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辑)-第1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嬴政叹了口气。稍停说:
“倘若寡人能得到高渐离,听其击筑,那该多好!”
燕国人高渐离,是当时最有名的善于击筑的乐匠。嬴政早就想把他弄到自己身
边。无奈秦燕两国远隔千里,而燕国的太子丹又与自己有仇,这种愿望至今未能实
现。
想到太子丹,一缕愤恨从心头掠过,他狠狠把牙咬了一下。太子丹质秦时未能
将他杀死,这对嬴政来说实在是一件抱憾的事情。后来,他曾派遣两个刺客到燕国
去刺杀太子丹,均未果。前不久,他又用重金募了一个名叫司马如坤的魏国人入燕
行刺,迄今还无消息。
乐工在将近子时离去。如姬伴着嬴政回到后宫。
夜已很深,墙壁上的蟠螭宫灯大都熄灭了。皎洁的月光透过窗纱,把一片梦幻
似的柔和的光芒投进宫来。一阵微弱的梆声在很远的地方响着。如姬并不敢劝嬴政
歇息,因为她知道这个素来勤勉的国君是绝不会马上睡觉的。嬴政为自己订了一条
规矩:每天要看一百石的奏牍,否则就不休息。现在案头上堆着的竹简,至少得让
他看一个时辰。
嬴政在几案后面跽坐下来,开始披读奏牍。每天,从四面八方报进宫来的奏牍
就像雪片一样,嬴政都要亲自读完。他心细如发,对廷臣要求极严。谁在奏章中虚
报情况,或写错了字,定予治罪。所以,将军和大臣们在写奏章时都格外小心。
嬴政全神贯注地读竹简,身子像雕塑一样纹丝不动。熊熊的烛光映照在他严峻
的面庞上,使那些过早地在额头上和眼角上露出来的皱纹显得更深。
整个宫里静极了,只有铜漏发出单调而有节奏的滴水声。嬴政毫无倦意,目光
炯炯。
突然,嬴政猛地拍了一下几案。坐在身后为他捶背的如姬吃了一惊,睡意全消,
心口突突直跳。嬴政自言自语:
“太不像话!如此之短的奏章,竟写错三字,真是该死!”
如姬悄悄抬起头来,目光掠过嬴政的肩膀,看着他手里的奏牍。奏牍是这样的:
臣尤永诚惶诚恐顿首谨奏我主:
樊于期叛主亡燕,禽兽所为,万民弗耻。然于期乃先王老臣,二十年喋血封疆,
为大秦显立战伐之功。且为人忠笃信谨,国人素称成功盛德。今大王欲罪及其宗,
臣窃以为不可!大王乃不世英主,舜尧之君亦不及陛下之德,若法外施人,逐其全
族出境,未必急刑处之,则民为幸!嗟!惟上孰计之!
微臣尤永顿首顿首,死罪死罪!
如姬知道这个尤永是个秩史,官虽不大,却是个敢说话的骨鲠之臣。她只草草
地把奏牍浏览了一遍,便发现“喋血”的“喋”、“施仁”的“仁”和“极刑”的
“极”写错了。
嬴政用指头笃笃地敲着几案:
“寡人早已三令五申,奏章中不得出现一个错字。尤永不把寡人的话放在心上,
殊为可恨!”
如姬突然模模糊糊地记忆起来,这个尤永同已经逃到燕国去的将军樊于期是把
臂之交。她猜想他在替樊于期求情时一定心情非常激动,否则他怎么会把字写错呢?
而且写完后看也不看?
嬴政把脸转向常侍郎,问:
“奏章中写错一个字,该判何刑?”
“削职与刖足。”
“错两个呢?”
常侍郎没吭声。
“错三个呢?”嬴政话语中有一道冷飕飕的锋口。
常侍郎垂下眼睛:
“奴婢不知道。”
嬴政冷笑一声。熟知嬴政秉性的如姬心里一阵发凉。她知道尤永要大祸临头了。
嬴政低下头继续读别的奏章,却把右手举起来,对着常侍郎把中指和食指弹了
一下。宫中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是嬴政要杀人的表示。
常侍郎躬身道:
“遵命!”
他大步走出去。如姬知道他去向宫中的执法传达秦王的旨意了,止不住哆嗦了
一下。她望望嬴政,他依然平静地伏案而读,全神贯注。
不知怎的,如姬忽然又想到,也许是因为尤永大胆替樊于期说话,劝嬴政改变
将樊家满门抄斩的决定,才触怒了他。嬴政一贯强调“内独视听”。更何况樊于期
的叛逃又是使他特别恼火的事。虽然那天在羽阳宫中他听了右丞相禀奏的樊于期的
情况后只淡淡一笑,说:“他自己愿走,谁能留得住?由他去吧。”但实际上别提
有多愤怒了。这一点能瞒了别人,却瞒不了如姬。
又过一会儿,嬴政才把所有的奏牍看完。他朝如姬轻轻摆了摆下巴,向寝宫走
去。如姬明白他的意思,站起来跟着他走了。
二
如姬住在咸阳宫最南面的一座寝宫中。名曰为“宫”,实则不过是一间不太大
的椒房而已。屋外是一个小院,栽满鲜花。人一走近,便会觉得一股暗香扑鼻而来。
屋里布置十分素雅。如姬知道其他妃子都把自己的住处布置得奢侈华丽,便独出心
裁地使自己的住处呈现出一种淡雅风格,显得与众不同,确也收到了好的效果。半
年多来,嬴政几乎每天晚上都到这儿来。
宫女们替嬴政和如姬打好洗脸水,蹑手蹑脚地退出。如姬亲自照料嬴政洗脸。
正洗着,忽然他用一只手抓住了如姬腰间的玉带。
如姬转过脸来。她的眼睛与嬴政那双总是显得阴沉沉的目光相遇了。
嬴政一言不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是如姬已经明白了他此刻在想什么。她
轻轻解开衣服上的带钩……
嬴政握住了她的手。
在任何一点上如姬总显得与众不同。她从不忸怩作态。好这种大胆和主动的性
格,深得嬴政的喜爱。
嬴政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但是如姬感到他正在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手握紧。
嬴政说:
“后宫承幸的女人已有几百,绝少有超过两夜的。可是你与寡人却整整交好半
年,眷恋之情仍如初夕。”
如姬跪下说:
“谢大王恩宠。”
嬴政抚摸着如姬的肩头,忽然叹了一口气:
“女人与宝剑,乃寡人两件珍宝,不可一日若离!”
如姬把身子朝嬴政靠近一点,故意使自己的膝盖触到他,低声道:
“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是属于大王的。”
“唔,”嬴政若有所思地点头,“说得不错。”
如姬又说:
“大王一旦遇见更好的女子,妾当自动离去。”
“不,寡人不会忘记你的。”
“大王……”
“放心好了。”
“谢大王。”
如姬就势躺在嬴政怀里,把脸贴在他的胸脯上……
三
几声燕雀的昵喃使如姬从甜蜜的梦中醒了过来,乍一睁眼,发觉身边空空的。
嬴政披衣坐在窗前,伏案专心读简。一丝鱼白色的晨光从窗棂中照射进来,他的头
和肩上罩着一道模糊的白边。嬴政不管睡得多晚,总是微熹即起,舞过剑后孜孜不
倦地读书。如姬心中感慨道:
“真是个有为之君!”
早膳后,嬴政和如姬一起出游。按照秦国惯例,国君出门要跟随“大驾属车八
十一乘”。虽是游玩,也不例外。一千人浩浩荡荡出了咸阳宫,先向望夷宫去了。
将近渭桥,一架轻舆飞驰而来,在嬴政乘坐的“金根车”旁停住。一个戴着高
山冠的人跳下舆,大步走过来。他面色慌乱,仿佛有什么要紧的事。如姬的车走在
“金根车”的前面,她认出那是郎中伍庆。伍庆一边走一边高喊:
“大王,祸事,祸事!”
嬴政厉声问:
“寡人派你随护军将军增援邯郸,大军临近出征,为何来此?”
伍庆上气不接下气,说:
“大王,护军将军要把无忌公子……要把无忌公子……”
嬴政喝道:
“别急,慢慢说!”
伍庆拂去脸上的汗水,把声音放慢一点。事情是这样的:李信曾与嬴无忌约好
今日卯时在咸阳的章台检阅军马,辰时出发。可是嬴无忌在太后那儿逗留过久,又
依次到诸位兄弟那儿去辞行,结果耽搁了许多时间。辰时已到,由于先锋未来,大
军无法按时起程。辰时二刻,嬴无忌才匆匆赶到。李信将他痛责,并派人夺去他的
先锋虎符。无忌不眼,用鹿卢剑砍伤了夺符的军士。李信大怒,命人把他捆起来,
当众痛打四十大板,夺下鹿卢剑和先锋虎符,并宣布免去他的先锋之职。按照军法,
无忌应被枭首示众。但念其是国君之子,又是初犯,李信将他判以黥刑。现在无忌
已经被绑在章台下的铜柱上,就要动刑。
如姬暗暗吃惊。心想:这个李信显然是活得不耐烦了。这不是在龙身上掰鳞吗?
真是胆大包天!
伍庆把事情经过叙述一遍,劝嬴政速颁一道赦书,救下无忌。要知道,一旦受
了黥刑,将会一辈子被人歧视。当时,许多人宁愿自杀,也下愿受黥刑和腐刑。在
人们眼中,受这两种刑就是蒙受最大的耻辱。伍庆同时还大大把李信数落了一番。
嬴政一动不动地坐着,冷冷地问:
“是护军将军派你来的?”
“不,是微臣自己来的。”
“可曾告诉护军将军?”
“不曾。”
“好大胆子,你身为郎中,随护军将军出征,责任重大!却擅离职守,又在背
后中伤主帅,挑拨离间,该当何罪?”嬴政声音异常低沉。
无论是如姬、伍庆,还是跟随嬴政一同出游的尚书、常侍郎、中车府令等大臣,
都没想到嬴政会说出这番话来。伍庆像当头挨了一棒,怔怔地跪在地上望着嬴政,
难置一言。
嬴政的声音威严极了:
“护军将军为援军主帅,乃寡人亲命。对于所属部下,自有生杀之权。岂用你
来多管闲事?”
伍庆的脸色变得惨白。
“寡人对你素来看重,”嬴政接着说,“此次才派你随护军将军出征。焉知你
是这等小人;留你何用?”
黄豆般大的汗珠从伍庆脸上滚滚而下。
“来人。”嬴政低声说。
头戴黑色獬豸冠的宫中执法走到嬴政身边,垂手而立。嬴政并不回头,牙缝里
挤出两个字:“赐死。”
“遵旨!”执法大声说。
几个虎背熊腰的卫士把伍庆拖走了。 中车府令跪倒在嬴政的车前, 叩头说:
“伍庆目无王法,自己寻死,实属不赦。只是公子无忌……”
话未说完,嬴政鼻孔里哼了一声,中车府令不敢再说下去,连连磕头。
其他大臣也纷纷跪倒,替无忌求情,嬴政脸色阴沉,紧咬嘴唇,一言不发。
这时候,李信派了一个校尉把鹿卢剑和先锋虎符送来了。中车府令们悄悄向那
校尉打听无忌的情况,知道还未动刑,便起劲地求嬴政颁发赦书。
嬴政手持鹿卢剑,眼睛低垂着。略带棕色的短须微微抖动。周围的空气紧张而
肃穆,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突然,嬴政把鹿卢剑“唰拉”一下从鞘中抽出一半,雪亮的剑光疾闪了一下,
把人们的眼睛刺得发痛。在这一瞬间,大家的心一下提到了喉咙口上。
如姬暗忖:嬴政现在也许会把鹿卢剑拔出来丢在地上,命那个校尉拿回去交给
李信。这是“赐死”的意思;也许会把剑递给执法,命令他去将李信斩首。
可是,嬴政只望了望宝剑,又“咔嚓”一声将它送回鞘中,对那校尉说:
“告诉护军将军,先锋虎符和鹿卢剑寡人收回了,由他重新物选先锋。至于怎
样发落无忌,全凭他一人做主。寡人并无二话。”
如姬不禁大吃一惊。
中车府令、尚书、常侍郎等人再一次跪倒在尘埃中。可是没等他们开口,嬴政
又对那校尉说:
“护军将军深明大义,执法如山,有古大臣之风,实乃大秦之幸。寡人甚为喜
慰。倘若朝中廷臣人人如此,何愁六国不灭?!去,告诉护军将军,寡人将他的爵
位连擢三级。”
那校尉向嬴政行了大礼,飞身上马,扬鞭而去。
嬴政对车夫挥了挥手:
“走吧!”
如姬的车子在“金根车”前面,先自启动了。“金根车”的车夫正要甩鞭子,
中车府令等人又跑到骖马旁跪了下来,继续为无忌求情。嬴政突然被激怒了。他拂
了一下袖子,说:
“别再啰嗦了!今天游玩中,谁要再敢提无忌的事,诛无赦!”
中车府令们吓得战战兢兢,再也不敢吭声了。
这时候,如姬的车子已经离开“金根车”有十几步远了。车声辚辚,她没有听
到嬴政的最后这句话。
四
望夷宫于两年前开始建造,现在已经接近竣工。
与咸京的其他宫殿不同,望夷宫几乎全部用青石砌成,围墙也是黯灰色的,远
远望去,宛如一片浩渺的青烟。当嬴政的“金根车”缓缓驶近高大的中阙时,负责
监造望夷宫的少府,领着几十个文武官员跪倒在砖道两侧,齐声高呼接驾。嬴政下
了车,从阙门进入宫中,其他官员和随从则从两侧的闼门步入。
转过两道雕花砖墙,迎面便是巍峨的望夷楼。现在全部工程尚未完成的,就是
这座楼的第十二层了。近些年来,北方的匈奴逐渐强大,锋芒不断南逼,对秦国造
成威胁。嬴政在大举进攻六国的同时,不能不对匈奴采取防范措施。修建望夷宫便
是措施之一。他要常到此地来登楼遥望北夷,宫名和楼名才取成这样。
今天,为着嬴政驾临,尚未竣工的望夷楼也布置得格外肃穆庄严。几十面鲜艳
的翠华旗随风飘动。仁立在丹埠上的铜鹤喷出青烟。已经完工的十一层楼全部漆成
灰白色加红色浅脚。只有门窗上的门钉和时叶用的是鎏金,交相辉映,气势非凡。
十二层上仍有几百名工匠和刑徒在干活。因为少府知道嬴政最忌讳因他来游而将工
程停辍。
嬴政向楼中走去,文武大臣紧紧跟随。
第一层的楼门上有一块大青石,上面镌刻着这样几个字:“上首功之国”。嬴
政在青石下停住,凝目久之。不发一言。
俄顷,他们登上第十二层楼。
这里有许多工匠和刑徒正在劳动。见嬴政上来,他们一齐跪倒,深垂着头不敢
仰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