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声-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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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独坐无聊,踱到张园,泡了碗茶,在那里细品。张园是倌人来往的去处。步青一眼望见金宝钿,陪着一位客人吃茶。那人合金宝钿眉来眼去,十分亲热。步青看得动人,只是自己手里无钱,无可如何,只好别转头,不去睬她。又坐一会,忍不住站起来要走,忽然宝钿的大姐,走到面前,说道:“汪大少,为啥勿来?只不过欠倪两百块洋钱,勿犯着勿来啘!”步青臊得满面通红,只得答道:“我为着南汇一个朋友,约去办喜事,没在上海过年,昨儿才来的。原打算今天来摆酒,只是有一位朋友,约着吃番菜,吃过了番菜,再来吧。”大姐见他身上衣冠济楚,倒也不疑,叮嘱着晚上必来、跟她先生自去了。
步青举步欲行,刚出张园向东走了一截路,可巧又碰着一个查裁缝,是常年台步青做衣服的。计算欠他的帐,大约也有五六十块,两节没有还一个大钱。这查裁缝既然遇见步青,那肯放他过去,只不敢动蛮。当下便问他要钱。步青叫他明天来取。查裁缝道:“我到你公馆去过,门都锁了,没一个人在里面。我打听左右邻居,知道你搬场未久,只不知住在那里。汪老爷,你可怜我们手艺上赚几个钱,是不容易的,还了我吧!”步青怒道:“混帐东西!我又不少了你的钱,为何半路上合我下不去?你开帐来,给你便了!”查裁缝道:“不是这般说。汪老爷是何等祥的富贵人,何至于少我们的钱?只是小店也一般请着伙计,也要开销工钱、饭食、油火。再者,丝线、炭火,那一件不是钱买来的?况且汪老爷的衣服,工饯只二十八块,代料倒有三十来块。人家只认得我,我没法交代,实在赔垫不起!还求你高抬贵手,救我则个!”步青道:“糊涂东西!我原叫你到我家里来取,这是在路上,一味的同我蛮缠,成何体统!难道我来逛张园,还带了钱还帐不成?”查裁缝道:“该死!我只知道向老爷讨钱,却不知道问老爷住处,究竟老爷搬到那里?”步青道:“我现住虹口广东路第五十五号。你去找我便了。”查裁缝心中不信,待步青转过身躯,他便跟在后面,察看他的踪迹。步青转了几个弯,到得西新桥,望巷子里一钻,幸亏查裁缝眼光尖亮,随即跟了进去,只见步青站在一家门口打门,有个娘姨开他进去。查裁缝那敢怠慢,一脚跨进了大门,嚷道:“汪老爷,你好歹赏还欠我的六十块钱吧!”步青料不到他跟来,被他这一嚷,大吃一吓,回头答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敢混闹!去叫巡捕!”查裁缝道:“什么地方?你好来得,我也好来得;你叫巡捕,我也要叫巡捕。你欠我的钱,我来讨债,没什么犯法,便到公堂上,也说得去的!汪老爷,你要不还我的钱,我便去登告白,叫人知道你如今躲债在西新桥六十七号门牌。你债主一齐拥着来的日子有哩!”步青听他说话蹊跷,知道这人有点儿难缠,骗是骗不过去的,只得转过脸笑道:“查师傅,你不要着急,我还你钱,你请进来坐吧。”查裁缝不管好歹,走到中间屋里,一屁股埋在椅子上坐着。步青取出他开来的帐,合他细算,要打个七折,不肯;打到九折,还不肯。查裁缝拿定了他的把柄,定规要收足钱。步青没法,只得照帐算给六十元零二角,一文都没少他的。查裁缝拿了洋钱,弯弯腰说声:“对不住!下次有衣服做,我再来报效。”步青道:“我也怕你这位大师傅了。我要做衣服,宁可开销现钱,给别人做去,再不敢请教你了。”查裁缝呵呵大笑,袖了洋钱自去。谁知他这一去,被几处绸缎店、皮货店都知道了汪步青的住处,要债的跟踪而来,络绎不绝。步青躲在楼上,只叫娘姨回债。要债的破口大骂。步青忍不住火冒,也不敢发作。
是晚一夜没睡,左思右想,别无生路,还是去找吴筱渔,问他借这么二三千块钱开销开销,然后好在上海滩上做人。主意打定,次日起一个绝早,趁着要债的没来,偷偷走到六马路,弯过宝善街。只听得有人说道:“粪太太来了!”步青举眼细瞧:只见一个妇人,蓬头散发,身上穿件灰鼠皮袄,月白湖绉面子。一双小脚,上面罩着黑湖绉的裤子。包车夫推着她过去,众人视线为之一集。欲知此人为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专利无妨营贱业 捐官原只为荣身
却说汪步青走到宝善街,听人传说,粪太太来了,十分诧异,忖道:“太太也多,从没听说过有什么粪太太的。”
慢言汪步青诧异。且说这粪太太姓包,嫁的丈夫姓阿,是个种庄稼的出身。名唤大利。那时英、法诸国,初到上海来开码头,人烟稠密,只是一桩极不妥当的事,那大家小户出的粪,竟没摆布。当下便出了许多晓谕各乡的告示,召募乡人,到租界来担粪。不但溏干各色,上好粪料,情愿奉送,而且还要重重的给那担粪人一注赏钱。阿大利时来运来,首先挑着粪担,到租界出粪。外国人见他为人诚实,就派他做了个粪头,叫他到各乡招人来挑粪。包氏既嫁了过来,夫妻两口儿,倒也十分恩爱。包氏劝丈夫道:“你有这条好路,为什么让人去做?我们何不开他一个粪厂,专门收粪,贩给乡下,不是大大的利息么?”大利道:“粪厂如何开法?”包氏道:“你去租他一个厂篷,打他几十个粪桶,雇人挑来。他们得的酒钱,我们提三成,作为开销之用,其余粪价,赚下来的,都是我们的好处。”大利大喜,于是竭力经营,果然把这粪厂开起来。包氏天天起早,到厂去查考那些粪担。自此赚的钱,一天多似一天。始而小康;继而大富。大利买田买房子不算外,又捐了一个同知衔的候选知县,都是靠着粪上得来的。包氏做了太太,却不肯忘本,每天清早,仍到厂验收粪担。凡遇乡绅酬应,请到大利,大利总说是务农出身,最犯恶人提起他收粪的事。有人故意呕着他顽,叫他什么粪大老爷,他便着急,送这人一块洋钱,求他下次不要再叫。后来知道他脾气的,趁便敲竹杠,问他借钱;不借,便说要替他登报宣扬。大利急了,托中间人说法,送了几十块钱,方才了事。
同时一位花儿匠,也因会种花,把自己的田,通都种花。谁知上海的花,却很值钱,上品的都要卖到几十个钱一朵。这花儿匠姓王名香大,有五个儿子:大的十六岁;次的十五岁。他自己种花,叫儿子提篮去卖。起初不过略沾微利,后来索性在租界上,开了一个花厂。各处弄子里卖花的,都来贩他的花。买卖兴旺起来了,连年发财,就捐了个三品衔的候选道。家里造了一座花园,取名趣园。落成的一天,请了许多绅士赏园吃酒。阿大利也在绅士之列,所以也请了来。
原来香大虽说做了道台,却不知道道台的体统,从没在官场中应酬过的。大利既是知县,更不知道做知具的规矩。这日大会,都有些正途、捐班、署过事、补过缺的人在里面,大利慌慌张张的走了来,见着人就是请安,口称大人。有几位道府职衔的,见他戴的水晶顶子,知是同通州县等类,倒也居之不疑;有几位知县班,见他请安,自然回安。听他口称大人,连说:“不敢!我们是平行。”大利也不知道什么叫“平行”,撇着蓝青官话道:“都是卑职的上司,应该这样称呼的。”一会儿主人出来。他两人平时并不认得,见主人戴的顶子一般是蓝的,而且透亮,知道官职不小,连忙爬下地去磕头。香大还礼不迭。两下都是粗人,身体来得笨重,不知怎样,大利的头,套在香大朝珠里;香大的手,又叉在大利朝珠里,二人同时起身,用力过猛,两挂朝珠,一齐迸断,散了满地。家人赶忙上前捡拾。谁知大利的朝珠,是沉香的;香大的朝珠,是奇楠香的。不但颜色相仿,而且大小一般,家人那里辨得出,各把珠子的数目捡齐了,给主人过目。香大倒识货,骂道:“混帐东西!你捡错了。这里头一大半不是我的!”大利也坐在那里动气,骂家人道:“我是一百廿两银子买的沉香朝珠。你捡来的是什么木头做的,夹杂了许多!”到底还是香大细心,对着大利拱拱手,道:“吾兄不须动怒,这些粗人,那里知道!好歹我们把两串朝珠,聚拢来细看吧。”大利应了几声是,道:“大人说的不错,卑职也是这个主意。”于是二人凑在一处捡那朝珠。捡了半天,总算分清,只有两粒颜色香味,都差不多。香大说:“这粒是兄弟的。”大利说:“那粒是大人的,这粒是卑职的。”争论半天。大利始终不敢合香大驳回,只得胡乱认下了。在旁观看的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香大要夸示他的园林的好处,就请众人去看花看树。大利见花树旁边,埋着一缸粪清,在那里流连品题道:“众位大人,不要看轻了这一缸粪,全亏它,才能栽出这些花树来。”众人也不理他,掩鼻走过。香大道:“这些花树,都是兄弟亲手栽的。”内中有位候补府说道:“为什么不雇个花儿匠?”香大道:“如今的花儿匠,实在没本事。栽的花,都开得不茂盛。”那候补府道:“香翁,真要算得老前辈了!”香大回过味来一想,暗道:“可恶,他揣着我的底细,这还了得!”只恨自己的口才不利,没得话儿回敬。大利见树旁许多扁叶子的青草,不辞辛苦,一把掳起衣服,蹬在那里,一棵棵的拔它出来。香大陪着几位道府绅董,谈那种花树的道理。猛回过头,见大利蹬在建兰圃里,不觉诧异,走近前去看时,只见五十棵建兰,被他拔去四十多棵,只剩得六七棵了。跌足叫道:“老兄莫拔!老兄莫拔!这是极贵重的兰花。”大利听得有人叫他,吓了一大跳,站起身来,道:“你这一片青草,要它则甚?害得别的花树,都长不好的。我们田里,是寸草不留的;有了草,就害了稻。我是最勤的人,不比他们那般懒惰。”香大气得哑口无言。众人听得他们拌嘴,都赶过来看:只见大利拔的果然都是上品的建兰,只还没开花,有些已经透箭了,都道可惜。香大说不得,把长衣卸下,叫人把自己的锄头合黄泥水罐拿来,亲自动手,把一棵棵的兰花重新理好,锄松了土,仍复种下。
这个工夫,却很大了。里面来请吃饭,香大只是不理。来客饿得肚里尽叫,一齐回到花厅上。只香大一个人在那里栽兰花。大利不好意思走开,陪着他,要想帮忙。香大不许他动手。大利呆呆站着在旁边静看。众客见他二人,只顾栽花,要想各散,只因路远,回去吃饭,是来不及了。明欺主人是个昏蛋,就叫他家人把酒席开出,大家吃起来。内中一位候补府伍仲如道:“少见这样的粗人,也要捐什么功名,充当绅士。”有个即用知县江子履道:“不要看轻了他,他倒是实业上发的财。他捐官是可鄙,他经营实业,这般勤苦,创成这个局面,却也不易。将就些的人,那里及得他来!”仲如道:“什么实业不实业,只不过是个花儿匠罢了!还有那位,开口就称我们大人,究竟的不知是甚人?”未坐一位县丞,姓邬表字闻甫的,道:“这人我知道,他是收粪起家的。”仲如笑道:“就是俗称粪大老爷的么?”闻甫道:“正是他。”子履也笑道:“一熏一莸,十年尚犹有臭。今天好算的香臭会、花粪宴了!”众人大笑。
直至酒席吃完,看看日落西山,二人还没回来,众人只得到那兰圃去合他道谢,要散。香大说声得罪,随他们自去。自己的花,也种得差不多了。又一会,园中业已上灯,这才把花种完,弄得两手都是泥浆。家人知道他的规矩,把一只瓦盆,注满了水,来给他洗手。然后穿上长衣,踱上花厅来;一看人都散了,大吃一惊,问家人道:“他们都到那里去了?”家人回道:“都吃过饭回去了,不是还来合大人道谢的么?”香大道:“我并没听见。”家人道:“大人一心对着栽花,所以没听见。”香大道:“谁叫你开饭给他们吃的?”家人道:“他们饿不过,自己催着开席的。”香大道:“他们倒吃饱了,我吃什么呢?”家人道:“只开了两桌,还有一桌没开。”香大道:“快开来,我们同吃吧!”家人道:“使不得,还有一位阿大老爷呢!。”一语提醒了香大,就亲自到兰圃去寻阿大利。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开夜宴老饕食肉 缝补子贫妪惊心
却说王香大不见了阿大利,找到兰圃,那里有大利的影儿?香大东张西望的找去,只因天光已晚,园中树木又多,愈加难找。香大纳闷,赌气自回花厅,打从他那一对均窑磁的金鱼缸前走过,忽见黑团团一个影子。香大吃惊,暗道:“不好!哈叭狗在这里吃金鱼了!”走近看时,原来不是狗,却是一个人,蹬在金鱼缸边,对着那缸拉屎哩。香大大怒,骂道:“那个混帐东西,敢在这里糟蹋我的金鱼缸?吃我一脚!”说罢,伸脚踢去,那人一只手拎着裤子,夹了半段粪站起来,道:“是我。”香大对面细认时,原来正是大利。香大两脚蹬地,怨道:“你合我有甚冤仇?为什么拔了我的建兰,又来毁我的金鱼?”大利只不作声,在草地上找着一块瓦片,把粪刮干净了,慢慢说道:“卑职只当是两只粪缸,却不晓得里面有什么金鱼,请大人记过一次吧!”香大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没法,只好叫几个家人来,把金鱼用铁网捞出,另外养着。把缸里的水出干净了,等明天早起洗缸换水。这一闹又是一个钟头。香大心中虽然忿恨,却因大利是客,不好得罪他,只得邀他上花厅上去吃饭。大利听得他一声请吃饭,本来肚里出空,饿得慌了,连忙把袍褂一臂挟起,匆匆便上花厅。香大哈哈大笑道:“老兄恁样乱跑,小心跌了一交。”大利不理。香大只得慢慢的跟上厅来。
这时早已上灯,光如白昼,瞧着一桌红红白白的莱果,大利馋涎欲滴,恨不能就上去吃,转念想道:“这是道台大人请吃饭,不当顽的,他还要送酒哩。我倒要穿上衣帽才好。”主意已定,便一件件的穿着起来。香大见他这般恭敬模样,倒也想着官场请客,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