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四病之5惊梦-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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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三刻已到,行刑——”
监斩官一声喊,熙熙攘攘的菜市口立刻静下来。
静到鸦雀无声,仿佛一幅凝固的画儿一样。背景是万里无云的湛湛晴空,灿烂明媚的太阳光洒下来,照在生气勃勃的人群中,活泼泼好像在跳舞。
本来也就是皆大欢喜。乱臣贼子有三个,正义群众万万千。
顾惜朝无疑是焦点中的焦点,松松垮垮的囚衣往他身上一套,反倒显得他腰板挺直身形修长,像棵迎着风微微摇晃的白杨树。黑眼圈和新冒出来的胡茬子也掩不住他那份从容风度。看这样的一个人掉脑袋,无论是从现场的感官刺激和茶余饭后的谈资来说,都比平时看杀个把贼眉鼠眼的采花盗和凶神恶煞的强人过瘾多了
所以今天来的人特别多,从卖鱼的小贩到抱着孩子的大婶,全跑来捧顾惜朝的场。两撇胡子往上翘的傅宗书,小眼睛四处乱转的黄金鳞,到了这会儿统统被顾惜朝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气度给打压成他一个人的陪衬。
扒掉官服,没了权势,谁出色谁平凡,一目了然。
笨蛋。他的知音站在人群里腹诽他:聪明脸孔笨肚肠,两句好话就被哄得团团转,杀人放火一样不拉,怎么不知道天理昭彰,善恶有报?
顾惜朝颈后插着的囚牌被他旁边光着膀子的刽子手拉出来顺手扔到地上,砸的戚少商头晕眼花,恍惚里顾惜朝似乎抬起头看了他一下,又很快闭上眼睛,神情萧索的像一张白纸,生无可恋的样子。
“啊——”人群里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
这个刽子手一定是个刚上任的生手,连砍个脑袋都砍不好,下手不够利落,还把血溅得到处都是,站得靠前的几排人全都遭了殃。
一滴血好巧不巧的溅在戚少商眼角,湿湿热热的,好像一滴泪。
戚少商伸手抹掉那滴血,指尖上一片暧昧不清的红,渗到一圈一圈的指纹里。在手背上一按,就是好多个同心圆套在一起,都是血画成的。
他一下子想起生杀大帐里拜香喝血酒时,碗里漾起的朦胧水光,动荡不定的红色。
戚少商下意识的舔舔沾了血的手指,有些咸,有些涩。那是他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的仇人的血。
可是心痛到醒来。
窗外的秋蝉,尖着嗓子又一声没一声的叫,有气无力。
原来是个梦,幸而是个梦。
戚少商抬起手臂遮住眼,眼里的酸涩和疼痛那么真实:为什么他的仇人死了,他会如此难过?
这里,就是这里。戚少商仔细分辨自己的手。就是这个地方,曾经沾了惊了他心的一点血,现在还浇过热油一样疼。
他翻身坐起来。
刑部大牢的石壁上闪着荧荧灯火,阴冷潮湿寒意迫人。
顾惜朝靠着墙坐着,微微仰着头,睡得四平八稳。明天就要上断头台,亏他还睡得着。
跳动的烛光在他脸上变换着阴影。戚少商拿出从牢头那儿要来的钥匙打开铁门走进去,皱眉看他,出声唤到:“顾惜朝。”
顾惜朝猛然睁开眼,神色里全是戒备,看清楚眼前人后怔了怔,却明显放松下来:“戚少商,你来干什么?”他微微挪动一下胳膊,锁在腕子上的链条就丁零当啷一阵乱响:“你来探我么?倒是难得故人心了。”
“你杀了那么多人,居然都不会做噩梦?”戚少商看着他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还是忍不住问出这一句。
顾惜朝闻言,好笑的抬头:“一将功成万骨枯。戚少商,你怎么不去问问韩信排下十绝阵杀尽百万楚兵会不会做噩梦?诸葛孔明为擒孟获火烧藤甲兵会不会做噩梦?”
“战场上另作他论。你杀的人,有多少是毁诺城的无辜女子,有多少是雷家庄的老弱妇孺?这些人你也下得了手,你还有没有一点天理良知?”戚少商沉声斥责。
顾惜朝慢慢敛去了面上笑意,一双眼冷冷看他:“他们阻我杀你,就是我的敌人。必除之而后快。”他换了个舒服点的坐姿,很是动人的勾起唇角:“有一个杀一个,有一百杀一百。”
“顾惜朝!”戚少商气得眼前发黑,一把将手里提着的逆水寒扔到墙角,大步走过去,俯下身张开双臂抱住顾惜朝,用力的像要勒断他的肋骨:“为什么做坏事的总是你,总是你?”
他手上愈发用力,顾惜朝忍不住痛哼出声,伸臂欲推开他,奈何旧伤一直未愈,全身无力,挣也挣不开。
戚少商紧紧抱着他,下巴贴近他脖颈,声音低下来,喃喃道:“顾惜朝,你怎么总要做坏事?”
这个时候,是不是可以,不用管那么多了?
顾惜朝迟疑着放弃了挣扎,任他把自己搂的死紧。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从来没有这么温馨过。只是这一刻,能有多长?
戚少商把脸埋在顾惜朝的卷发里,默不出声。半晌才放松了些,从腰边摸出个酒葫芦,咬掉塞子,仰头灌下一大口,又低下头找到顾惜朝的唇,仔仔细细地把一口酒全过给他。
顾惜朝惊得脸色都变了,第一口就被呛着,一边咳嗽一边喘息的看他:“戚少商,你给我喂什么?”
“毒酒。”戚少商看着顾惜朝瞬间惨白的脸,又加上一句,“你明天要被砍头,在菜市口。”
“所以你今天来给我个痛快的?”顾惜朝眉目终于舒展开来,淡淡一笑,半是无奈半是决绝,他朝着戚少商手里的酒葫芦扬起眉示意,“继续吧。”
一口一口哺下去,尽是唇齿交缠。
那些甜美的浓烈的不甘忘怀的情愿沉沦的,岂非都是毒?
顾惜朝目光坚定,神情自若,只有嘴唇是冰凉冰凉的。
你也怕,是不是?戚少商模模糊糊的想,抛开已经空了的酒葫芦,柔声安慰道:“别怕。这毒发作很快,不太疼。”
葫芦落地那一声闷响和随后骨碌骨碌滚动的声音在暗夜里被放大了千百倍,听来尤为惊心。顾惜朝闭着眼点点头,全身的重量都交在他身上。
一分一秒地等待都成了漫长的煎熬。顾惜朝倚在他胸口的身子微微一颤,眉头蹙起来,脸上的表情从平静无波变成忍痛的压抑。
他忽然睁开眼睛,抓住戚少商的袖口,费力的道:“旗亭谁唱……渭城诗……”
戚少商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顺便擦去无声无息挂下来的一缕血迹,轻轻在他额角吻一下:“别说话,我都知道。”
顾惜朝艰难的转过头望他一眼,揪住他袖子的手掉下来。'
那一眼,恍如重重帘幕后他于漫天酒雨剑光中清浅一笑的眼,恍如鱼池子他黯然离去时频频回顾的眼,恍如梦中他临刑前留给他的最后一眼,萧索如风里白纸,字字句句都是心伤。
旗亭谁唱渭城诗?两相思,怯罗衣……
戚少商放下顾惜朝,站起身走出去。
“孙兄弟,多谢你帮这个忙。”戚少商把钥匙交还给孙牢头,“人已经没气了。”
“戚大侠怎么用得着这么客气,当年要不是多亏你,我这条命早就在马贼帮里交待了。”孙牢头收了钥匙,一脸憨憨的笑,“这个姓顾的坏坯子,明天被砍了头也就罢了。又何必麻烦戚大侠辛苦多跑这一趟,给他留脸面?”
戚少商一摆手,垂下眼睛:“我和他恩怨一言难尽。反正人是要死的,如此也算全了故人之情。”
孙牢头钦佩得直点头:大侠就是大侠,高风亮节,仁义心肠。
“那我先告辞了。”戚少商向外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回身来,“我听人说尸首不能在牢里过夜,不如找两个兄弟抬到义庄去吧。”
“好。”孙牢头一口答应下来,想起老辈人传说私人在狱里变成厉鬼折腾的事,不由打了个寒颤,赶着催下面的人抬尸首去了。
戚少商坐在屋顶,晃晃酒坛子,剩的还有小半坛,足够那家伙喝了。
他把坛子推到一边,面朝天躺下去,用力伸展了一下手脚,右臂垫到脑后,舒舒服服的看月亮。好大一个白玉盘子挂在天上,把周围的星星都比得没了颜色。
红袍唱过的山歌又在他耳边响起来:“剩一个大的没打到,躺在房顶上看月亮啰。”
戚少商不禁笑了一下,之后便笑不出了。
劳二哥,红袍,小游小孟……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
其实,也不能都怪顾惜朝的。如果傅宗书派了别的人来,也未必就有那份善心,这班兄弟照样得被牵连进去。顾惜朝说到底不过是个替人办事的棋子而已,最后还被主子当了炮灰。自己当初怎么就一门心思的恨他,比恨傅宗书还咬牙切齿,好像千里追杀天翻地覆全是他一个布衣书生的狼子野心,就连三魂出窍也要死死咬着他的名字回来报仇。
刻骨铭心就是刻骨铭心,是爱是恨,都一样刻骨铭心。
大伙儿都安心吧。我会,我会看好他,再也不让他乱杀人了。戚少商憋了半天,就想出这么一句半点说服力也没有的话,只好露出个苦笑,不敢再往下想了。
下面义庄的死人堆里,发出“咯噔”一声响。
戚少商理也不理,闭着眼只顾自己养精神。
一道白色人影落在他身旁。戚少商睁开眼,顾惜朝正似笑非笑的打量他,衣襟一掀一掀如同谪仙,伸出足尖轻轻踢踢他放在一旁的酒坛子:“戚少商,这坛也是你的毒酒?”
戚少商笑笑,一盘腿坐起来,把坛子举到他眼前:“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
顾惜朝也不多言,接过来喝个精光,随手将坛子往旁边一扔。
“哎。”戚少商皱了眉,已来不及阻拦,情急之下飞身向外跃出,接了坛子轻飘飘落下地来,怒道:“你嫌命太长是不是?你还想弄出多大响动来?”
顾惜朝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带着个不在意的笑,额前散落的卷发夜风里飘荡如丝:“又能怎样?反正我已是个死人。”
戚少商放下坛子:“顾惜朝,你还真以为自己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我告诉你,这会子惊动了人,我们两个都逃不了干系。”
顾惜朝微侧着头,闲庭信步一样在房顶上踱开了些:“我不过是要提醒你,现在还有杀我报仇的机会。戚少商,你真的要放了我?”
暗暗叹口气,戚少商脱下身上的外袍给他扔上去:“顾惜朝,你也算再世为人,以后还会颠倒黑白滥杀无辜么?”
“看际遇吧。”顾惜朝抖开衣服的手停在半空,犹豫一下,皱着眉淡淡答道,“能免则免,当杀则杀。”
不是没撒过谎,只是对着这个人,不想说假话。
戚少商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顾惜朝反而讶异起来:“戚少商,我要做的事,从来都是不计代价不择手段。即使这样你也让我走?”
“谁说我要放你走?”戚少商走近他,一脸懒懒散散的笑意,“我会时时看着你。顾惜朝,我跟你一起走。”
顾惜朝愣了一会儿,扬起眉用忍耐小孩子胡闹的神气看着他:“戚少商,不要闹了。会这么做的人,就不是九现神龙戚少商了。”
风忽然大了起来,吹的院子里的杨树叶子哗啦哗啦的响,顾惜朝很安静地站着,戚少商的衣服披在他身上有点大,飘飘荡荡不时就露出里面的一身白,乍看过去孤苦伶仃的鬼一样。
方才那个紧紧地揉进了骨血的拥抱,那些个激烈又缠绵的亲吻,竟远的仿佛前生。
他太冷,冷到根本没什么法子暖得过来。上一刻还谈笑风生,下一刻照样心冻成冰,照样手底下白骨如山,血流漂橹。
多大的打击,多深的凌辱,才对这人世失望了个彻底?若得大权在握,亲情友情爱情,一概可抛。
很久很久以前,必是有过一个好小好小的顾惜朝。还不懂得什么人情冷暖世情如霜,还没尝过那些贫穷饥饿白眼嘲讽,还没有习得这副运筹帷幄点滴不漏的才智,还没有立下这份杀伐决断睥睨天下的心思,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孩子,软软的像棉花糖,偎在母亲怀里,眼里全是纯真全是憧憬,高兴了会撒娇,委曲了会撇嘴,还会一遍一遍学着念自己的名字。
不是现在的晓风残月杨柳岸,而是甜甜糯糯有如三月春风。
戚少商想着想着神色就温柔起来,话音要融化在风里:“就只这一次。”
“哼。”顾惜朝的嗤笑声如刀锋一样冰冷利落的挥过去,生生斩断所有柔情。他微微仰起脸,整个人浴在月光里,眉梢眼角都是戾气都是不屑:“对你这样的大侠,一次也嫌太多了。”
戚少商抬手将顾惜朝前额一绺散落的卷发掠到他耳后去,看着他有瞬间怔仲的脸:“我跟你去——补你所缺,偿你未得。”
顾惜朝的目光躲闪一下,垂下去,表情都隐藏在眼底,神色恍惚的像再也没有黎明的天际,三分神伤三分无望,还有四分,就只是一片无法言说的空白,半晌轻笑一声:“偿我未得?可知已来不及了么?”随后很快抬起脸,一笑春风化雨碧空潋滟,“我们什么时候出城?”
“马已备好了,只是城门卯时才开。我们先在这里避一避,城门一开,就尽快出去。”戚少商颊边现出两个酒窝,眉宇间掩也掩不住的欢喜。
“戚少商,你连侠义也不要了?”顾惜朝偏头看他,似笑非笑,存心要刺他一下子。
“你跟我站在一起,就是跟侠义站在一起。”破冰一般,那些隔阂与仇恨都从戚少商这一句话里的找到了出路。
只是何其自信何其自大。
顾惜朝不觉莞尔。
破晓时分的官道,向少人行。
此时却有一人一骑扬鞭北去。马儿是难得的良驹,一路追星逐月而行,似要踏遍三千里红尘。
“顾惜朝,你可有什么打算?往哪个方向?”眼前一条岔道,戚少商出声问跟在后面的人。
没人回答他,连马蹄声都只剩下一个。
戚少商心中一惊,猛然勒马,回头。
却哪里有什么人影?
来路空旷,归处无定,好一片白茫茫大地,只得他一个,立马踌躇,茫然四顾。
那与他并肩的人呢?
究竟是什么时候错失了他?
不知何处传来断断续续的山歌,极其缥缈:“有雨把来浇田地哟,莫管它行人几断魂……”似远似近,渐渐听不分明。
戚少商下意识地抬起头,果然是下雨了。豆大的雨点稀稀疏疏的砸下来,有一滴好巧不巧落在他眼角,伸手一摸,一片暧昧不清的红。何其熟悉的场景。
眉间心上,刹那都成了空。
落花几度风雨,别后无限江山。
“戚少商,戚少商。”
戚少商睁开眼,对上一张阳光灿烂的脸,“顾……呃,追命。”
“睡的真死。”追命转回去坐在桌旁,跷起二郎腿,“叫你半天了。”
“顾惜朝呢?”戚少商惴惴不安的坐起来,脑子里还是一片混沌不清,等判决一样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