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葫芦引第二卷-东藏记-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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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还是跟着亮祖兄成长。”碧初见大姐独处静室,又瘦了许多,抚一抚她瘦削的肩膀,心里很难过。最难过的是,她对亮祖出征似乎不怎么关心。真是心如止水了,这是习静诵佛的结果。碧初明知各种宗教都是一种寄托,借以排除现实的痛苦,而佛教的做法似有些和自己过不去,回来和嵋讨论。嵋笑她是凡夫俗子,毫无慧根,说着,又相顾叹息。亮祖出发这天,素初出了静室,与亮祖同用早饭,慧书也在。三人默坐了一会。亮祖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只拍拍素初布满青筋的手,长叹一声,起身要走。正好荷珠进来,说:“怎么我一来,军长就要走了。”马上又改口道:“正是该出发了。”早把帽子拿在手上,递过来,亮祖对她说:“你要好好照顾这个家。”三人直送到门外,慧书喊了一声:“爹!”亮祖回头看着妻女,摆摆手。走了几步,又回头,见三人站在门前,虽有旭日的光辉照着,还有几个护兵在旁,却显得冷清孤单。扭过头,上车直驶北门外大操常朝阳在这里十分明亮,大队士兵已列队等候出发。亮祖在队前一站,全体队伍刷的一声立正,十分精神。还有部分官兵在远郊驻扎,从那里上车。这时,殷长官和当地驻军司令等人到了,各有讲话。最后严亮祖说:“这两年我严亮祖日夜盼望上前线,今天总算又要去见见那日本鬼子了。他们还要蹂躏多久!还要盘踞多久!要看我们弟兄的本事了。弟兄们!我们有没有本事!”底下齐声回答:“有!”如排山倒海一般。亮祖向殷长官行礼请行,殷长官握住亮祖的手,说:“你是专打胜仗的。家里有事我们会照顾。”亮祖出征多次,这是殷长官第一次说照顾的话。一辆辆军车开过来,载着年轻的士兵开走了,他们离开了昆明,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亮祖的车在部队最后,后面还有辎重车,一辆接着一辆,车声特别沉重。这时,有许多人还在梦乡,有许多人开始了一天的工作。有些人站在路旁,自动挥手送别。他们见得多了,不像头几年那样热烈。人们受尽了战争的折磨,盼望有个尽头,结束战争的唯一办法就是打胜仗。人们盼望打胜仗。“打胜仗,打胜仗,中国男儿当自强!”歌声在远处飘荡,越来越远。
慧书扶着母亲,先到自己房里,素初顺从地上楼坐下,她拉拉悬挂的幛幔,似很安慰。慧书问:“娘肯不肯搬回来住,和我一起。”素初摇摇头,说:“说实在的,娘已是半个出家人了,怎么好搬回来,好在你明白懂事,能照管自己,娘也就放心了。”又摸摸慧书的被褥,转身说:“该回去做功课了。”慧书只好送她到静室,叮嘱董嫂好生伺候,仍回房中。这一天对于她有两件大事,一件是爹走了,另一件是庄无因补课。无因不愿到严家来,也不愿让慧书到先生坡去,便只好把腊梅林权做课堂。说好这天下午开始上课。慧书把老师没有留的习题也演算了,找出问题好听讲解。这时院中有许多人说话,忽听见一声:“妹妹!”是颖书的声音,慧书惊喜,忙到廊上看,果是颖书回来了,便大声说:“哥哥,爹走了。”颖书道:“我知道爹今天出发,没赶上。”这时荷珠也出来,颖书顾不得和母亲说话,说:“我先到操场去,也许还没有出发。”说着坐原来的车走了。荷珠捧着水烟袋,坐在客厅里等。过了一阵,颖书回来了,对荷珠说:“看见爹了,看见他坐在车里,他也看见我了。我知道爹要出发,一直计划着回来一趟,不想师部出了点事,今天才赶到。”荷珠见他风尘仆仆,显得黑瘦,命他先去休息。颖书说不累,要去见亲娘,荷珠拦阻道:“她是怕人打搅的。你还不知道!你先睡一觉再说。”说着慧书下楼来了,兄妹多时不见,比平时觉得亲热。只是荷珠颇感不悦。慧书很快觉察,便也说让颖书休息,晚上再说话,自己仍回房,做微积分练习。下午,慧书自往腊梅林来,先到碧初房中说话,后在嵋房中等候,又做了七八道题,才见嵋和无因一起回来了。无因说,嵋的房间太小,还是到当中一间的方桌上。它还是嵋、合小时候做功课的地方。当下,无因看了慧书的教科书、习题,了解了进度,就问慧书哪里不懂。“几乎是全不懂。”慧书不好意思地说。无因道:“那我们从头来。”便从第一章讲起,然后当场做习题。一时合子也回来,大家蹑手蹑脚,怕影响授课。嵋也在自己房中做数学题。今天的数学题有些捣乱,不像平时顺利,有两道代数题做不出,便放下了,到厨房去。晚饭是她的事,洗米、摘菜,步骤极合运筹学。一时粥香四溢。她一面做饭,案板边摆了一本英文小说,是王尔德的《孽魂镜》,不时看几眼。不知什么时候,无因站在她背后也在看这本书。慧书走过来,嵋才发现身旁还有一个读者。慧书说,颖书回来了,要赶快回去,又向无因道谢,问下周补课的时间。无因不答,只看着嵋,嵋说还照今天这样好不好,就这样定了。慧书走后,两人又看了几页《孽魂镜》。无因说:“这书看得人毛骨悚然,不看也罢,我倒要看看你的数学题。”嵋看了厨房一眼,觉得可以离开,乃道:“正好,我有两题不会。”就进房拿出书来。无因说:“不光看书,还要看练习呢!”嵋说:“我的练习不用看。”无因说:“准是做得不好,我会帮你。”嵋把本子藏进抽屉里,自己站在桌前笑个不祝无因只好看那两道题,马上明白,只写出一半,说:“要上数学系的一定会做这种题。”嵋一看就懂了,很快做出下面的一半。无因道:“看来还是可以报名的。比较起来令表姐迟钝多了。”嵋笑道:“人家又不上数学系。”无因道:“教着没意思。”嵋把头一歪,说:“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有意思的事。”这时合子也做完功课。无因又帮他装无线电,三人一起盘桓。晚饭后,无因始去。颖书所在师部设在楚雄,他的工作是后勤管理,管着两个伤兵医院,一个被服厂,和历史全无关系。一个医院克扣伤兵饭费,能活动的病员已闹过几回事,饭食没有改进。这几天病员计划好把医院院长打了。师部派颖书去调查处理这事,当时关了几个人。颖书也知根本办法是清查医院的各种弊端,怎奈这实非易事。他几次要清查医院账目,都有人出来阻挡。有一次,他和师部各方面都说好了,得了师长命令,到医院清查。拿出的账目倒是清楚,很快知道这是专做出来给检查人员看的。有人对颖书说,现在还有一套账的地方吗,全都是两套账。这两年,亮祖虽然卸去军职,却分得一项考查水利的工作,也常不在家。颖书总未能把自己的见闻和父亲一起探讨,这次本想深谈,不想没有赶上。他躺在房中,看着父亲戎装的大照片,心想这时父亲的队伍不知开到哪里了。晚上与慧书谈,慧书不爱听,说,这不是我的世界。她从敞开的门中望着外面蓝黑的天空,心想,这不是我的世界,我会走得远远的,永远不回来。不想颖书替她说:“我知道你要走得远远的,我也想走得远远的,可不知道往哪里走。”慧书无语。颖书觉得家中无趣,很想去找孟先生谈谈,又怕打搅。乃在晚饭后去找澹台玮。走过翠湖,堤上静悄悄的,自己绕着湖心亭走了一转,见亭旁一块大石上坐了一个人,支颐沉思,原来是卫葑,便走过去招呼。卫葑站起,说:“听说严军长今天出发了,你回来送他吧?”“只远远见了一面,我若是昨天到就好了。就为伤兵闹事没处理完。”借着一弯斜月的微光,觉得卫葑颇为憔悴,忽然想到凌雪妍去世已经大半年了,不知说什么好,“我要去找玮玮,心里烦得很。”卫葑指一指那块石头,温和地说:“坐下谈谈吧。”两人虽相识,并未单独谈过话,这时坐下来,各有一腔心事。颖书忍不住说:“我工作这两年,才知道什么叫贪污。医院克扣伙食,到伤兵嘴里的不过是淡汤寡水,哪能养得好身体,这就是这次闹事的起因。其实被服厂一样克扣,把一斤棉被报成三斤。医院甚至有人贪污药品。有一阵几个伤兵伤口发炎,打盘尼西林无效,都牺牲了。后来一个小军医偷偷告诉我,那一阵子打的盘尼西林其实都是清水,真的药给拿出去卖了。后来出了一件医疗事故,就赖在这个小军医头上,把他开除了。”颖书停了一下,说:“我不是一个细致人,可也不是石头人,我想离开,又不知往哪去。再一想,还得打日本呢。总得凑合着坚持下去。”卫葑说:“我们都有一个理想,有的完整,有的不完整。总希望世间能有公平,现成的公平是没有的,只能自己去创造了。”颖书沉默半晌,说:“周围的坏事我都斗不过来,有几个朋友也不济事,可怎么创造!”卫葑诚恳地说:“老实说,我也很苦恼,有时也不知往哪里走,听了你的话,觉得总该走出鲁迅说的‘铁屋子’,走出一条路来。”颖书道:“不然就被压扁了。打牌斗酒是常见的,也不能过分。师部有几个人整天醉醺醺,靠着吹牛拍马很吃得开,打仗时多送几条命就是了。看着他们有时也有点羡慕,我怕以后也会变成造假账的了。”卫葑道:“你不会的,早看出来了就不会。我要找几本书给你看,我们学着创造公平。”“那很难。”“是的,很难,很难。”两人都觉得心上轻松了一些。
月亮上升,水中亭影清晰可见,湖草摇荡,游鱼唼喋。卫葑长叹,世上若是只有翠湖就好了。
第三节
卫凌难在摇篮中哭着喊着,用力地吮吸着羊奶,已经有大半年了。宝珠巷和蹉跎巷很近,澹台玹常过来看望,眼看着阿难一天天长大。她从来没有想到一个活着的婴儿比玩偶更可爱。渐渐地他那漆黑的眼睛,会从左到右,从右到左跟着她转来转去,他的小手会有力地抓住她的手指不放。有一天那光润的小脸上居然绽开了一个笑容。玹子大惊,你还会笑,真了不起。一面很自豪,因为她是第一个看见阿难笑的人。她觉得那笑容很像雪妍,还有那双眼睛,忍不住对卫葑说。卫葑感谢地望了她一眼,转过脸去。一个傍晚,玹子下课来看阿难,在巷口遇见姚秋尔。姚秋尔照例很有礼貌地打招呼,问往哪里去,“随便走走。”玹子说,并不停步,往巷子里去了。姚秋尔站着,伸长脖子,心里马上有了一个话题,可以加工,这对于她是很好玩的事。她手里正拿着一本英文二流爱情小说,马上要把眼前的事和书中的人物交换。玹子一进院门就听见阿难的哭声。赶进房去,见他挥舞着双手,哭声很有节奏。玹子很少抱孩子,这时很勇敢地抱起婴儿。“不要哭,阿难不要哭。”婴儿果然不哭了,把头向她怀里乱拱。玹子明白了,感到很不好意思,他是要吃奶,他还没有忘记。因院内住户都反对添一个羊邻居,卫新只好在巷子深处,一个棚子里给羊安了家。青环是去挤奶了。正不知怎样对付时,青环端着羊奶进来了,见状忙说:“玹小姐,多谢你家了。”马上到廊下煮奶,阿难等不得,又哭起来。玹子说:“三姨妈不是让配合吃奶粉吗?”青环答道:“这两天吃完了。”玹子叹息,卫葑哪里顾得上这些。“我去买。”她说,把阿难放回摇篮,怜惜地拍拍他,自己如释重负,又有些歉然。玹子走出门来,迎面正遇见何曼,遂说要去买奶粉。何曼举举手里的包说:“已经买来了,卫葑托我买的。”“那好极了。”玹子说,两人说了几句闲话。玹子离开,心中颇觉怅怅,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回到宝珠巷,房东说有人找。玹子上楼来见门上留了字条,是办公室里那什么人的亲戚写的,约她星期天到大观楼坐船。玹子只道是同事们一起出去走走,并不在意。
星期天上午,果然有车来接。一出小西门,便见夹道树木绿得耀眼,远山近水,都洋溢着春意。不久便到大观楼。众人一直到正楼前面石阶上船,船是订好的,比一般的干净。玹子一面和众人搭讪着,自己走到船尾坐下,望着远山近水,心中轻爽。转脸看见那五百字长联,不觉数年往事注到心头,想起那个月夜。自她回绝了保罗以后,仍做普通朋友来往,近知保罗即将卸任回国,心想还不知哪年才能再相见。保罗独自回国,有一个人肯定最失望。玹子不愿让那名字干扰眼前清丽的景色,站起身不再想下去。“你家坐稳了。”摇船的少年说,他衣服尚整洁,面容却是憔悴。
这时那亲戚走出来,向玹子称赞这里的景致,指着西山说:“这是睡美人,像不像?”玹子只笑笑。那人说:“都说澹台小姐性情变得沉静多了,好像是这么回事。”玹子心想这与你们什么相干,却说道:“是变老了。”那人忙摇手道:“哪有这事!”舱里的人叫她进去打牌,她便邀玹子也进去。玹子是会打牌的,绛初就打得很好,不像孟家连牌也没有。可是不愿和这伙人一起玩。她索性转身对摇船少年说:“你十几岁了?”少年答道:“十七岁了,活到十七岁不容易哟!我是从死人堆里逃出来的。”玹子乃详细问他的生活。少年说:“我原住在保山坝子。保山那次大轰炸,我一家都死光了,一村的人也没有剩几个,我跟着熟人沿路做小工,到了昆明。总算找到摇船的事。你们哪里知道我们的苦。”少年一面摇船,一面断断续续地说,“我现在算是有饭吃了,没饭吃的人多着呢,一摸一大篓。”有人站出来发话道:“莫要摇太远了,到朱庄去,有人请我们吃饭。”那少年便拨转船头,向朱庄摇去。绿水环绕,绿树葱笼,一座隐藏在绿色中的房屋越来越近。大家上岸,眼前一个六角门,横匾写着“别有洞天”。进得门来,沿着曲廊走到一个平台上。玹子忽然发现这便是那天开舞会的朱庄,当然是朱延清的产业了,此时也不好告辞。这时厅中有人大声笑着说:“今天是贵客降临,欢迎欢迎。”果然是朱延清。朱延清身穿浅驼色长衫,行动间露出笔挺的西服裤管,先向率队而来的那什么人的亲戚表示感谢,又和众人招呼,然后特到玹子面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