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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

河套人家 作者:王福林-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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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从发疯似的在他脸上扇起来。
    她脚下的土地塌陷了。
                第三章
    白毛大风刮了一夜,黎明时候,才渐渐停了。
    空荡的土坯房里冷气嗖嗖,跟外面一样冷。昨晚临睡前蒙在灶膛里的牛粪早成了一堆白白的灰,没有一点温暖了。
    作为土改工作队住的这间房子,是间羊房,一到冬天,羊倌把羊群赶到暖和的避风处,这里就闲置下来。
    半条炕上盖了一块芨芨笆子,另一边用坷垃垒了个方台台是土改工作队长方化天的办公桌。
    他在上面铺了几张《绥远日报》,用以遮盖坷垃上的黄土。
    已近而立之年的方化天祖籍河北,读过几年私塾,在干部队伍中,已经算是高学历了。这次华北局抽调干部加强绥远省的工作,他首当其冲,一路风尘仆仆,先是火车,到了包头,继而大卡车,进入河套地区,后来又乘毛驴到达工作岗位。
    河套地区属于和平解放,没有经过战火的洗礼,五星红旗在天安门冉冉升起,这儿还是国民党军队散兵游勇,各色土匪为非作歹的天下。
    方化天先随赫赫有名的白马连平息小股叛乱,追剿杀人掠货的土匪,河套地区治安趋于平静时,土地改革也随之展开。
    在行政公署所在地集训完毕,学习了党中央有关政策以后,各路土改人马就相继进村了。
    方化天来到了偏僻的芨芨滩。
    他出身农家,女人至今还带着孩子在家乡种庄稼,跟农民有血统关系。一到芨芨滩,在这块地广人稀的塞外农村,很快就和穷人们打成一片。
    两个月过去,他这儿的工作毫无进展,方化天不免有些焦躁不安。
    昨天夜里,他们三个工作队队员跟几个庄户人开会到鸡叫,也没理出个头绪,芨芨滩尚未建立我们自己的政权,而居住分散的农民几乎百分之百是文盲,加上交通闭塞,人们的头脑相当愚笨。
    “都是榆木疙瘩! ”有个队员叹息着说。
    “慢慢做工作吧! ”方化天心里焦急,可作为队长,他不能流露出来。
    你说人家头脑不开窍,可羊倌还津津有味地给他讲昭君出塞的故事哩。
    “方工作队,”羊倌龇开焦黄的牙齿这样称呼他,“认识王昭君不? ”
    “她是什么人? 贫下中农? ”
    羊倌以高傲的目光注视着他,哈哈大笑。
    “连她也没有听说过? 昭君出塞的故事听说过没有? ”
    方化天老实承认:“没! ”
    真的,在他的家乡,有关王昭君的故事并不十分流传,也许说书的讲过,可他从来没听到过。
    “咋回事呀? ”对王昭君的壮举,方化天并不认真,那样遥远的事,跟他眼前的工作风马牛不相及,不过有人跟他拉话,他认为是同群众打成一片的象征。
    “当年昭君出塞,就是从咱们芨芨滩过去的! ”羊倌从羊皮袄里摸捞出一只虱子,毫不难为情地扔到嘴里,咯嘣一声,咬碎了。
    “从这儿? ”
    方化天认真地惊疑了。这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真格的。”羊倌的神情严肃起来,“往山上走二三十里,还留着鸡鹿塞呢! 昭君在那儿住了一黑夜,就出了山口,嫁给蒙古鞑子了。”
    羊倌自以为是地笑了起来。
    这个羊倌是苏凤池,土改工作队进了村,破除迷信,他不敢明目张胆地请神,拿起了放羊铲,据他讲,芨芨滩本来有个人物叫水汇川,可惜他在朝鲜保家卫国,方化天指望不上。
    方化天以一种崭新的目光审视羊倌,不识字并不等于知识贫乏,那要看从什么立场观察问题。
    方化天虽然并没有增长多少历史知识,但他是个严于责己的人,赶紧检查对待劳动人民的态度,结论是,自己的头脑中还存在着轻视贫下中农的非无产阶级思想。
    “同志,你要警惕呀! ”
    他这样告诫自己,也许,这正是自己工作浮泛,没有深入下去的根源吧,芨芨滩怎么能没有地主呢? 这可不符合文件精神啊!
    从思想上找到突破口,方化天的心情也随之轻松,尽管昨天夜里的会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收获,他还是比较满意的。
    天亮了,方化天从自己带来的行军被褥中爬起来,穿上棉衣,又披了一件白茬子山羊皮袄,身上仍然寒气彻骨。
    他下了地,墙角的半截小瓮里,结了一层冰,想在灶膛里点着干牛粪取暖,一块儿也没了。
    方化天勒紧裤带,推开门来到星光尚未散尽的天空下面,活动活动腰腿,提上放在门口的箩头,到旷野里去拾粪。
    除了芨芨、红柳、白茨,这儿人们的燃料,还有干牛粪。
    芨芨滩,名符其实的草地,芨芨草一墩一墩的,一直向北面的山坡蔓延,一堆堆的牛羊粪,风干后,是很好的烧柴,填上一灶膛点着后扣上一只铁锅,满家就暖融融的了。
    方化天向东面望了望,一抹朝霞正慢慢地扩展,不大工夫,生机勃勃的朝阳就跃出地平线,光芒万丈。
    方化天不禁激情满怀,这壮丽的情景,使他联想到毛主席在文章中描写的,新中国如生机勃勃的太阳,出现在东方。
    “啊……”没受过什么文学熏陶的方化天不会触景生情,吟诗填词,他只能这样抒发满腔豪情。
    他环顾四野,荒草遍地,人烟稀落,人们的日子过得十分艰难,不少人连“洋布”都没见过,能穿上本地出产的土布,就很金贵了。
    但化天同志想,只要政权回到劳动人民手中,农村中的土地归还到农民手中,我们的幸福生活一定会到来。
    老大哥苏联那边,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牛奶面包,不是早已成为现实了吗? 人家能活在天堂里头,勤劳勇敢智慧的中国人民,当然也能到天堂上见识见识。
    方化天还看不见那两个工作队员的身影,知道他们睡在老乡家里还没出来,就独自往西边的一片沙梁走去。
    沙梁上分布着一堆一堆的白茨,夏天,白茨上灰绿色的嫩枝叶是牛羊的美餐,所以,这儿干牛粪很多。这还是羊倌告诉他的。
    方化天一边找牛粪,一边不住向西走来,这里十分偏远,方化天还是头一回来。
    在一片红柳丛里,升起袅袅白烟,没风了,烟柱直指苍穹。
    方化天的鼻孔里飘进一股甜丝丝的焦香,他凭这些日子得到的体验,知道那家人在烧红柳,河套大地上,连炊烟都香喷喷的。
    他登上沙梁,两间土坯房尽收眼底。
    “咦,怎么没听见人说过? ”
    方化天为自己工作疏漏而内疚,他和其他工作队员都没发现,这里还有户人家。
    他挎着半箩头牛粪下了沙梁,来到土坯房前,一只没拴住并不凶恶的黄狗汪汪叫起来。
    木板门咯咯吱吱响了会儿才打开,走出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人,以惊疑的目光向他注视,并把黄狗轰到草丛里去。
    “怎么,老乡,不欢迎呀? ”方化天笑着打招呼。
    “噢,进家,进家。”主人十分困窘地让开路。
    方化天把箩头放在门口,低头猫腰进了光线昏暗的屋子,他能看出,土炕上的一个女人,正给一男一女两个娃娃穿衣服。
    “坐吧! ”男人说,也不知道让客人往什么地方坐。
    女人惊慌地把半掩的棉袄搂紧,遮住白白的乳房。
    方化天坐在靠锅台的炕沿上,灶膛里火光熊熊,红柳发出噼噼啪啪的歌唱,屋里弥漫着浓浓的、暖暖的烧柴气味。
    男人不知所措,搓着两只手站在地上。女人还没下炕,把娃娃揽在怀里,不安地打量不速之客。
    方化天笑着说:“老乡,我姓方,土改工作队的,你叫什么名字啊? ”
    “我? ……姓刘,叫,唉,刘玉计。”男人也想笑笑,可那笑容死板板的。
    方化天不清楚他的名字到底是哪两个字,汉语里同音字太多呀。
    “刘……”他猜测着。
    “玉石的玉,计谋的计。”男人似乎不那么紧张了,口齿十分清楚地声明。
    “噢,刘玉计啊! ”方化天恍然大悟地笑起来。
    这会儿,锅里的水咕嘟咕嘟滚了,刘玉计从土窑里拉出一只蓝花粗瓷碗,舀了半碗水放在他手跟前。
    这个小小的举动,让方化天心头一惊,在芨芨滩,他是自己遇到的第一个懂礼貌的人,虽然他不会说“请”一类的客气话,只能说:“喝哇! ”
    方化天喝了几口滚水,肚里好舒服。
    男人又从锅灶下的热灰里掏出几个烧熟的山药蛋,拍拍上头的灰,递给他一颗。
    方化天接到手,一边吹着,一边剥开皮,香喷喷的热气使他满口生津。
    “真甜! ”他吃一口称赞着,“给娃娃们也吃呀! ”
    “不忙,还有。”刘玉计脸上依然布满戒备。
    方化天没打算和他谈更多的话,生来乍到,刘玉计的态度就满可以了,至少,他没有如临大敌的惊恐,而且还管了自己一顿简单可口的“早点”。
    当他从这里离开,向自己那间冷冷清清的羊房子走去时,心里仍然对这个与众不同的刘玉计进行着研究。
    那个羊倌在抖山曲:
    半夜里梦见和亲亲睡
    顶如唱了一场空城计
    “这人,有点怪……”
    方化天的箩头里只捡下不多几块牛粪。这天后晌,他跟其他两个工作队员谈了刘玉计,其中一个队员并不感到意外:“有老乡说过他。”
    “怎么样? ”方化天随口问一问。
    “老方,你没看见北沙梁有个坟墓? ”
    “没注意。”
    “那就是刘玉计父亲刘独尘的坟,听老乡说,刘独尘早年在县里当过什么议员……”
    方化天把火炕一拍:“这么重要的情况你咋当成了耳旁风,对国民党的残渣余孽进行清查,也是我们的一项任务呀。”
    “人早死了,还有必要查啊? ”
    “同志,你的思想可太麻痹了,杀害杨虎城将军的凶手怎么找到的? ……千万不能放过一点可疑的蛛丝马迹! ”
    “老乡们说,那是个好老汉。”
    “嗨! ”
    方化天又捶一下炕沿,尘土飞扬,他感到,自己那顿“早点”吃得不明不白了。
    “深人下去,好好了解一下。”他这样结束了例行的碰头会。
    方化天明白了,刘玉计之所以识字,同他的议员老子分不开,原来,这个刘玉计水深得很呢! 自己决不可掉以轻心。
    阶级斗争是十分复杂的,不能被一些表面现象迷住眼睛。你不能完全指望芨芨滩的受苦人,人们没文化没心眼,看问题难免不准。
    “好老汉! 哼哼! ”
    方化天嗤之以鼻,好人能当上国民党县参议? 芨芨滩人不懂,他可明白,家乡那些在旧政权的头头脑脑,哪有半个好东西? 还乡团的头子是县党部参议众议的为数还少吗?
    没有经过战火考验的河套,人们的觉悟水平,真是不能同革命老区相提并论。他想起一件事:有次回工作总团开会,有人告诉他,开会斗地主,农民居然说,他算甚球地主? 跟我们长工一块儿下地吃一锅饭,就是土地比我们多点! 扯球淡!
    听听,就是土地多一点。
    方化天叹息了,咋就看不到问题的实质,正因为人家地多,才雇上你扛长工,剥削你呀! 连谁养活谁也闹不清。
    方化天头脑清醒了。
    接下来的几天,方化天艰苦细致,明察暗访扎实工作,终于使芨芨滩的土改工作有了突破。
    为了慎重起见,本着党中央有关文件的要求,方化天骑上毛驴,到县里走了一趟,他找到分管接收旧政权的同志,向他了解有关刘≮独尘的情况。
    刘独尘确实干过两年县参议,后来因为什么原因去了农村,他也不太清楚,因为刘独尘只是一般的国民党员,没有什么劣迹可找,公安部门没有更深入地查证。
    “听说,解放前已经死了。”
    方化天点点头。
    虽然缺乏更多的情况,但他认为不虚此行,又多了一个国民党员的头衔,更使他感到刘玉计背景非同一般了。
    方化天回到芨芨滩,已经心中有数,尤其使他振奋的是那两个队员向他汇报,刘玉计的土地可不少,到底有多少,那些人也说不清,反正挺多。
    方化天甚至有点心花怒放:他的主观判断得到了客观的印证。
    多日来因为工作毫无进展布在脸上的愁云为之一扫,为了这个胜利,他卷了一支烟。
    在薄薄的烟雾中,他看到了家乡的妻儿和年迈的双亲,跟这里的农民一样,他们饱经忧患的脸上刚刚绽开发自内心的笑容。因为他们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
    也许,儿子已经念上书了,他再也不用像自己一样,为了读书而让父母绞尽脑汁,愁眉不展了。
    我们的祖国,劳动人民当家作主,三座大山掀翻在地,从前受剥削受压迫的劳苦大众扬眉吐气。
    他感到幸运,共和国一诞生,他就成了一名国家的干部,人们对这个字眼还十分陌生十分拗口呢!
    为了这一切,他能不兢兢业业地工作,全心全意地工作吗?
    同刘玉计面对面斗争的时刻到了。
    方化天单枪匹马第二次来到这户人家,这次,他没有像上次那样,而是直人其门,对诚惶诚恐的主人审视了好久才开门见山:“刘玉计! ”
    “噢,嗯? ”
    “西面那一片地是你的吗? ”工作队长声色俱厉,完全没有了头一回的和蔼可亲。
    刘玉计战战兢兢,不知所措,面对这位阴晴不定的生人,他的嘴张开合上,合上又张开,始终没有说话。
    方化天心中暗笑:击中了痛处,他还有什么话能说,可说,敢说。
    险些让条大鱼漏了网,从其他地方土改的教训来看,往往因为我们工作不力,粗枝大叶,发生了漏划的事例。
    “那些地,我问你,是不是你的,啊? ”方化天的声音提高几度,吓得两个娃娃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女人忙忙把他们搂在怀里,以惊恐的目光看着他。
    “不……是我种的……”
    刘玉计脸上布满了惊慌和迷茫,两只大手在白茬子皮裤上蹭来蹭去,眼睛里贮满乞求和不安。
    “这就对了! ”
    方化天舒口气,把家里的几个人威严地扫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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