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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部分

夏季欲望-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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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华鹏主持。参加会议的一共四男二女,是文化局全体干部了。不过说全体也不确,
委副书记就没来。姜副书记是县府常务副县长老黄的夫人,大家对她是敬而远之,
王华鹏觉得她不来还好些,来了反而麻烦。
    

    当时文化局的办公室还未搬到县政府大院里,他们占据着夫子庙东头的小内院,
自成一个天地,办公室的老式木格子窗外,鸡鸣犬叫不绝,微风送进来一股股沁人
心脾的家畜粪臭,闻惯了的人都说其实味道还怪不错的。
    来闹事的川剧团演员,在县城历来是极受人注目的中心人物,解放前他们是下
九流的戏班子,走百寨千村吃四方饭,虽然受权势者的欺压,有些名花俏旦还受到
红黑两道人物的调戏奸淫,但在普通人心中,仍是如脂似粉可以奉为偶像的神秘角
儿。解放后欺压不存在了,成了明正言顺的文艺工作者,但在缺少文化的山区小地
方,那神秘不但没去掉,反而变成了光芒四射的人间亮星。每星期周末,或是逢年
过节,领导来访,招待外宾,都是他们登台亮相的大好时光。武场的锣鼓敲响时,
县城的每个角落都能听到,而文场的艺员们在台上招摇时,则一个个含英吐蕊,小
生是风流倜傥,小旦是万般妩媚;小生引得多少市井姑娘梦里以身相托,小旦一台
戏里牵走了数不清的县城男子的钟情目光。毫不夸张地说,川剧团是小城拼盘中一
道最亮丽的大菜,不要说吃,只是看几眼都是满目生辉,心旌摇荡。
    可是经济大潮一涌而来,永远吃大锅饭的工资体制被改革的利斧砍断,要想拿
全工资,就得卖票挣钱,然而这个时代的主流是电视和卡拉OK,进剧场的人是越来
越少,弄到后来观众没有演员多,演职员们的工资收入就成了问题。县财政是一年
比一年吃紧,于是上届县委县政府联合会议上一狠心,把川剧团撤销了,演员们要
调到外地去的一律开绿灯,要做生意的一律支持,要退休要养老的一律办理,最后
剩下的人,就往县属各单位里安插。尽管各单位都是粥少僧多,怨声载道,但你接
人也得接,不接人也得接,大家都有困难,而川剧团最困难,小困难体谅大困难,
全县各单位一起体谅县委县政府的困难,事情就贯彻了下来。
    然而风暴中心的川剧团并不满意,你再怎么解决他们的实际问题,他们也没戏
演了。一个延续两百年的剧种,在他们手中断了线,就像十世单传的虔诚人家,突
然在这一代被人为地断了生育,那种满腔幽恨,那种如丧考姚的悲哀,是无法用笔
墨形容于万一的。
    但不管怎么说,剧团的人只是一些小小老百姓,尽管在台上可以演着皇帝或重
臣,两小时的辉煌中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但那毕竟是虚假的三尺舞台,在生活中
他们是遇到危难就期期艾艾的小人物。
    可闹事的这天,他们竟像领了玉皇大帝符咒的神兵,有了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悍
气。而犯上作乱的领头人,竟是文化馆馆长袁方圆的老婆程芸。既然原先当过王华
鹏的上级的袁馆长的老婆都给他们撑腰,他们还怕个什么,以后王华鹏要报复,还
不先向着袁馆长报去?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此时不趁机将艺人们在当前所受的穷
气酸气恨气大泻一番,更待何时!演员们就准备嚣张出令人想也想不到的花样。
    看着夫子庙小内院里三十多个闹事的剧团男女齐刷刷地跪在地下不起来,文化
局党委书记李敬贤的脸色就变得很是苍白。李书记瘦且高,像旧社会集镇街边支一
张旧木桌、挂一方招贴、专为平民百姓代写家书诉状的落魄秀才。他是上一届文化
局班子的老书记,当原先那几个倒霉的局长和副局长忙于从一些不法录相放映点收
受贿赂、以便网开一面对他们放映的三级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他一个人保持了
老干部的不坏金身,以其德高望重,继任新一届的局班子党委书记,去年撤销川剧
团时,他就没少受过演员们的哭闹撕扰,很明白这些人的厉害,他拿出老大哥风度,
抢在新局长王华鹏前面喊:
    “同志们,剧团的同志们,你们听我的劝——”
    人们抬脸,一起有节奏地喊:“不准解散川剧团,我们大伙儿要吃饭!不准解
散川剧团,我们大伙儿要吃饭!”
    新任副局长赵剑平是侦察连长转业,皮肤晒得黝黑,肩阔脸方,孔武有力,他
大喊一声:“你们给老子还有没有王法!”
    话还没完,一帮演员就扑上去,差点将他撕成碎片。文化局的几个干部好不容
易将他抢救出来,让他快到偏殿里面去躲一下风头,王华鹏也抢上一步,声嘶力竭
地向跪着的演员解释:
    “同志们,父老乡亲们……解散县剧团,那是基于我们贫困县财政极度困难的
形势下,县委县政府联合办公会议做出的慎重决定,但这不说明我们不要文化,不
说明领导不重视我们的每一个演员。等以后经济发展了……”
    哈,你拉稀了,程芸心里兴奋地笑着,更有力量地带头挥臂。众人有节奏地大
喊:“我们就要上舞台,我们就要演川戏!我们就要上舞台,我们就要演川戏……”
    作为袁馆长的老婆,原先王华鹏在文化馆当副馆长时,程芸理所当然地就是王
华鹏的老婆肖霄的大姐,照程芸的说法,在县建行当出纳员的肖霄追着她的屁股程
姐长程姐短地叫得她都不爱听了。但一星期前,王华鹏成了袁馆长的顶头上司,肖
霄立时就对程芸昂起了高傲的头,这使程芸如芒刺在背,她早就按捺不住了。
    其实,县上各个单位,特别是文化单位的女人,与农村里张大嫂李大嫂之间的
争强斗狠不会有太大的差别。川剧团撤销,因为袁馆长与董县长的友好关系,程芸
是第一批安排到县属单位的职工之一,而且单位非常好,在县工商局坐办公室,而
这批尚未安排下去或尚未分到满意工作的川剧团职工来文化局闹事,按理说,本没
有程芸一点瓜葛,但她却成了领头人,许多人就明白程芸的目标是对准着谁。
    争闹中,一位在剧团专演皇帝的老年演员忽然站起身,用老生的行腔唱起川剧
板式来:
    “正月里哟什么花,什么花人人都爱它?什么人唱戏手挽手,什么人造酒醉万
家?”
    这倒很新鲜,一院子的人,包括文化局的头儿们都看呆了。
    紧跟着是众演员的帮腔:“正月里哟是迎春花,迎春花人人都爱它,梁祝唱戏
手挽手,杜康工造酒醉万家。”
    看着演员们气势磅礴的合唱,王华鹏觉得脑子里飞沙走石,这是他当局长的第
一天,第一天就有人给他下马威,这是他娘的哪个设计的!
    小院门口看热闹的人越集越多,夫子庙里三个馆的职工都闻声往这里赶。
    余长文站在观战的人群里心情复杂,他与王华鹏私交不错,他对眼前的混乱兴
奋不起来。
    文化馆的美术干部大罗等几个年轻职工则兴趣盎然,不时向王华鹏那边飞着眼
色,又向程芸这边指指点点,还互相咬着耳朵,说原先王化鹏与袁馆长一起在文化
馆当头儿,现在王副馆长越级升成了主局长,那袁馆长的老婆肯定有气,当然要来
臊王局长的皮。
    听着这些议论,看着程芸在人群中来回晃动的身影,余长文一下猜到了今天闹
事的缘由。
    余长文对程芸的印象不好也不坏,原因是程芸本身就是个不好不坏的人。
    程芸在文革中期大搞毛泽东思想宣传活动时,是公社宣传队跳舞唱歌的积极分
子。她家正经三代贫农,大字不识两箩筐。有一年春节,当时的文化馆老馆员袁方
圆下乡选拔上县演出的节目,被她泼辣刚强的台风打动,汇演过后就推荐她进入了
县剧团。程芸心地单纯,以恩相报,非嫁给死了前妻的袁方圆不可。结婚后,随夫
进出,形影不离,常当着外人肆无忌惮地向袁馆长放嗲,打情骂俏,不忌生冷,有
时夏天傍晚还共同睡在房前地坝里,短衣小裤,露出粗滚圆实的大腿。很多文化人
看不惯,认为程芸性情轻佻,淫荡不轨。但她对别的男人却冷若冰霜,如果有人向
她献殷勤,必定遭到她的严厉垢骂,若撞见夫妻以外的男女共偕一处,必怀疑人家
有偷情目的。于是人们说她假正经,当面招呼,背后吐唾沫。
    余长文倒不这样看,他曾经开玩笑地向梅佳丽说,这就是所谓本质好而缺少教
育的人了,由于不懂礼教,所以情欲感受表现外露,与亲人间的亲密隐私流于形貌,
其实这是一个心中没有其它杂念,不怀疑自己有错误、因而敢于做得坦坦荡荡、全
然不顾小节的人。相比之下,有些道貌岸然、自高自傲、背地里却一肚子男盗女娼
的人,则完全是虚伪奸滑的真正小人。梅佳丽不以为然,说程芸自己确实没有不轨
之处,但一看见其他男女在一起,就疑心人家做奸这是一种更大的心理阴暗,是把
封建礼教学进了骨子里的表现,众人对她的讨厌,那是罪有应得。
    小院里又是一阵洪大的声浪,把思虑着的余长文拉回到现实。
    演员们还在吼唱,有的大声嘶喊,有的捶胸嚎陶,他们是真的伤心,绝对不是
装出来的在表演。
    人们伸颈直脖,要看新局长能使出什么杀手铜来平息这场风波。
    袁馆长在观看的人背后跺脚着急,又不好进去拉程芸。
    一个在剧团时演花脸的男人接着老演员,用花脸的行腔领唱:“5月里哟什么花,
什么花开花不结瓜?什么人关了我们的门,什么人满眼是风沙?”
    演员中有的人真就流出了眼泪,他们合唱道:“5月里哟开谎花,只开花瓣不结
瓜,文化局关了我们的门,戏班子满眼是风沙。”
    王华鹏哑着嗓子大喊:“同志们呀,剧团的同志们……”
    程芸倏地站起来,用摇旦的行腔边舞边唱:“什么人上台三把火?什么人做官
不管家?什么人关心唱戏的人,什么人我们最恨他?”手一指王华鹏。
    众人合唱:“新官上任三把火,瘟官上任不管家,毛主席关心唱戏的人,王华
鹏我们最恨他……”
    趁着歌声的空档,李书记高声劝道:“同志们,我们要从大局出发,你们要理
解政府!”
    众人高喊:“我们要演戏,还我川剧团!”
    “你们这是胡闹!”血气方刚的赵剑平一声大吼,“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演员们一哄而起,仿佛就要撕了赵副局长:“哪个敢说我们没有王法?”“你
他妈的是哪个窟窿里钻出来的青皮小子!……”
    王华鹏和李书记以及文化局的干部一看不顶事,呼啦上来围护着赵剑平,劝阻
着情绪激烈的人们。
    “注意方法,”李书记大喊着,“你们先静一静!”
    王华鹏随同李书记叫着,“同志们不能这样,有话向组织反映啊!”
    “你不就是新上任的组织吗?”程芸在人群后加油,“我们就找你反映!”
    王华鹏伸长颈子盯着她:“程大姐,请你帮帮忙,看在我和袁馆长是老同事的
面子上。”
    袁馆长在小院门口听到这句话,心情复杂,只是跺脚。
    程芸小声嘀咕了一句:“你这时也知道我们老袁了。”
    王华鹏八方转着眼珠,似在寻找救兵,一下就看见了小院门口本想回避的袁馆
长。
    “老袁,袁馆长!”
    袁馆长无法回避了,只得应着声挤过来。
    “你快把嫂子劝回去,”王华鹏说,也顾不得面子了,“求你啦!”
    袁馆长拽住程芸的一支胳膊:“走走走,”他不轻不重地说,“我们回去!”
    “你是什么人,”程芸不给他脸,“你有什么资格叫我回去,我今天偏不回去!”
    王华鹏哗地虎下脸,突然晴天霹雳般大喝一声:“程芸你给我老实点,你今天
究竟想怎么样?!”
    人群马上安静了,皆惊诧地看住模样凛然的王华鹏和闹事的组织者程芸。
    程芸自是愣在原地:“我……”等她回过神,她把脚更高地一跳,“我就要跟
你闹,我要把你文化局打个稀巴烂!”
    “程芸!”袁馆长这下才急了,猛地拉住她的衣襟。
    王华鹏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威猛:“好!”他说,“程芸,你今天有能耐,你
就把文化局砸了,我要是呼了一声,我就不姓王!”
    “你以为我不敢砸!”程芸还以颜色。
    “你砸,我决不会找你赔偿一分钱。我们这儿有一级一级的组织,我到时候找
你丈夫袁馆长算总账!”
    程芸张口结舌,愣在原地。
    王华鹏突然也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人们哗地后退一步,更是莫名惊异。
    “来吧,同志们,”王华鹏向着天空悲愤地说,“我赔你们一起跪,如果这样
能解决一切问题,我情愿替你们把地球跪穿。来吧同志们。”
    却没一个人动了。
    就见王华鹏忽然也用戏曲行腔唱起来:“3月里哟什么花,什么花开了满山红,
什么人来到了桃园里,什么人在桃园结弟兄?”
    没有人应合。
    王华鹏自顾自地向大家唱道:“3月里哟开桃花,桃花一开满山红,文化好比一
条船,我们是船上的亲弟兄……文化好比一条船,我们是船上的亲弟兄……”
    王华鹏动情的歌声里,演员们脸上呈现出被理解后的感动神色。
    李书记长舒一口气。
    赵剑平等人佩服而惊奇地看着王华鹏。
    歌声中,程芸被袁馆长悄悄拉走了。

    这就是春天里王华鹏上任第一天发生的事,后来他与余长文一起吃小火锅,向
余长文讲述当时的心情,就很深很深地叹了一口气。他说归根结底,还是太穷了才
会这样。一个穷山区的县级文化局长算个啥啊,要啥没啥,要气受倒是多得不得了。
    不知怎么想的,余长文就冒出一句话:“大人不跟娃娃比,只要自己看得起自
己就行。”这似乎是安慰王华鹏,也似乎在安慰整个文化界。
    王华鹏喷儿一声笑了:“你倒宽解起我来了,我也不过是说说。””
    “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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