得一个标准美男子。这匹蛾和蝴蝶的丈夫幼年时代曾
经同学,常来他们家中。蝴蝶见他那满身的金钱,常戏呼他为银行家。
“哪里,哪里”,金蛾谦逊地说道,“若说真正的银行家,应该推蜣螂——小犀头也说
得上——他们整天搓团黄金,将黄金团成了比他们身子大几倍的圆球,拼命推回自己的巢
穴,那才配称为银行家。至于我身上所带的只是些不能兑现的空头支票罢咧。”
“蜣螂么?”蝴蝶蹙眉说,“我嫌他们太贪,那么昼夜不休地搞金子,跌倒了又爬起,
疲乏了也不肯休息,真是要钱不要命的财虏。而且他们那一身铜臭,简直不可向迩!啊,请
你莫再提了,再提我要作呕啦!”
金蛾来蜜蜂家既频、察见他们夫妇间感情的枯燥,知道这项婚姻是不会到头的。他便于
不知不觉间爱上了小蝴蝶。但他生性羞怯,虽属蛾类,却无扑火的勇气,只能于暗中向蝴蝶
频送殷勤。蝴蝶何等灵敏,早觉察出他的企图来了。她却不愿多事,只装作浑然不觉的模
样。金蛾有时来拜访蝴蝶,希望和她单独深谈,蝴蝶却故意请出蜜蜂,共同招待,常把那位
漂亮绅士弄得啼笑皆非。
草中有一头虺蜴,尾长身细,貌颇不扬,不过他擅长医术,对于蛇类的病,更手到春
回,遂有“蛇医”之号。一天,他伏在一丛深草中,看见银翅蝴蝶在他头顶上飞过,忽然动
了企慕之心。
“像我这末一条粗蠢的爬虫,一个卑微的草头郎中,居然想爱这个栩栩花丛,春风得意
的蝴蝶,未免太不自量,趁早死了这条心吧!”虺蜴再三警戒自己说,不过爱情之为物是不
受理智控制的。沉默的爱之噬啮人的灵魂,痛苦比死亡还大。
虺蜴忍受了好久,实在再忍不住了,他开始来写情书,拜托他的远亲壁虎带给蝴蝶。
壁虎出入人家房闼,本极自由,每当蝴蝶静坐室中,他便缘墙而上,约摸到了蝴蝶头
顶,尾巴一抖,口中便松下了一片小小花瓣,这便是虺蜴写的半明半昧欲吐还吞的情书。
“想不到我结婚以后,还有这末些魔障?”蝴蝶凄然一笑,随手把那封情书搁开一边。
女人们的脾气大都欢喜玩弄男性,有时甚至以男人的痛苦当作自己的娱乐。我们常见春
水柔波之上,轻盈窈窕的蜻蜓,款款回翔,纤尾点水不绝,她们正在顾影自怜,钩引雄性来
入她温柔的圈套。我们又常见蜘蛛大张情网,诱骗情郎。
到手后,都恣情玩弄一番,然后将雄性吃入肚里。我们的银翅蝴蝶,生性忠厚,从来不
曾玩这一套。她也自知再没有被爱的利权,何必与人家虚作委蛇,教人家为她白白受苦。所
以当她一发觉雄性虫儿对她有所表示时便立刻抽身退后。她对他们也并不直言斥绝,表白自
己的孤高而使别人难堪,只一味佯为不觉。“佯装”也是昆虫的一种本能。当他们遭遇袭
击,生命濒于危殆时,便会这样来一下。譬如白凤蝶被追急时,会从空中直落地上,伪作死
亡,敌人才一错愕顾视,她已翩然飞去。守宫卸下一段尾巴,跳跃于地,转移敌人的目标,
本身则乘机逃脱。不过别的昆虫以“佯装”来保卫自己的生命,而我们的银翅蝴蝶则以“佯
装”来保卫自己的节操。
因此,那些爱慕她而不得的虫豸们,背地里常这样骂她道:
“——她枉为蝴蝶,不解半点风情,迟钝有似蜗牛,闭塞胜于壁想,走一步都要丈量,
迂执更像尺蠖!”
虺蜴寄过几封情书,见蝴蝶毫无反响,心绪也渐冷静下来。蜜蜂有一个时候——这时他
与蝴蝶分居已久——因过于辛劳,害了一场大病,有人介绍虺蜴替他诊治。当虺蜴询知他是
银翅蝴蝶的丈夫,最初心理反应的复杂,应该是很不容易分析的,但是虺蜴还是尽他医生的
本份,拿出手段,把蜜蜂的病治好。
虺蜴不但医道高明,而且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五
林子里有一只天牛,住在一株衰老的桑树上。天牛的模样并不怎样讨人欢喜,他真不愧
是一只昆虫界的牛,气质卤莽,举动又颇粗率,穿着一身宽博的满缀白色斑点的黑袍,像个
寺院里的僧侣,带着两根长鞭,常在空气里挥舞得嗤嗤作响。有人说他是教书匠出身,长鞭
便是他扑作教刑的工具,袍上白斑是他从前多年吃粉笔灰所遗留的残迹。他和蠹鱼同属于蛀
字号的朋友,所以人家又喊他做学者,不过是个破坏学者。
不久,蝴蝶明白这“破坏学者”四字的意义了。天牛生有一个巨颚,两根锯子似的大
牙,终日蛀蚀桑树的枝条,那一条条的桑枝经他一蛀都好像受了斧斤的研伐,又好像受了烈
火的燎灼,很快枯萎而死。蝴蝶问他为什么要这样破坏,连他自己托身的桑树都毫无爱惜之
念,天牛说出他的道理道:这株桑树,生机已尽,留在桑园里,白占一块地方;并且树影遮
蔽下面的新芽,侵夺它们应享的阳光雨露,不如趁早斩伐去之,好让下一代自由发荣滋长。
我这么干,其实是爱护桑树,不过所爱不止一树而全林而已。
天牛的议论何尝没有他的理由,可是保守派到处都是,他们对于天牛深恶痛绝,将他归
于“害虫”之例。那些书蠹,瓮鸡,顽固的硬壳虫,寸光的草履虫,恨他更甚,说他不过是
个喜大言而无实学的伪学者,批评他的话,颇不好听。
我们的银翅蝴蝶所学虽和天牛隔行,不过以她特殊的聪明,也了解这一条“去腐生新”
的自然律法,她很能欣赏天牛那一派大刀阔斧的破坏作风,两个颇谈得来,因之发生了友
谊。
天牛既认蝴蝶为他知己,竟想进一步变友谊而为爱情。天牛的性格非常爽直,他不像金
蛾那末羞怯,也不学虺蜴那末自卑,他一开始便把自己的心事向蝴蝶披露出来。蝴蝶惯用的
“佯装”政策,对于这位先生是无所施其技的,她只有斩截地拒绝。
“我知道你和蜜蜂感情不合,分居已久,你不肯接受我的爱,究竟有什么理由?”天牛
逼问道。
“谁说我不爱蜜蜂。我俩虽不在一起,我却始终在爱着他呢。”蝴蝶含羞微笑回答。
“他哪一件配得你过?一个男人,像他那样悭吝、自私、偏狭、暴戾,即使他有天大本
领,也不足为贵,何况他只懂得那点子工程之学?你说你还爱他,我决不信。一定你不爱
我,所以将这话来推托吧!”天牛一面说,一面忿忿将两根长鞭打得树枝“拍”“拍”地
响。这时倘使蜜蜂在他面前,说不定要被他一鞭子劈碎天灵盖!
“蜜蜂诚然没甚可爱,但我爱的并不是实际的他,而是他的影子。世间事物没有十全十
美的,而且也没有真实的美。你看见许多美丽的事物,假如钻到它们背后,或揭开它们的底
子,便将大失所望。我们头顶上这一轮皓月,光辉皎洁,宝相庄严,可谓圆满已极,不过倘
使你真的身到广寒,所见又不知是何情景,也许你一刻也不愿在那里停留呢。所以形质决不
如影子完美。要想葆全一个爱情的印象,也该不细察它的外表,而应向自己内心推求。”
“奇论!奇论!”天牛气得大叫道,“放着眼前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不爱,却去爱那空虚
缥缈,不可捉摸的影子。究竟是文学家,我佩服你想像力丰富!可是,我的朋友,我看你患
有一种心理病态,病名是‘自怜癖’,你爱的并不是什么蜜蜂影子,爱的其实是你自己本
身。正如神话上所传一个美少年,整天照着湖水,把水中影子当作恋人,想去和它拥抱,终
于淹死水中。你平心去想想,我批评你的话对也不对?”天牛听蝴蝶谈起天文,他也搬出一
套心理学理。
“你的话我很承认,也许我患的真是一种‘自怜癖’,可是,除此以外,还有别的障
碍。那便是我在母亲病榻前所立的誓言,和朋友紫蚓女士虔敬德行的感化。紫蚓从前曾劝我
以三种花儿为表率,即是玉兰花、紫罗兰、红玫瑰。最重要的是玉兰花,皎然独立,一尘不
染,我的翅子侥幸与此花同色,所以也特别爱它。——你不是常见我钉在这花的瓣儿上,尽
量吸收它的清逸的芬芳么?我是个酷爱自由的蝴蝶,不能跟紫蚓去修行,可是我的心同她住
在修道院里,已久矣非一日了。”
“你说的是什么话?”天牛大张两眼,注视蝴蝶的脸,疑心她突然神经病发,什么‘誓
言’,什么‘虔敬’,又什么‘修道院’,在这个时代,居然能听见这样的话头,我几乎不
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我的破坏学理,谁都反对,你独能欣赏,我觉得你的头脑很开明,思想
也很进步,谁知你在恋爱的主张上竟有这么一套迂腐不堪的理论。你真是个不可理解的充满
矛盾性的人物!我以前认你为我知己,今天才知错误。罢,罢,我可怜的玉兰花,再见
吧!”
天牛愤然绝裾而去,他的翅子振动得太厉害,林中空气响出一片吓人的薨薨之声。
六
莺魂啼断,红雨飘香的暮春过去了,蝉声满树,长日如年的盛复也过去了,现在已到了
碧水凝烟,霜枫若染的清秋季节。
我们的小小银翅蝴蝶仍和她姊姊黄裾蝶同住,她的甥侄们虽已长大,翅膀还不甚硬朗,
仍须她负责照料。
**宇慧文学视界**
罗马的露天剧场
苏雪林
“罗马不是一朝建筑成功的”,这句话象征了罗马的伟大。世界有形之物,每难久存,即坚固的建筑物,也不免要受时间浪潮的冲刷。中国历史上有许多巍峨宏阔,壮丽莫京名筑,例如什么章邱之台、什么阿房之宫、什么千门万户的建章、什么迂回曲折的迷楼,一旦朝代更改,时势推移,毁坏的毁坏,倒坍的倒坍,只留下些许颓垣断井,零落斜阳衰草之间,供后人之低回凭吊罢了。伟大的罗马,虽也免不了要受这个自然公律的支配,但因构造的技巧和所用的材料不同,二千年以来,虽屡经天灾人祸,仍有许多建筑物保存下来。但最完整的只有两种:一种是地下的,是为地下墓道,又名原始基督教友的墓窟;一种是地面上的,是为罗马的露天剧场。现在我想谈的,则是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