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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部分

短篇小说(第二十辑)-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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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氈案就是老裁缝的床榻,他把上面散乱的东西一件件分移到两架缝纫机上。可
是他做这些,总好像少心无魂,迟疑着,最简单的举动总是弄得很错乱。他望着墙
上一对追逐的壁虎,嘴里嗫嚅着:“他俩住离这儿不远,该到家了。”他手里提着
只熨斗,一时的迷乱,不知该放到什么地方。“他俩现在做什么?”熨斗放到缝纫
机上,又神经过敏地试试熨斗热不热。女的一定一下子就躺到床上了。他望一眼仰
脸朝上悬空卧在那里的木人。那个窝囊废!要是警察不禁止光屁股,他可以那样,
完全省下来给他女人。

    四壁上横三竖四都是他深浅不同的影子,交叠着,有的摺过来,贴到天花板上,
隐进灯罩投射上去的阴影里头。老裁缝从柜里取出一小捆铺盖卷,往案子上摊开。
那木头女人望着天花板微笑,仿佛她可以预知就要有的事,才那样奸巧,且又装做
一无所知,毫不在乎的神情。

    老老板伛偻着伏在案子上,抱住脑袋,努力想逃避或者抗拒什么似的。被捂住
的耳朵里响着杂音,像一堆上浆的布料在耳边揉搓。

    “我不要这样健壮,我该老了!”

    老裁缝俯在氈案上的脑袋突的昂起,仿佛要谛听什么。然后他缓缓地侧过脸去,
望着店门,脸色似又从瘀血的暗红转变成惨绿,两鬓花白的头发则被一种不知是墙
上的那件衣料或是新衣反射过来的光影染成了一抹粉蓝。挂钟孤独地在数着永恒的
数字,嘀嗒、嘀嗒、嘀嗒……这响声已替他累积长长的五十七年了。他常为自己不
能早一些衰老而苦恼。还有什么?我这个老头子?他谛听自己的呼吸,谛听电表转
动的微弱而遥远的低鸣,还有藤椅偶尔迸动的喀喀喳喳的炸声。他俩呢?老裁缝自
怜地问。那个“他俩”是广泛的,似乎不仅是那一对顾客,不仅是他儿子小两口…
…于是他由自怜而断然宽待了自己,这健康却又残废的瘸子带着醉酒的步态,歪斜
着拐过去,在墙角落里,他骑到赤身露体的木头女人上面,然后抱起它,放置到他
的床榻上,枕上他的枕头。

    卖蜜饯的推车在街道上颠动着,缓缓地随着铃声从门前过去。

    老老板把床榻上的人翻转来,熟练地去拧动肩头上的螺丝。他解下一只膀臂,
安放到藤椅上。现在这个侧卧的裸女弯着剩下的一只膀臂,微笑得更俏皮了,好像
说,一切果然不出所料。一对死板板的眼睛凝视着一个地方,安然地期待一个什么。

    这瘸子粗暴地一盏一盏关熄了电灯。但他必须留下一盏,他知道,一切完全黑
暗之后,他只等于怀抱着一段木头。

    案板微微地颤抖,他坐在边缘上。“一样的!”老裁缝自语着,然后又忽的记
忆起什么,跳下床来,跛行到布帘那里。

    他从铁丝上面取下那件方才被试穿的洋装。他们都穿过。他们一样的身量,一
样的肥瘦……他把这洋装翻过来,搏做一团,头埋进去。他想嗅见那股新烫发的药
味、脂粉味、甚至由胃火生出的口臭。

    老裁缝咬湿了那衣裳。

    卖蜜饯的铃声远去了,隐约的、战栗的,在可想见的秋风里摇曳着一街零碎的
颤抖。

    铃郎……铃郎……铃郎……

    (选自《朱西宁自选集》,黎明文化出版公司1975年出版)


                                 前尘

                             作者:杨念慈

    下了第二堂课,我一路咳嗽着,回到教员休息室。

    这些日子,又觉得身体有些不妥。也不是什么大毛病,最初是感冒,而后就引
起一连串的“炎”症:扁桃腺炎、喉头炎、支气管炎……这些“炎”症已经成了惯
性,不治也会好,好了又会犯,虽然有公保,不花钱,我懒得上医院。医生们的本
领实在有限,去过几趟,我自己也会开药方,重了打消炎针,轻了吃消炎片,都没
有什么效验,白白花费时间,一去就得耽搁大半天。医生说,像这种慢性疾病,要
想根治呀,很难,预防重于治疗,能随时留心,比吃药更有效。可惜他劝告我的那
些话,我全做不到。他要我戒烟,我说我宁可让它发炎;他要我不讲话,那更是奇
谈。教书匠和唱戏的一样,吃的是开口饭,教国文的好比大花脸,一上课就得直着
嗓子喊,干的是这一行嘛,怎么能不讲话?既然难如医生们的意,我就索性不管它,
书还是照讲,烟还是照抽,倒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痛苦,只是两堂中间的一阵咳嗽,
咳得人怪难受。

    回到休息室,喝了一杯冷开水,才觉得好了些。

    休息室里,这几分钟热闹得很。一些年轻的同事,精力过剩,还嫌台上喊得不
过瘾,兀自精神抖擞,高谈阔论。也有人珍惜光阴,偷空子看几份作业,改两本作
文……

    刚刚喘气儿喘得了匀些,上课铃大响,又是一堂。

    我打起精神,拿起课本,从休息室走了出来。

    有一个学生在休息室门口拦住我鞠了一躬,说:

    “老师怎么还不去嘛,同学们都盼着您哪。”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于光秀。这女孩子是高三丙班的班长,一个品学兼优的学
生,我教的这门子历史,每一次考试,都掉不下来九十分。她们是应届毕业班,今
天开家长会,一大早,就乱哄哄的来了许多位家长。上第一堂课之前,她们班上就
推派代表,请老师参加,我说我有课。有课是实话,不乐意和家长们见面也是真的。
在同事们中间,我是怕家长怕得出了名儿。学生不能体会老师的苦衷,一片至诚,
三催五请,如果换了别人,可能我会忍不住地发起脾气,对于光秀这样的好学生却
有些于心不忍。

    “我现在不能去,于光秀,”我尽量把说话的腔调显得柔和,“总不好耽误了
别班的正课,对不对?你替我向同学们请个假吧。”

    “可是,”于光秀坚持地说:“有些家长,也很想见见老师的!”

    听她这么讲,我的笑容立刻变得僵硬起来。

    “那不必!”我提高了声音说,“不是有校长和别的几位老师在那里么?”

    于光秀显得很失望,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还想说什么,看我急着要去上
课,终于忍住不说,仍然恭恭敬敬地向我行了一礼,讪讪地去了。


    望着于光秀背影,我心里也未尝不感到有几分抱歉。可是,一想到某些家长那
副吹毛求疵、盛气凌人的嘴脸,又觉得实在没有勇气和他们厮缠。不曾在台湾教过
书的人,想象不出这里的家长会有多大势力,特别是家长当中有几个县议员之类的
人物,他简直就以学校的“股东”自居。你教了他的儿子,就好比是种了他的田地、
住了他的房屋,这口苦饭是他赏给你的。我一向不善酬应,所以才选定教书这门子
行业,在学校里,和同事、和学生,都还处得来,就是怕见家长。不会讨好他们,
也就不敢招惹他们,保持距离,以策安全。好在我不兼任何职务,一个有二十多年
资历的专任教员,只要本身能站得住,和家长不套交情,不结仇怨还不至于打破饭
碗,那就感激不尽了。

    接连三节课,累得我唇干舌焦,咽喉冒火,咳得更厉害。

    第四节是空堂,我要好好休息一阵,抽屉里还有一大叠笔记在那里等着,把它
们打发了,再回家吃饭,也还不晚。

    半杯冷开水,咳嗽压了下去。拧了一把湿毛巾,擦干额角的汗渍和手指笔灰。
然后,在那张破藤椅上舒舒服服地落了坐,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枝新乐园,又从裤
袋里摸出洋火,才待要把它点着,又听得于光秀在休息室门口,怯怯地喊着“报告”。

    “进来,”我装出很高兴的样子,向她招呼着,“你又来催我,是不是?好,
好,我刚刚下课,你让我稍稍休息一下,我马上就到。”

    于光秀却笑笑说:

    “已经散会了,老师。”

    “哦?”我喜出望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心里暗暗嘀咕着,“那很好。
——好极了。”

    也许是我不留神把心里的话说出口来,于光秀瞪大了眼睛,有些困窘,也有些
责怪。和气管炎一样,这也是我的老毛病,我常常会不经意地把不该说的话说了出
来,说过啦,还以为那是深藏心底的秘密,人家生了气,自己还不知道是怎么得罪
了的。

    于光秀一直望着我,我以为她是想看看上次月考的分数,便说:

    “考卷已经送到教务处去了。你考得很好,九十五分,只有一道问答题错了。”

    她的小脸儿红了一红,大概她自己也知道错在什么地方,老师扣的分数,不冤
枉。

    可是,她不是为了看分数来的,她问我:

    “老师,您下一堂没有课?”

    “唔,没有。”我说,“有什么问题要问的,你说吧,我现在不忙。”

    “老师有空儿的话,请您到会客室去一下,我妈妈想见老师。”

    一听是家长“召见”,我的头皮就发了麻。

    有于光秀在一旁催驾,看起来赖是赖不掉的,我就索性表现得勇敢些,立时站
了起来,说:

    “好的,我也高兴见见你的家长,走吧。”

    一位肥肥胖胖的中年妇人,端端正正地坐在会客室里,那一身肥肉,把一张单
人沙发塞得满满的。

    我走到会客室的门口,于光秀就抢先一步,站到那胖太太的身旁,为我介绍着:

    “妈,这就是我们的王老师!”

    胖太太坐在沙发上,安安稳稳,大模大样,没有动弹一下,也没有说一句客套
话,就那么扭过头来,目光直直向我打量着,从脚看到脸,又从脸看到脚。

    我感觉受了侮辱,也就不再向前迈步,站在门口,冷冷地问道:

    “我是王仲舒,贵家长有何见教?”

    胖太太没有答腔,只向我笑了一下。笑过了,还是不理我,却回过头去,对站
在一旁发窘的女儿说:

    “小秀,你到教室去吧,我和王老师在这里谈谈。”

    等到于光秀从我身旁走了出去,胖太太这才站起身来,连名带姓地喊着我,说:

    “王仲舒呀,王仲舒呀,你真是不认识我了吗?”

    我被她唬得愣住了。冷场片刻,我力持镇静地说:

    “您是于光秀的家长,于太太,我知道。”

    胖太太一直瞪住我,在那臃肿多肉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

    “咳,你真是不认得我了!”她大声地叹着气,又讥讽地说,“王仲舒,真亏
你还是历史老师呢,几千年的掌故,你讲得清清楚楚,三十年的老朋友,你却对面
不相识了!”

    听她这说话的口气,多半她从前真是认得我,于是,我仔细端详着她那张胖脸,
并且认真地思索着。那张胖脸平平板板,除了胖,别无任何异征,如果教我相相她
眼前的情况,可能我会说得大致不错:她有一个富有的丈夫,供给她席丰履厚、养
尊处优的生活。多营养的食物,使她长了这一身肥肉。缝一件旗袍,起码也得一丈
布,却打扮得花花俏俏的,厚敦敦的耳朵上,戴着一副精致小巧的白金镶翠的耳环,
两只手戴着三枚戒指,也都是珠光宝气,一闪一闪,照花了人的眼。我估不出那些
首饰值多大的价钱,只知道我这个穷教书匠一辈子也买不起。……她自称是我的老
朋友,我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三十年前的她是什么模样儿。至于我自己,三十年前,
我正是一个在中学里念书的小伙子,就和我的大儿子“舒齐”一样,那时候的我,
走路是跳着走的,说话是唱着说的。如今双鬓花白,年过半百,三十年的光阴,是
一段很长的路,是一挂很厚很厚的幕。虽然在那过往的路上,山川不改,屐痕尚在,
回头后顾,却是一片模糊,分不出哪是云,哪里是树。

    仔细端详,用心追思,在我的记忆中,我始终找不到这位胖太太的影子。而当
我收回目光,茫然外望,通过那条长长的、空空的走廊,我看到于光秀姗姗而去的
背影,蓦然间,这背影把我带回到三十年以前,心里一亮,我隐隐约约猜到这位胖
太太是谁了。

    “您——”我走上两步,迟迟缓缓地说出那个名字,“您可是沈秀娟?”

    于太太大声叹了一口气,像被人推了一把似的跌回到她原先坐着的那张沙发里
去。

    “咳,总算你还能认出来!——你早就该认出来的!

    ……”

    认出了她是谁,我的心里却有些恍恍惚惚,像是做梦,又像是在一场梦中惊醒。

    我走了过去,坐在她的对面,先逼着自己发出一阵笑声,又自嘲地说:

    “脑子成了一块豆腐,眼睛也花啦,再过几年,我自己照镜子,也许都认不出
那是谁啦!”

    她本来有些气冲冲的,听我说得如此可怜,她的态度却立时有了转变,说:

    “这也不能怪你,三十年,不是一段短时期啊,你还能记住我的名字,也就不
容易罗。”

    “我应该一见面就认出你的。”我深自责怪地说,“两年以前,我第一次给于
光秀她们那一班上课,在教室里,我就对你的女儿发过呆,觉得似曾相识,却没想
到她就是你的女儿!

    ……于光秀很像你,三十年以前的你,也正是于光秀这个年纪!……”

    我一面说着,一面再对着细看,现在已经知道了她是谁,在她的身上,却仍然
很难找得出三十年前那个女孩儿的影迹。

    如果她没有于光秀这样年岁的一个女儿,我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胖女人就是沈
秀娟——我三十年前的情侣!……

    三十年前,我和她,同在一座城市里读书。那座城市只有两所中学,男女分校,
校舍却是毗连着。那时候,社会风气还十分闭塞,青年男女,有一道巍然的高墙相
隔,于是对墙那厢的景物便格外向往,把恋爱看作是一桩伟大而又神圣的冒险事业,
心灵的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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