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人家 作者:王福林-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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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力元没动弹,取出一支香烟,于芳很及时地为他点燃打火机。
屋子里立刻飘荡起一股烟草的芬芳。
“你这是惺惺惜惺惺! ”方力元接住刚才妻子的话茬说。
“航天事业属于全人类嘛,再说,麦考利夫是第一个上天的老师呀,真可惜,真可惜,壮志未酬身先死……”
“常使英雄泪满襟! ”
夫妻俩相视而笑。
阳光多么明媚,天色多么蔚蓝,两个人的谈笑又多么融洽啊。
这是方力元的家。一个美满得无可挑剔的家,一个于芳引以自豪的“窝”。这是她多年来惨淡营造的安身之处哟。
“辰辰呢? ”方力元环顾四周,微笑着。
“说是到同学家玩去了,我也没细问。”
“又要高考了,她还这么逍遥自在啊? 我看,闹不好,又得名落孙山,你这个教导主任,脸上可不光彩喽! ”
“还不是你娇宠的呀,养不教父之过,可没有母之过一说啊。”
方力元对妻子的巧辩付之一笑,是啊,妻子总是可以转败为胜,立于不败之地,昨天,今天都证明这一点,或许,明天还可以证实吧。
“实在不行,就报艺术学院吧! ”于芳胸有成竹。
“今年? ”
“不,明年。”
方力元默然无语,吐出一口烟雾,脸上涂满迷惘,直到现在,他都不是妻子的对手,这种局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啊。
“去红烽了吗? ”于芳似乎漫不经心,眼角的余光明明扫了他一
“……没顾上,那一片我还没过去。”方力元皱一下眉头。
难道,她也不能忘怀那个地方吗? 在那里她可是大获全胜啊! 而他,把一个地狱留在了那里!
“你歇会儿吧,我去学校看看。”于芳向他点点头,离开沙发走了出去,脸上泪痕犹湿。
方力元没听见她的话,他的思绪被拉得长长的,一直粘到那个白茨圪旦上。他如同做了一个梦,一个无法判明颜色的梦,它从粉红一下变成漆黑。
“四清”工作队撤出大队,向公社分团集中,进入下一阶段的工作。
那天挺闷热,头顶上是厚厚的层层叠叠的黑云。苏凤河的大胶车赶到队房子跟前,他坐在车上抽烟锅,一只手爱抚着辕马的屁股,脸上毫无表情。
几个队员的行李一大早就收拾好了,金队长和前来送行的田耿、李虎仁话别。
“金队长,以后常来呀,红烽大队就是你们的第二个机关嘛! ”
田耿热情洋溢,跟金如民握手,李虎仁也赶紧把手放上去,三只男人的手表示出团结战斗的情谊。
方力元没看到这一幕。
从总团来的于芳,正和他在工作队房后的芨芨丛里面进行一次对他来说生死攸关的谈话,于芳是严肃的同时又是热忱的。
他俩脸对脸站着,方力元的目光低低垂下,不想、也不敢往这张秀丽的脸上看,这不是属于自己的那张脸,它离自己这样近,近到能闻到从那上面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香皂味。而属于他的那个面孔,连最廉价的肥皂味也没有,就像地畔上随便怒放的苦菜花、马莲花、石竹花、打碗碗花那样,清新自然。
可它,离开自己好几天了。
“力元! ”
呼唤中满溢柔情,还略带点娇气。
方力元吃了一惊,他恍惚间几乎张开双手去拥抱对方:“改——芸。”
“力元! ”
“噢! ”
方力元惊醒了,眼前是布满甜甜笑意的总团秘书于芳的脸。
“唉……”他重新垂下头,他的心在滴血,为了那个不顾死活爱他的人。
依稀听见附近人们的交谈,方力元明白,自己告别红烽大队的时刻到了,而他的行李也早已捆扎妥当,那是金队长一边训斥他一边帮他拾掇好的。
“没出息! 革命青年的样子哪去了? ”金队长声色俱厉。
方力元的知觉麻木了,对队长的斥责毫无反应。
直到于芳来找他,并把他带到这个背静的地方来,他也没说过只言片语。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离开她,他就成了一眼枯井,一块石头,一具僵尸。
“改芸啊……”他在心里呼唤,亲吻,爱抚她。
泪水夺眶而出,落在长满青草的土地上。
“你哭了! ”于芳的口气中带上了鄙夷与不满。
方力元赶紧把泪抹去,又苦又咸的泪水往肚子里咽。
“力元啊,不是我说你,小资产阶级的情调在你身上十分严重,这也是你犯错误的根由。不用说与白求恩、雷锋同志比,就是作为一个普通的革命青年,你也相去太远太远了! 你应当认真学习《毛泽东选集》里面的有关文章,彻底改造自己的非无产阶级思想,争取做一个合格的革命事业接班人。方力元同志,国内国际上的反动势力,正同我们千方百计争夺接班人,你的立场值得考虑……”
于芳讲得荡气回肠,热情澎湃,眼放光,声颤动。
“啊! ”
方力元恍若做梦,直直地看着两颊绯红、情绪激昂的同学。
“我……”他一副失魂落魄、心灰意冷的神情。
“方力元同志! ”于芳一脸恨铁不成钢,“古人尚且反对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何况生活在毛泽东时代的我们! 你已经掉人了泥潭,被阶级敌人腐蚀了,党组织认为你出身革命家庭,才极力挽救你,你不要执迷不悟,辜负了大家的一片苦心。”
她在方力元肩上猛击一掌。
“啊! ”方力元感到了震慑,感到了威严同时也感受到深情,他逐渐走出梦境回到现实中来了。
“金队长,可不敢忘了红烽的贫下中农呀! ”田耿的大嗓门听得真真的。
金队长气贯长虹的大笑压倒其他声音。
这就是现实?
社员们正在出工,方力元似乎看到刘改兴倔强、愁苦的身影走在人群中。
“……”他张开嘴,想喊他一声,只不过想想而已,毕竟什么也没叫出来。
于芳洞若观火的一双眼睛正严厉地盯他。
自从那一阵坷垃无情地打碎他的梦,他一直见不上刘改芸,忧心如焚,坐立不安。方力元忘记了自己危险的处境,肝肠寸断,望眼欲穿。她是死是活,没有人向他透露只言片语字。
悬念的锯条在他心上拉动。
他真想喊住刘改兴,从他嘴里掏出有关改芸的一言半语;水成波这几天咋不见了呢?
于芳“哧”地冷笑了一声:“方力元呀方力元,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 你犯的什么错误? 性质严重! 丧失阶级立场。人们都避之惟恐不及,你还指望有人同情你可怜你帮助你,给你通风报信呀? 赶陕猛醒吧,我的方力元同志! 来,坐下,冷静一下! ”
她把他摁在一段卧倒的枯树干上。
方力元乖乖地听从了。他忽然感到惊悚,眼前这个面容姣好的同学,有种无形的力量,完全控制了他。
他认真端详起于芳来。
多么吸引男人的一张脸呀! 五官小巧,流盼生辉,威严中蕴含柔情,冰霜里包含蜜意,身段苗条,举止大方。
尤其那双深不可测的秀目,使方力元情不自禁地拿它们跟改芸的眼睛作比较。人家于芳的眼睛,清澈得让人心惊肉跳! 仿佛无底深潭,寒气彻骨,让人胆战。他的改芸,那两汪秋水,使他想到河套八月的西瓜,甜甜的,沙沙的,忍不住想上去吃几口!
眼睛是人类心灵的窗户,于芳的眼窝后面,是个什么世界呀?
方力元满脸都是问号。
“咋,不认识了? ”于芳舒口气,如同见到一个濒临死亡的人,在自己妙手回春的抢救下起死回生一样。
“不,认……识。”
“格格! ”
这一串发自肺腑的绵绵的笑,才使方力元的大脑恢复了清醒,自己面前是个女人。
“咱们咋还不走? ”他这样问,并不急于得到答案,只不过表明,激荡的心潮开始平复了。
“力元,毛主席教导我们,风物长宜放眼量,咱们决不能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失去前进的目标呀! ”
弦外之音,再傻的人也能听清楚,为了一个地主女子,葬送了前程,值吗?
方力元无话可说。事到如今,万念俱灰,还说什么啊! 他的话,只想对刘改芸讲,她喜欢听他说话,目不转睛,面带微笑,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口上,似乎他的话是从那个地方涌出来似的。
“我的改芸呀! ”他的心在哀号。
“力元,我希望你认清形势,振作起来,不要使你的父亲失望。他们那一代革命前辈,出生入死,创下红色江山,可不能在咱们手里改变了颜色。”
“啊——”方力元惟有长叹。
于芳往他这边挪挪,使自己挨他更近一点,那双饱含深情的眼睛,停在他灰黄而不失英俊的脸上。
有了刘改芸,方力元已对任何女人都不放在眼里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方力元品味到了,尽管如此,对于芳这个举动,他还是忐忑不安。
面对火辣辣的目光,他转过脸去。
“谢谢你! ”他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方力元隐隐约约感到,自己目前的处境,从急风暴雨到化险为夷,是这位漂亮的女同学在力挽狂澜。
“格格! ”于芳嫣然一笑,“谢我? 有必要吗? ”
方力元的眼里闪过一片疑云。
这个于芳,可真叫人难以捉摸呀! 在她面前,他只能乖乖地就范,没有丝毫的招架之力。
“实话告诉你哇,力元,我这样做,多一半是为了我自己! ”
她的口气庄重起来。
“为了你? ”
“为了我! ”
“……”
“我爱你! ”
方力元的耳畔响了一个炸雷,他噌一下想站起来,被早有准备的于芳温柔而坚决地按住。
方力元吁吁喘息,如同在一只猛兽面前受到惊吓。
“你爱我? ”
“我爱你! ”
“真的? ”
“真的! ”
方力元忽然想放声大笑,放声号啕,但他什么都没有做成,于芳一只软绵绵的手,捂在他嘴上。
他同时听到斩钉截铁的忠告,警告,劝告:“方力元同志,你不要不识好歹! 告诉你吧,刘改芸已经不属于你了,这是阶级斗争的需要,革命的需要! ”
方力元扳开她的手,惊骇地问:“你们把她咋办了! ”
于芳莞尔一笑:“给了她一个很好的归宿,你把心放得宽宽的哇! 力元呀,我既然把话挑明了,我想,你不会拒绝我吧,我认为,我才配得上你! ”
方力元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挤出来,一条条一道道。
于芳掏出手绢塞到他手里:“男儿有泪不轻弹,擦擦吧,叫人看见影响不好! ”
“于芳! 于芳! 动身哇! ”金队长吼叫起来。
她把软成一堆的方力元拉起来,向胶车走来。
“我和小方谈了谈心! ”她向金如民若无其事地报告。
“应该,于芳,这个沉痛的教训,咱们可得记取!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毛主席真是英明啊! ”
方力元彻底绝望了。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上的胶车,也没听见苏凤河一边吆喝牲口,一边抖山曲:
小路村村大路道
生来就爱这后大套
大胶车颤颤悠悠向公社前进,紧挨方力元坐着的于芳,耳语似的告诉他,按照“四清”工作队的纪律,他本来面临开除队籍,坐牢改造的下场,是她在总团听到了他的事情,快刀斩乱麻,处理得干脆利索。
“力元啊,咱们马上就要毕业了,为了一时的贪欢,断送了前途,孰轻孰重,还用我说吗? 你不为自己,也得为你父母想想,你真有个闪失,他们该咋办啊?他们抛头颅洒热血把地主资产阶级打倒了,自己的后代反而成了人家的俘虏,那不是拿刀子去剜自己的心吗? 阶级斗争的弦一天也不能松啊。阶级敌人要是复辟了,劳动人民就会重新下地狱。”
仿佛她对地狱有深人的研究一样。
方力元明白了,彻头彻尾地明白了。
自己也许以后会上天堂,但他把一个实实在在的、刀山火海般的地狱,留在了红烽,给了他的刘改芸!
“改……芸……啊! ”
燃尽的香烟烧疼了他的手指,他把烟头按在烟灰缸里,揉着酸困的双眼,刚才的人影,也像烟雾一样,从他眼前飘散,变成一片透明。
“没去红烽吗? ”
他又听到于芳的问话,骇然环顾,屋里只有他一个人。
是的,他没去,尽管他应该去,下乡前旗委书记金如民还格外要求他:“红烽有几件新鲜事,有典型意义,你走上一趟吧。”
那位书记向他投过去意味深长的一笑。
方力元可笑不出来,他只想哭,向苍天大放悲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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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早晨,田耿上身披了一件深灰色“的卡”中山服,到自家地里转转。
黑夜闷得人像钻在了毛口袋里头,这会儿,头顶上挤满圪圪塔塔的黑云。东南风湿漉漉的,能拧出水来。
一层层黏糊糊的汗水不住气往外拱,他的心里和身上一样焦躁不安。
田耿五十四岁,有一部简单而又值得自豪的历史,一言以蔽之,共和国的诞生,他是无微不至的受益者。就凭父亲土改时被划成贫农这一条,他从此受用不尽。“四清”那年可以说是转折点,水成波的叔父水汇川,当时的大队党支部书记,因为积极分子赵六子揭发他有贪污,工作队把水汇川整下去。老水,那会儿风华正茂,把家里卖了个精光,一气之下,带上老婆到城里找活路去了。
成波跟叔父划清界限,又有工作队的方力元支持,就留下当民办教师。在金如民的安排下,田耿接了水汇川的班,从此一帆风顺,兴旺发达,尽管红烽大队穷,可它也是个世界。它穷则穷矣,可它占有地利,是红烽公社所在地,近水楼台,诸多方便。
“文化大革命”,人人都要触及灵魂和生命,田耿也毫不例外地被冲击了几下,农村的斗争级别很低,大不过,由水成波揭竿而起,率领一群初涉人世的“红小兵”在大队部,在田耿家糊了一片大字报,刷了几排标语,上书:砸烂走资派田老耿的狗头之类。
赵六子从“四清”开始,是个“运动专业户”,“四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