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书·琅琊伯世家 鹃血牙璋 作者 于意云-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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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冰似的月亮在云层后滑行,时隐时现,仿佛在小心窥探这世上的人情。
一个人悄悄地走到花园里来了,细高挑的身材,垂头拱肩,长发披散。煦鹃不用看第二眼就知道那是狐都。狐都却没瞧见煦鹃,只是耸着肩背,走到一丛花木前,低头,细切地做什么。偶尔他会咳一声,就用手压住心口,满带细柔娇态,似乎那微促的气喘竟牵痛了心脏;又或者他怕惊扰了什么人,想以此动作将嗽声按回胸肺里去。他咳得小心翼翼,苦闷压抑。
煦鹃看了许久,忽然觉得他很可怜,虽然她对他满心地没有好感。也许是这凄迷静夜把心浸得软了,浑身的力气好像被虚空里无形的妖魔吸吮得干净,她只觉得疲惫和困顿,恍惚间竟不知身在何处,意欲何为,却又有无名鬼火在胸中隳突,如群矛乱刺。这里是距巴国故都几千里地的仇国上都,她走了这么远的路,心事重重,没有一个可说话的人。她想和谁聊聊天,哪怕是这个笑起来阴阳怪气的太监。她得稍微透一透气,不然她真的要炸裂了。“狐公公。”她招呼。
狐都肩头一耸,吓一跳似的。他立刻转过身,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瓷瓶,满面堆笑:“哟,姑娘在这里竟没看见,瞧我这眼神!该打,该打。”
“您在做什么?”煦鹃问得很客气。
“奴婢在收集这夜里的露水。给诸位主子们调胭脂配花露,用这露水最好了。”狐都自然地弯下腰去,嘁嘁嚓嚓地笑着说。
莫名的厌恶不可遏抑——原来这世上谁都不可怜。“我去歇息了,公公也早些休息罢。”煦鹃懒懒道。
“是。”狐都说,“请姑娘好好歇息。”
待煦鹃转过身,却又听身后又冷又细的声音说:“公主,其实事情本不至如此。”
煦鹃不禁吃惊回头:“你说什么?”
狐都直起了腰,依旧是抿着嘴浅笑,眼睛眯起来,暗夜里冷淡潮湿的光华流转,好像有夜露凝结在他漆黑诡异的眸子上。“只因秦王任性,不肯受降,一定要把架打到底,才会这样。”他停了停又掩口笑道,“嗯嗯……是打仗,不是打架,说错了,嘿嘿!”
“你和我说这个做什么?”煦鹃冷冷道。
狐都叹气咳嗽,用手轻轻拍着心口,脸上没了怪笑,倒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了。“不做什么。”他的声音也是懒懒的软软的,“只是怕公主不知道该恨谁,白白把自个儿憋坏了。”
五
每一个暗夜都在流血,因为诸神渴了。无边的大地是贪馋的口,吞下去,吞下去,直到地狱也觉得餍足,大喊:“够了!够了!”
可屠戮依旧不止。
纯白的衣裙翩翩飞舞,张狂飘荡的黑色发丝像雾气笼罩着雪色面庞,嫣然轻笑的红唇,妩媚晶莹的眼神。那是一股悄无声息的白色旋风在娉婷旋转,是一只羽色皎洁的孔雀缓缓抖开苍凉又华丽的尾屏,是一朵硕大的牡丹在寂静绽放,每一片花瓣都是轻盈的新雪。她定是主宰隆冬的神。无声无息又无形的雪花从飘舞的长袖间喷出来,是死亡的利刃,纤美娇柔的兰花指轻翘,采撷着他们滚烫的生命。
滚烫的鲜血像水一样泼洒,却没有一丝玷污纯白的裙幅。他们甚至来不及拔出兵器,来不及发出垂死的惨呼,生命就已在瞬间冻结。滴溜溜的遍地人头滚动,像时节到了落蒂的熟瓜。
一片无头的黑色尸体间静静伫立玉瓶似的洁白身影,那是死亡之花黑色花瓣簇拥的冰凉洁净的花蕊。她扬起脸来,浑身颤抖,满目凄迷愤恨,似乎就要放声大哭,但眼波流转,巧笑倩然,喉间发出的却是狂喜嘶哑的长笑。
十寸毒牙,谁敢试命?
一个浣衣局里做苦工的女奴,忽一日青云直上,成为秦王最宠爱的侍妾。从此绫罗裹体,珠翠满头,金奴银婢服侍,差不多就要成秦王府的女主人了——窈娘知道自己何以如此幸运——旁人羡煞,谁叫人家长了那样一张脸呢?
其实,有时候窈娘揽镜自照,也不觉得自己和已故的秦王妃未雪明有多像。她甚至有大不敬的念头,觉得秦王看走了眼。
这就叫侥幸罢?
明妃的遗像挂在一间小巧静室里,覆了轻纱防尘,又怕阳光晒得走色,门窗紧闭,帷帘低垂。四季鲜花果蔬清茗醇醴常供,香,更是从来没有断过,以至于屋子里总是烟气缭绕,秦王默坐在画像前,久了就眼睛发红,想必是被烟熏的。
窈娘第一次走进静室,呛得差点儿咳嗽起来。她悄悄地推开一扇窗,低眉顺眼地劝说:“也让未娘娘透透气呀……”
画像的左下角残缺,边缘焦黑。窈娘听说,曾经有小太监不小心打翻了烛台,将画像烧着,幸亏扑救及时,不然……因为覆着轻纱,所以明妃的面容看得并不是很真切,只瞧出一个长挑身材戎装女子的大概轮廓。
后来秦王若不在府邸,每日就由窈娘来洒扫桌案,净手上香,更换供品。四下无人了,窈娘才大胆,悄悄地揭开了轻纱。
一瞬间似有清风拂面,她以为明妃在呼吸。画上涂过防虫防蛀的香料,散发出淡淡的草木馨甜。未雪明着银白细柳战甲,手持长刀,和中原人用的宽阔砍刀不同,三尺刀身狭长如剑,只在前端略微弯曲,是琅琊族人惯用的兵器,称作牙刀。刀尖斜斜指向身侧下方,未雪明樱唇带笑,一双黑曜石般的妙目正顺着那一列雪刃看去——画面却就此阻断,是被烛火吞没,不知那刀锋明眸所向究竟是什么。但见明妃神采舒扬,甚是愉悦,似有娇嗔,亦含英风。因是戎装像,没有环佩钗钏,只有长刀柄端装饰镶嵌,一团鲜红,在满幅的素净清爽里十分显眼。
兕舞遂心图。
将军白玉兕,宝刀遂心牙——后世流传这绝世美人的形容,不是执了娟娟团扇去扑蝶,而是握着一把名叫遂心牙的长刀,锋芒向处,风卷云舒。那一脉精光黯黯的青蛇,是乘万里长风,从苍穹深处折来的三尺闪电。大相山雪泯玉殒时,刀若有知,大概也餍足这一生喋血,会自行崩断,遂心而去罢?
琅琊族人都是皮肤白皙身量高挑的,窈娘知道自己赶不上明妃的颜色和身段,只朝菱花镜里琢磨着五官,看久了,脸上似乎真有五六分明妃的影子,但再要细究,那飞扬骄傲的气度却是半分也无。她终究只是个柔顺的侍妾,战战兢兢,安分守己,只好一味小心地伏侍夫君。在撩开轻纱那一瞬她糊涂害怕,不知道明妃若从画上走下来,自己该怎么办。
其实每日上香时窈娘都有大不敬的念头,觉得人死不能复生,真好。
她害怕自己这个念头,因为人不知,鬼定觉。
每日上香她都悬心,怕燃烧的香头会突然熄灭,那表示鬼魂不飨,冥冥中明妃发怒了。
如今祝容西逃,巴国覆灭,明妃大仇已报,她会回过头来和她这个小女子计较么?
好在线香总是静静地从头燃到尾,一段一段的灰烬跌落下来,那是从焦苦灼烫的火心里挣出来的干涸的粉末状眼泪,悄悄填满香炉。
这世上没有鬼——最好。
子谦被送回秦王府时在发高烧,睡了一天一夜才消了热度。这时候天下人差不多也都知道太子病故了,丧中。一待烧退子谦就换好衣服去太子府。他的面容仿佛在骤然间失去了某种光彩,神情比以往更抑郁沉寂,像一口古井深不见底。他在长兄的灵前哭得悲切,直到有人柔和地握住了他的手。
“四哥,请节哀。”一个低沉轻缓的声音说。
泪眼中那端庄典雅的面庞似乎起了波折,一双点漆似的星眸里浸满痛楚深沉。晋王子健是和武皇最像的一个儿子,面容像,身段像,说话的嗓音语气像,连微微蹙起眉头时的凝重威严神色也像。
子谦握住弟弟的手,哽咽难言,只是泪涌如泉。“四哥,保重啊,四哥。”子健抚着兄长的背凄声说,眼里也滚下泪来。子颖在旁看了好一阵,也举起手来用袖子擦眼睛。
太子府前白漫漫的人来人往,但悲戚之意并不多,文臣武将们不过是来尽礼数。他们早对这个太子感觉失望。太子没了,真是天遂人愿一般让人打心底透出一股憋了许久的闷气,这口气再不出,只怕就要腐臭了。
四具刺客的尸体被掩盖得很快,简直就像大风吹雾转眼无踪,太子妃裴氏更一口咬定是鬼怪侵害。病故是武皇给儿子钦定的结论,不过是层薄薄的窗户纸,还被戳得千创百孔,文武大臣们都明白几分。沉重的心思压得胸腹疼痛。虽然都知道即将逼上眼来的局面将有多么搅扰凶险,但看秦王晋王相拥而泣,人人都觉得心有戚戚。
武皇的儿子里,秦王子谦是在太子灵前哭得最伤心的一个。他甚至有些失态了,以至于有人暗暗议论,说他惺惺作伪,弄不好就是欲盖弥彰。连武皇都把他叫进宫去训了一顿,说他妇人形容,失了气概。
子谦无言以对,有谁知道他为何伤心至斯?
其实子敬死了,最伤心的是武皇。他明白自己将接连地再失去亲生儿子,一个两个或好几个。不可避免的未来必来,如水到渠成,此番积血为路,才不管流血的生命是否无辜。
而此刻又有谁知道那在血海里推波助澜疯狂嘲笑的人是谁?
每天晚上,临睡前,要为妻子上香。长长的一卷盘香从银色的支架上自然垂落,可以燃一整夜。案上诸多供奉中有一盏清酒,酒盏非金非银非玉非牙非角非瓷非木,黄白底色上描绘的朱纹缤纷繁复,鲜艳夺目,那是仇人的头骨。盏边还有一只盈盈华光的古玉边璋,转战几千里地,血流成河之后,最终握在手里的就是这静悄悄硬邦邦的东西,不冷不热,不痛不痒。这是千百年前的古物,今世难得的珍玩;把它埋回土里,过几千年再挖出来,依旧是流光溢彩,完美无瑕。那时的人,但知这是价值连城的宝贝,赞叹爱慕,小心翼翼,有谁会知道几千年前今宵持璋之人在锥心疼痛?
你死得冤枉!
虽然怀疑,却不能求证;只好刻意地无视、忘却、逃避,乃至于以颠覆一个王国作为补偿——但没有用!那道伤口还是空洞洞地裂着,像一张恶毒的嘴,在心底冷冷嘲笑。
你不替我报仇,那我就自己从地狱里爬回来,一个一个地索命罢。
猛然挥手,哗啷啷地香烛供奉都拂在地下,探身一把拽落画像举手便撕。嚓嚓几响,佳人再次毁裂——只不过这次是毁在自己的手上了!呵呵,低声自嘲。操起那只斑斓古玉朝案边狠命砸去。铿然一声,半截玉璋就像受惊的鸟儿一样猛然飞跃,却又被谁撕断双翅,在空中划出一道怨愤的弧线,旋转翻滚着,不甘心地向下坠去。
千百年前,是谁南山采石?
千百年前,是谁雕琢华璋?
千百年后,谁知今夕玉碎?
千百年后,谁知花落人亡?
碎玉夺魂!
想要镇压鬼魂不令其作祟,就在死者的头下放一块击破的玉,于是魂魄湮灭无形,非但变不成厉鬼,连那悲悲切切哭到吐血的无用伤春小鸟也做不成。
——你的小名儿叫璋奴?按你们的习惯,我要叫你璋郎么?诶……好难听啊!我叫不出。我叫你四哥好不好?我们琅琊女子称呼丈夫都是叫哥哥……
——我的小名儿吗?爹爹叫我阿血,不是天上下的那个雪,是身子里流的那个血……谁说血字不好?人要有血才能活,身子才能是热的,心才能跳。爹爹心疼我才这么叫我呢……
叮的一响,清脆动听,断璋落地,决心下定,余音散尽,一生寂静。
窈娘正拂席铺床,明明没有风,灯烛却一闪后全灭了。诧异转头,一股冷冷的馨香拂面,耳边有谁嗤地一声轻笑,是个女子的声音。还没来得及感觉惶恐或害怕,手里已突然多了一样东西,圆的,沉的,潮湿的,温热的。
血腥的。
一个朦胧白衣女子的身影掩面而去,轻俏的笑声还流连不绝。
待侍女再点亮灯盏,窈娘看着手里的东西浑身狂抖。她想大叫但发不出声音,她想把那东西立刻丢掉但手不听使唤。结果,因为她抖得太厉害,那东西就在她双手间上下颠当。最后尖叫声此起彼伏,侍女们一面狂号一面跌跌撞撞地逃出门去,而窈娘也终于哀号出声,把那东西丢掉了。
子谦回到屋里时,看见窈娘昏死在地,满手染血,地上还有一个男子的头颅,刚被从项上斩下不久,着实新鲜可爱。
“究竟是谁杀了太子?”晋王子健支着下颌问,神色颇沉重,“难不成真是四哥的人?”
黑衣老者坐在对面,缓缓摇头:“从不曾听说秦王身边有如此高手;以秦王为人行事,也不至如此。”
沉默片刻,子健忽然冷冷说:“我是不信有什么妖邪的。”
“殿下勿忧。”黑衣老者微笑道,“这人未必与秦王一路。如今天下已定,琅琊精兵正卸甲归乡,未倾松也离了上都。现在秦王身边最得力的人不过是一个白琦。白琦手里虽还有几个兵,现在不是用兵之时,还比不上殿下这些年来招募的死士管用。”
“死士死士,不明不白地就成了死尸。”子健阴郁地说,“本以为未倾松走了,他的儿子又死绝……嗬!”他猛然站起身,惊骇道,“难不成……难不成那个人还活着?”
黑衣老者一怔,沉吟片刻道:“不该。按尸首看来,那人的杀招是近身相搏,以剑气震碎人心,同时以剑枭首——他是用短剑的。琅琊族人惯用牙刀,那人就算还活着,年纪也还轻,以剑气碎心,这等功力,没有三五十年,练不成。再说,这等功夫毒辣凄烈,也不像琅琊的风气。”
话音刚落,滴答一声,一滴暗红腥臭的黏液就落在光洁的大理石桌面。两人俱抬头。一时的惊骇寂静里滴答滴答,黏液的痕迹在继续扩大。
子健猛吸一口气,翻身从墙上抽出宝剑。黑影一闪,老者已腾身跃起,掠上房梁。梁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个男子的首级,积灰上还有一行细细的潦草字迹:“秦王头颅,归我所有,妄动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