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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

曾在天涯 作者:阎真-第15部分

小说: 曾在天涯 作者:阎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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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明不幸却是乏力的,内心的呼声是那样清晰强烈无可回避。我觉得过一会如果这个事实得到最后的证明,我这一生就再也没有幸福可言。 

  这时思文从诊室里出来说:“医生叫你。”我从她脸上看出,怀孕的事已经确证。我心往下一沉,马上又恢复了冷静,反而有了一种痛苦的顶点已经度过的轻松。医生是一个中年男人,他笑容满面向我祝贺,我也微笑着点头回应。他的话我听不明白,知道是在吩咐做丈夫的要注意什么。出了门思文问:“医生说的你都听懂没有?”我说:“半懂不懂。”她又把医生的话转述给我听,我都应了。单车搭了她往回走,走不多远我停了说:“不知单车能搭不?有震动。”她说:“没有事,医生说该干什么干什么,和平时一样。”继续骑了车走。思文在后面说:“不知道是男的还是女的?要是个男的就好了。”我说:“加拿大分什么男的女的,又不是中国,中国城里人也不分了。加拿大女人权利还大些。”她说:“是个男的呢,幸福操在自己手里,女的呢,幸福操在别人手里。还是男的好。”她居然说出这样一番话出来,我真没想到。看起来她已经领悟了男女之间的另一种奥秘,想起来也是我伤了她的心。 

  我敷衍着说:“有出息呢,幸福都在自己手里,没出息呢,幸福都在别人手里。你看我不是个男的,工作机会和奖学金都操在别人手里。”她说:“你是特殊情况,不算。我说的是男人女人的区别,你别打岔。毕竟三十岁的男人和三十岁的女人就不一回事,老天爷设计人的时候就没有特别公平。”我说:“那我们生个男的。”她说:“已经都定了,你这都不懂。”又说:“如果生了就把我妈妈接过来带,满一岁了让她带回国去,我们再好好干几年。”我说:“连怀孕这两年差不多就完了。”她又说了很多,我心里正痛苦着,没听清她说什么,她说一句,我“嗯”一声。她忽然提高声音说:“高力伟!”我吓一跳,回头望她一下说:“怎么,又犯错误了?”她说:“你不高兴?”我说:“没有啊,就是想起有点怕,这两年差不多就完了。”她说:“问你什么都是一个‘嗯’,‘嗯’什么呢?”我说:“我想着总有点怕。”她说:“谁知道你想什么呢,你的心思我永远不懂。” 

  那几天我心事重重,总想着“怎么办”这几个字,却想不出一点办法来。有时候人在某种处境中想挣扎一下,可就是用不上力,眼看了自己的余地越来越小,这时才明白了人也只能如此,他生存的空间就是那么一点,已经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规定好了,并不因为这个人是自己,老天爷就作出一种特别的安排。 

  这样想着我试图豁达起来,竭力掩饰着自己的内心活动,想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总是越注意就越不自然,内心的清高也在反抗着这种矫作,反而显出一副遮遮掩掩做贼心虚的神态。思文显然已经有所察觉,“处境太艰难”这样的理由开始被她怀疑。有时她以审视的目光望着我,或者,在我做着什么的时候,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双手悠闲地交叠着放在小肚前,以冷冷的目光追随着我的行动。这种沉默使我感到了沉重的压力,我想说几句轻松的话使气氛不要这么凝重,可思维特别的迟顿,勉强笑着说几句,思文也不象平时那样感兴趣,只是淡淡地反问一句:“是吗?”这简直就是在表示说,你的表演蹩脚透了,还有必要继续下去吗?这更加强了我那种心虚的感觉。有几次我真的差不多就下了决心要和她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免得这样相互折磨,但总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事到如今,谈一次除了彻底打破幻想之外,又还能有什么结果? 

  那几天的内心挣扎使我简直要发狂,我感到了神经由于过度紧张而快要崩裂。我想象着大脑中那根细细的肉质的线,渐渐地拉紧再拉紧,临到极限,终于在一瞬间断裂,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然后,大脑中只剩下黑洞洞的一个空间。想到这里我打一个冷颤,拼命摇一摇头似乎想把烦恼甩开。就在这样的心情下,我还要勉力做出若无其事的神态,有时候拿起书来看,在书的掩护下尽情地沉思默想。虽然书上写了些什么却全然不知,但我还是过一会把书翻动一下书页,翻得很响似乎证明着一种事实,并不时地悄悄转悠了眼去观察思文,看她是否已经相信我沉浸在书中了。 

  终于我彻底意识到这种挣扎毫无意义,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我必须面对现实,唯一可能的出路,就是缓和与思文的关系,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当“别无选择”几个字在我心中一闪而过,我感到了一阵痉孪性的痛楚,想着人生这唯一的过程竟如此可怜,在自己最关注的问题上受到如此的制约,不能按自己的意愿去选择。我把“别无选择”这几个字含在口中啧啧有声反复品味,从没有想到过这样的处境在某一天竟会轮到了自己。既然别无选择,那就不必多想,不必任性地放纵了内心的痛苦,徒然增添自己的烦恼。正如走向衰老走向死亡,这事实又何等残酷,但既然别无选择,也就不必焦虑,真的,人不能为别无选择的事情焦虑。命运已经作了这样的安排我没有力量反抗。这样想了我在内心推卸了责任,心境也开朗了一点。 

  沿着这个方向想到了极限之后,我又回过头来想。毕竟,思文是一个很不错的女人,她变了这不是她的错,在这个陌生的国度什么都要自己去争取,什么都是从零开始,要她在外面应付裕如而在家中温柔谦顺,这种要求也太不现实,她不可能随时完成这种角色的转换,毕竟女人不是上帝为了谁的需要造就出来的。我能够理解她但却仍然难以接受她。在这里我们在家庭中的角色已经转换,我想不清楚这种家庭角色随着环境变化而转换是不是必然的。别人都羡慕她,称赞她,我却从这些话中听到了一种别的意味,一种判断,一种嘲讽,这使我的心更加敏感。我心里伏着一只反抗的兽,等待着,窥视着,渴望着一切反击的机会,让这个机会给自己一种力量的证明。世界上也许真的就有那种强干而温顺的理想女性,这是奇迹,奇迹培养了人们的幻想。但谁去设想奇迹就会发生在自己身上,那这个人将是注定了的悲剧人物。尽管如此我也不能就这样承认了我们关系眼下的格局,我总还是个男人,这一点无法改变。我在心里设计着,要软硬兼施想办法改变了她,回到从前。不然我不能想象以后几十年该怎么度过。 

  我平静下来再也不愁眉苦脸,也能够看一点书了。“历史分析方法”这门课的期中考试,我居然也通过了。试卷发下来逊克利尔在上面批道:“Your English is betterthan I expected。”他不会知道,这是我花了几天的时间,把重要的地方硬背下来,考试时机械地抄上去的。要我临场去组织文字,我恐怕写不出成句的话来。通过期中考试并没有增强我对学习的兴趣,我的心象散沙一样收也收不拢。我还在想着有机会了还是去找份工作,而不能想象这样再过两年直到毕业,那样我在精神上会拖得精疲力尽。圣约翰斯,这个天涯海角的城市,曾给了我那么多美好的想象,我现在对它却已经完全失望了。 

二十二



  现在我能够以平静的心情对待思文,但要说到爱,却仍难爱起来。我没有办法勉强自己的感情,仿佛那是被鬼而不是被我自己控制着,说是说不明白的。生活又回到正常的轨道,但那一层阴影却再也难以拂去。 

  好几次我突破内心的抵抗,让内心的骄傲在那种游戏的口吻和掩护下,对她做出亲热的举动,玩笑似地说着亲热话:“林妹妹什么事又不高兴呢?《红楼梦》里那个林妹妹是世界上第二喜欢生气的人,第一我就不知道是谁了。其实她心里没有生气呢,你以为她心胸那么狭窄吧。”说了就去拉她的手,在她的手心搔搔几下。又抱了她说:“大家来看啦,高力伟和她太太好亲热呢,就是他太太有点不好意思。”思文把其中的矫作看得透彻。她温和地抗拒着我,把我轻轻推开。我说:“又不理我!又不理我!你猜是你不理我我急些还是我不理你你急些,你自己猜吧!”她淡然说:“算了算了,又何必呢。”我象被揭了衣服,赤裸裸地站在人面前一样羞愧。尴尬地笑一声说:“你这样对我,你以为我脸皮有多厚呢?只有九寸可没有一尺那么厚,我还想给自己的自尊心留一寸余地呢。算了算了,可是你说出来的,以后别怪我。”她说:“是我说的。说了又怎样,可不说又怎样?我要的是真的,不掺水的。别以为自己的自尊心是西瓜,别人的是芝麻。”在茫茫暮色中,她的表情平静如水,让我感到恐惧。我猜不透究竟她已是心如死灰,还是在酝酿着一场新的爆发。 

  幸好我们都很忙。思文忙着写论文,上选修课,还要帮赵教授工作。我除了上课,看书,做作业,还要时时耳朵塞了小耳机提高听力。其它时间我就弄我的豆芽,一个星期也能赚五十多元,比我的奖学金也少不了多少。星期天我去华文学校上两节课,教那些华人小孩“人手口,牛马走”,也有二十块钱。忙能够使人暂时地忘记烦恼,痛苦也要在时间中去体验。 

  有一天中午思文问我:“我们现在钱有多少了?”我说:“三千来块吧。”她问:“什么时候可以到一万块呢?”我说:“明年五、六月吧。看起来一年一万块的目标可以实现。”她说:“我想求你一件事。”我想,嘿,她倒学乖了!转念又一想,她一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要打这钱的主意了。想着心中警惕起来,本能地想去保护那点钱。于是我收了脸上的笑意说:“什么求不求的,钱又不是我一个人赚。”她说:“那也有你赚的在里面。 

  我是这样想,我想把这些钱拿了,再找谁借几千块钱,凑齐一个一万块,买一张money order寄给思华去,只周转一个来回,办了签证马上寄回来,她现在快申请到护照了。”我问:“借钱要付利息不呢?”她说:“那是要付的,这是在加拿大。”我说:“真的我倒不是舍不得钱,的确你妹妹来了毫无意义,白白地劳民伤财。”她说:“那不关你的事,你不用着这个急。”这件事我本来觉得不合适,她又口口声声说“不关我的事”,我心中的抵触更加强烈。我说:“不关我的事,你倒是说得好听!我们还是夫妻不呢?”她烦躁起来说:“你是个什么意思呢,我说什么你也不听,只要是我说的就一定不听,对也不听!”我说:“可惜你从来没错过。”她说:“我没有精神跟你喷口水,这样固执的人天下少有,舌子讲枯了也没有用。对你这样的人只有──”我马上说:“杀一刀。”她说:“杀一刀也杀不出血来。我找了那么多年找一个人,到底还是误会了,想起来心里一抽一抽的痛。”我说:“那还来得及消除这个误会。”她说:“消除就消除,我舍不得!你吓我吗?我怕!以后再跟你嗦那些这些,现在道理不跟你讲,就算你是积德,做一次好事好不?”我说:“我没有做过一次好事,好吧?”她说:“那也可以这样说,你还以为你是谦虚吧。”我不做声,想起了那天计划好了要改变她,现在该怎么办?看起来要相安无事只有什么事都听她的,在大事情上她一定要坚持的,不会妥协,只有我退让。我心中怎么也服不下去,坐在那里细眯了眼不做声。她过来扯我的手说:“别又想装无赖装过去,存折拿来。”我用力把她的手甩开。她睁大了眼说:“那天医生跟你讲了,我现在情绪不正常是正常现象,你记得不?”我说:“知道自己不正常就是正常。你倒是想威胁我是吗?不要为自己瞎胡闹找理由。”她说:“我威胁你是吗?我心里其实怕是吗?”说着靠拢一步,把拳头虚晃一下。我吓得一让,笑了说:“又来了又要来了。又还想打人吧!”她晃一晃拳说:“我是看你值得打才打的,到哪天我恐怕自己打也没情绪打了。”我说:“以为自己是什么大人物吧,瞎胡闹。”没料到她真的一拳打过来,落在我肩上,说:“我瞎胡闹了!”说着又打过来。我用手拦了她说:“打不得了,再打不得了,再打就会出事了!” 

  她哪又肯听,边打边说:“打,打!就是要打!对你这样固执的人就是要打,你不喜欢我我就是要打。对你除了打还有第二个办法没有?你自己说!”我一边拦她,嚷道:“打我还要我喜欢你!”她说:“你不喜欢我就要打!”我说:“打一个人还要一个人喜欢她!”她说:“一个人不喜欢我我就是要打!”我开了门想跑出去,她用脚把门抵了,又打过来。我迎面抓住她两只手,她说:“你松不松?不松我数三下!一、二、三!”我还不松,她弯了腰一口咬住我的手背,我痛得叫一声松了手,说:“我跟你说,再打就会出事的,到时候别怪我!”她边打边说:“出事怕什么,要离就离,以为谁稀罕你!还在想着自己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吧!”她追得我满屋子跑,我东窜西窜几次想打开门跑出去都被她堵住。这样窜着我感到了羞耻,一股倔劲上来站住说:“你打,你打,反正你现在打人是打惯了。”她扑上来又打几下,说:“我还懒得打了,今天够了。”说着坐在椅子上喘气。我看着她,冷笑几声,冷笑着声音渐渐增大,突然,莫名其妙地,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住了笑我把手拍得“叭叭”响说:“打得好,打得好!”说着开了门说:“太好了,太好了!”慢慢走下楼去。 

  一出了门就被强劲的风裹住,我哆嗦一下,想上去加件衣服,想想又算了,到厨房里把房东搞卫生穿的塑料雨衣披了。站在门口我歪了嘴朝空中笑一声,自己也不明白是嘲笑还是苦笑,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过去。 

  走了不远忽然听见思文在后面叫:“高力伟,高力伟!”我忙躲到人家的门边,看见她在风中艰难地走着,一边叫着急急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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