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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赵子日-第6部分

小说: 赵子日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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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跟看护妇要点白兰地喝吧!
  他正在这么由一只小黄鸟而到喜马拉亚山活动着他的脑子,莫大年忽然满脸含笑的走进来。赵子曰把刚才所发现的奇迹奇想慌忙收在那块琉璃球似的脑子里,对莫大年说:“老莫,你昨天给我送橘子来,怎不进来看看你的老大哥,啊?”
  “没秘密可报告,进来干吗!”莫大年傻而要露着精细的样子说。
  “那么今天当然是有秘密了?”
  “那还用说!”
  “你看,老莫学的鼻子是鼻子,嘴是嘴了。来!听听你的秘密!”
  “你被革除了,老赵!我管保我是头一个来告诉你的,是不是?”莫大年得意扬扬的说。
  “你是说笑话呢,还是真事?”赵子曰笑的微有一点不自然了。
  “真的!一共十七个,你是头一个!不说瞎话!你的乡亲周少濂也在内!”
  赵子曰脸上颜色变了,半天没有言语。
  “真的!”莫大年重了一句,希望赵子曰夸他得到消息这么快。
  “老莫,你是傻子!”赵子曰笑得怪难看的,只有笑的形式而没有笑的滋味。“你难道不明白不应当报告病人恶消息吗?再说,”他的笑容已完全收起去,声音提高了一些:“凭那个打不死的校长,什么东西,敢开除赵子曰,赵铁牛,笑话!”
  莫大年的一团高兴象撞在石头上的鸡蛋,拍叉的一声,完了!他呆呆的看着赵子曰,脸上的热度一秒钟一秒钟的增高,烧的白眼珠都红了。忽然一语未发扭身便往外走。“老莫,别走!”赵子曰随着莫大年往外看了一眼,由莫大年开开的门缝,看见远远往外走着一个人:弯弯的腰,细碎的脚步,好象是李景纯。“他又作什么来了?”“啊?”莫大年回头看着赵子曰。
  “没什么,老莫!”
  “再见,老赵!” 
  
第五
  “子曰兄:
  何等的光荣啊!你捆校长,我写了五十多张骂校长的新诗。我们都被革除了,虽败犹荣呀!同乡中能有几个作这样‘赤色’的事,恐怕只有你我吧!
  惭愧不能到医院去看你,乡亲!因为今晚上天津入神易大学。学哲学而不明白《周易》,如同打校长而不捆起来一样不彻底呀!这是我入神易大学的原因。
  盼望你的伤痕早些好了,能到天津去找我!
  不必气馁,名正大学不要咱们,别的大学去念!别的大学也不收咱们,拉倒!哈哈!勇敢的乡亲,天津三不管见!你的诗友,
  周少濂。”
  念完这封信,赵子曰心中痛快多了!到底是诗人的量宽呀!本来吗,念书和不念书有什么要紧,太爷不玩啦!对!找老周去!天津玩玩去!
  把老莫也得罪了,这是怎会说的!少濂的信早到一会儿,也不至于叫老莫撅着嘴走哇!真他妈的,我的心眼怎那么窄呢!……
  赵子曰身上的伤痕慢慢的好了。除了有时候精神不振作还由理想上觉得有些疼痛以外,在实际上伤疤被新的嫩肉顶得一阵阵痒的钻心,比疼痛的难过多了几分讨厌。医生准他到院中活动活动,他喜欢的象久旱逢甘雨的小蜗牛,伸着小犄角满院里溜达。喜欢之外,他心中还藏着一点甜蜜的希望;这点希望叫他的眼珠钉在女部病房那边,比张天师从照妖镜中看九尾仙狐还恳切细心。那边的门响,那边的笑声,那边的咳嗽,对于他都象很大的用意。楼廊上东来西去一个一个头蒙白纱,身穿白衣的看护妇们,小白蝴蝶儿似的飞来飞去:“都是看护妇,没用!——也别说,看护妇也有漂亮的呀!可是——”
  一天过去了,只看见些看护妇。
  第二天,北风从没出太阳就疯牛似的吼起来。看护妇警告他不要到院中去。他气极了:“婚姻到底是天定呀!万一她明天出院,今天又不准我到院子里去,你看,这不是坐失其机吗!风啊!设若这里有个风神,风神根本不是个好东西!设若风是大气的激荡,为什么单在今天激荡!”
  他咒骂了一阵,风嬉皮笑脸的刮得更有筋骨了。他无法,只好躺在床上把朋友们送来的小说拿起看。越看越生气:一群群的黑字在眼前乱跳,一群过去,又是一群,全是一样的黑,连一个白净好看的也没有。他把小说用力往地上一摔,过去踏了两脚,把心中的怒气略解了万万分之一。然后背着手,鼓着胸,撅着嘴,在屋中乱走。有时候立在窗前往外看:院中那株老树摇着秃脑袋一个劲儿的乱动:“妹妹的!把你连根刨出来!叫你气我!”
  他于无可奈何之中,只好再躺在床上想哲学问题。他的哲学与乱想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酒要是补脑养身的,妇女便是满足性欲的东西。酒与妇女便是维持生活的两大要素!对!娶媳妇喝酒,喝酒娶媳妇;有工夫再出些锋头,闹些风潮,挣些名誉。对!内而酒与妇人,外而风潮与名誉,一部人生哲学!……”
  把哲学问题想的无可再想,他又想到实际上来:“欧阳天风能帮助我,可是相隔咫尺还要什么传书递简的红娘吗?老李的人不错,可是他与她?哼!……有主意了!”他从床上跳起来,用他小棒槌似的食指按了三下电铃。这一按电铃叫他觉出物质享受的荣耀,虽然他的哲学思想有时候是反对物质文明的。
  “赵先生!”看护妇好象小鬼似的被电铃拘到,敬候赵子曰的神言法旨。
  “你忙不忙?”赵子曰笑着问。
  “有什么事?”
  “我要知道一件事,你能给我打听打听不能?”“什么事,赵先生?”看护妇脸上挂着冬夏常青的笑容,和善恳切的问。
  “你要能给我办的好,我给你两块钱的小账,酒钱,——报酬!”赵子曰一时想不起恰当的名词来。
  “医院没有这个规矩,先生。”
  “不管有没有,你落两块钱不好!”
  “到底什么事,先生?”
  “他是——你——你给打听打听女部病房有位王灵石女士,她住在第几号,得的是什么病,和病势如何。行不行?”“这不难,我去看一看诊查簿就知道了。”看护妇笑着走出去。
  赵子曰倒疑惑了:“怎么看护妇这么开通!一个男人问一个女人的病势,难道是正大光明的事?或者也许看护妇们作惯了红娘的勾引事业?奇怪!男女间的关系永远是秘密的,男女到一处,除了我和她,不是永远作臭而不可闻的事吗?医院自然是西洋办法,可是洋人男女之间是否可以随便呢?”他后悔了,他那个“孔教打底,西法恋爱镶边”的小心房一上一下的跳动起来:“傻老!我为什么叫看护妇知道了我的秘密呢!傻!可是她一点奇惊的样子没有,或者她用另一种眼光看这种事?——哼,也许她为那两块钱!”
  “赵先生!”不大的工夫看护妇便回来了:“王女士住第七号房,她害的是妇女们常犯的血脉上的病。现在已经快好了。”
  她一说就往外走,毫没注意赵子曰的脸色举动。“你回来!给你,这是你的两块钱!”
  “不算什么,先生!”她笑着摆了摆手:“医院中没有这个规矩。”
  赵子曰坐在床上想了半天,想不出道理来。不要小账,不以男女的事为新奇。不用说,这个看护妇的干爸爸是洋人!
  他想不透这个看护妇的心理,于是只好不想。他以为天下的事全有两方面:想得透的与想不透的。这想不透的一方面是根本不用想,有人要是非钻牛犄角死想不可,他一定是傻蛋!赵子曰决不愿作傻蛋。于是他把理想丢开,又看到事实上来:
  “我以她是受了伤,怎么又是血脉病呢?李景纯这小子不告诉我,他与她,一定,没有好事!好,你李景纯等赵先生的!不叫你们的脑袋一齐掉下来,才怪!……” 
  
第六
  赵子曰的伤痕养好,出了医院。他一步一回头的往女部病房那边看,可怜,咫尺天涯,只是看不见王女士的倩影。他走到渐渐看不清医院的红楼了,叹了一口气,开始把心神的注意由王女士移到欧阳天风身上去。跟着,把脑中印着那个“她”撕得粉碎,一心的快回公寓去见——“他”!
  他进了公寓,李顺笑脸相迎的问他身上大好了没有,医院中伺候的周到不周到。赵子曰心中有一星半点的感激李顺的诚恳,可是身分所在,还不便于和仆人谈心,于是哼儿哈儿的虚伪支应了几句。李顺开了第三号的屋门,撢擦尘土,又忙看去拿开水泡茶。子曰进屋里四围一看,屋中冷飕飕的惨淡了许多,好象城隍爷出巡后的城隍庙那么冷落无神。他不觉的叹了一口气。
  “欧阳先生呢?”赵子曰问。
  “和武先生出去了。”李顺回答:“大概回来的快!”赵子曰抓耳挠腮的在屋等着。忽然院中象武端咳嗽。推开屋门一看,果然欧阳天风和武端正肩靠着肩往南屋走。
  “我说——”赵子曰喜欢的跳起多高,嚷着:“我说——”
  “哈哈!老赵!你可回来了!倒没得破伤风死了!”欧阳天风一片被风吹落的花瓣似的扑过赵子曰来,两个人亲热的拉住手。赵子曰不知道哭好还是笑好,只觉得欧阳天风的俏皮话比李顺的庸俗而诚恳的问好,好听得不只十万倍。
  他又向武端握手,武端从洋服的裤袋中把手伸出,轻轻的向赵子曰的手指上一挨,然后在他的黄肿脸上似是而非的画了一条笑纹。
  “进来!老赵!告诉我们你在医院都吃什么好东西来着!”欧阳天风把赵子曰拉进屋里去。
  “吃好东西?你不打听打听你老大哥受的苦处!”赵子曰和欧阳天风象两只小猫,你用小尾巴抽我一下,我把小耳朵触着你的小鼻子,那样天真烂熳的斗弄着。
  “先别拌嘴,”武端说:“老赵,你猜怎么着?我有秘密告诉你!”
  “走!上饭馆去说!上金来凤喝点老‘窨陈’,怎么样?”赵子曰问。
  “你才出医院,我给你压惊接风,欧阳作陪!”武端说:“你猜怎么着?听我的秘密,就算赏脸赐光,酒饭倒是小事!”“不论谁花钱吧,咱欧阳破着老肚吃你们个落花流水,自己朋友!”欧阳天风这样一说,赵子曰和武端脸上都挂上一层金光,非在欧阳面前显些阔气亲热不可。
  武端披上大氅,赵子曰换了一件马褂,三个人乌烟瘴气的到了金来凤羊肉馆。
  “赵先生,武先生,欧阳先生!”金来凤掌柜的含笑招待他们:“赵先生,怎么十几天没来?又打着白旗上总统府了吧?这一回打了总统几个脖儿拐?”
  赵子曰笑而不答,心中暗暗欣赏掌柜的说话有分寸。
  掌柜的领着他们三位往雅座走,三位仰着脸谈笑,连散座上的人们看也不看。好象是吃一碗羊杂碎,喝二两白干的人们是没有吃饭馆的资格似的。
  进了雅座,赵子曰老大哥似的命令着他们:“欧阳!你点菜!老武!告诉我你的秘密!”
  “老赵!这可是关于你的事,你听了不生气?”武端问。“不生气!有涵养!”
  “你猜怎么着?”武端低声的说:“王女士已经把像片给了张教授!那个像片在那里照的我都知道,廊房头条光容像馆!六寸半身是四块半钱一打,她洗了半打!这个消息有价值没有?老赵!”
  赵子曰没言语。
  “老武!”欧阳天风点好了菜,把全副精神移到这个秘密圈里来:“你的消息是千真万确!所不好办的,是我们不敢惹张教授!”
  “你把单多数说清楚了!”赵子曰说:“是‘我’还是‘我们’不敢惹姓张的?我老赵凭这两个拳头,那怕姓张的是三头六臂九条尾巴,我一概不论!为一个女人本值不得拿刀动杖,我要赌这口气!况且姓张的是王女士的老师,我要替社会杀了这种败伦伤俗的狗。”
  “老赵原谅我!我说的是‘我’不敢惹张教授!可是你真有心斗气,我愿意暗地帮助你!”
  “哼!”
  “其实,你猜怎么着?张教授也不过是卖酸枣儿出身,又有什么不好斗!”武端说。
  “我并不是说张教授的势力一定比咱们大,我说的是他的精明鬼道不好斗!”欧阳天风向武端说,然后又对赵子曰说:“据我看,我们还是斗智不斗力。”
  “什么意思?”赵子曰问。
  “你先告诉我,你还愿意回学校不呢?”
  “书念腻了,回学校不回没什么关系!”
  “自然本着良心不念书了,谁也拦不住你;可是别人怎样批评你呢?”欧阳天风笑着说:“难道人们不说:‘喝!赵子曰堂堂学生会的主席,被学校革除之后避猫鼠似的忍了气啦!’老赵,凭这样两句话,你几年造成的名誉,岂不一旦扫地!”“那么我得运动回校?”赵子曰的精神振作起好多,“放下书本到社会上去服务”的决定,又根本发生了摇动。“自然!回校以后,不想念书,再光明正大的告退。告退的时候,叫校长在你屁股后头行三鞠躬礼,全体职教员送出大门呼三声‘赵子曰万岁’!”
  “你猜怎么着?”武端的心史又翻开了一页:“商业大学的周校长在礼堂上给学生们行三跪九叩首礼,这是前三个月的事,我亲眼看见的!三跪九叩!”
  酒菜上来了,三个人暂时把精神迁到炸春卷,烧羊尾上面去。杯碟匙筯相触与唇齿舌喉互动之声,渐次声势浩大。没话的不想说,有话的不能说,因发音的机官大部分都被食物塞得“此路不通!”
  “你听着,”吃了老大半天,欧阳天风决意牺牲,把一口炸春卷贴在腮的内部,舌头有了一点翻腾的空隙:“我告诉你,现在同学们的情形,你就明白你与学校风潮的关系了:现在五百多同学,大约着说分成三百二十七党。有主张拥护校长的,有主张拥戴张教授的,有主张组织校务委员会的,有主张把校产变卖大家分钱一散的……一时说不尽。”他缓了一口气,把贴在腮部的炸春卷揭下来咽下去。“主要原因是缺乏有势力的领袖,缺乏象你,老赵,这样有势力,能干,名望的领袖!所以现在你要是打起精神干,我管保同学们象共和国体下的国民又见着真龙天子一样的欢迎你,服从你!——”“老赵,你猜怎么着?”武端先把末一块炸春卷夹在自己碟子里,然后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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