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表情-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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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看。孔阳到单位签到时,八点还差十分,签到单上四个领导的名字已经签了三个。孔阳突然“扑哧”笑了出来,三缺一,他好像是来赴牌桌的。孔阳来到自己的总编办公室,抹抹桌子,翻开书稿,接着昨天看起来。孔阳协助总编管选题,每年也还有几本书的编辑任务。这部书稿孔阳已经编了十多天,编得苦不堪言。书稿是一本关于企业管理的论文集,由各级领导集体完成,级别最高的一个领导出任主编。管理这个词自从引入中国,很多人茅塞顿开,立即找到了出书的选题,只苦了做编辑的人。书稿里不光充满了领导们转化后进、凝聚人心的苦口婆心,更充满了大量的错别字和病句。论文集有几十篇论文,有几篇语通句顺,甚至还略有文采,另一些简直像是故意和人闹别扭。孔阳看了几天,看出了奥妙,他发现处级以上领导的文章都不错,级别不够的就等而下之了。单纯一点的人会认为官越大水平也越高,很自然,但孔阳是行家,他能从通顺的文句里看见那些当枪手的秘书们灯下的影子。孔阳看得来火,把稿子往前一推,不干了。突然他脑子有点发懵,他觉得今天刚开始看的一篇文章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不可能啊。
总编室三张办公桌,最靠窗的那一张属于武社长,他兼总编;武社长这里的桌子只是个象征,他在社长室办公。另一张桌子是总编室主任刘可的。孔阳正坐在那里发呆,老刘进来了。他和孔阳打着招呼,放下皮包,转身出去拎开水。走廊里脚步声说话声杂杂沓沓,即使大家都不说话,仅仅从脚步声孔阳就可以辨认出他们谁是谁。这些人孔阳已熟得不能再熟,只有哪一天偶尔看到几年前的全社合影,孔阳才会惊叹,呀,都老了不少——可是,孔阳面前正在看着的这篇文章,没有理由也是熟悉的呀。看重是不可能的,编这样的稿子,就像和一个麻烦的人打交道,孔阳顶多和他握一次手,断无回头再看的道理。惟一的可能就是,书稿里有两篇文章是雷同的。孔阳轻轻骂一声娘,把书稿往回翻,他在目录里一下就把两篇文章拎出来了。两篇标题,一篇说企业文化是命脉,另一篇说企业文化是关键;一篇在开头设问:我们在工作中,究竟应该把企业文化建设置于何种地位;另一篇开篇就说:我们把企业文化建设摆在各项事业的中心位置,取得丰硕成果。一问一答,十分凑趣。更妙的是,一篇的作者是烟厂厂长,另一篇的作者是酒厂经理,可见烟酒确实不分家。不用说,两篇中必有一篇是抄袭的,两篇全是抄的也未可知。孔阳烦躁地把笔摔到桌上。笔在纸上一弹,掉到地上去了。刘可正好进来,诧异地看看孔阳。孔阳如此这般地把情况说了一下,让他出个主意。刘可说,恐怕只能删了,哪一篇错别字多就删哪一篇。孔阳说为难,酒厂的错别字虽说多一点,但他已经编过了,烟厂的还没编,最顺手就是把烟厂删掉。可要是烟厂出的钱更多怎么办?正说着,电话响了,楼上社长室喊孔阳上去一趟,有作者来访。
第二章“祝你生月快乐”(2)
孔阳上楼时心情不好。虽说做到副总编,但也还要编书,为人作嫁倒也罢了,可编这样七凑八拼的书,简直就像在为人做一件百衲衣。钱,都是因为钱!到了社长室见到那个作者,社长介绍说他是那本论文集的主编。那人坐在沙发上,长了一副久生冻疮的酱耳朵。除了武社长,李副社长也在,都和那主编很亲热。以孔阳现在的心情,他差一点就要质问他,这个主编究竟是怎么当的,书稿至少也要看一看吧。主编递上一张名片,立即就把孔阳噎住了。没想到他正是烟厂厂长,今天是来询问书稿的进度。厂长给大家敬烟,烟雾腾腾,自己倒不抽,孔阳立即觉得自己是在吸毒,慢性自杀,最好马上就戒掉。武社长让“孔总”说一下书的情况,孔阳简单介绍了一番,忍不住,还是把有两篇文章雷同的事说出来了。厂长听了一愣,拍一下沙发扶手,骂道:“这家伙!”不知道是骂酒厂经理,还是骂自己的秘书。他请孔阳把酒厂的文章撤掉,他回头让他们另补一篇。孔阳沉吟着,武社长说:“就这么办,行不行?”口气不容置疑。孔阳当然说行。
孔阳继续回去改病句。他抬起头,看着窗外摇晃的树梢,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辛夷。那一丝飘忽的感情,仿佛风中的蛛丝,想去抓住,却又断了;断了,却又在闪烁。辛夷在美国,现在正是黑夜,不知道她半夜是否会梦醒?一只红色的塑料袋被风吹到树枝上,鼓鼓的飘荡着,像一只气球,引人去戳破它。更远的天空有几只风筝,花花绿绿,凝固在天幕上一动不动,孔阳似乎能听到它们遥远的唿哨。他的心里一阵疼痛。
孔阳下了班回家,柔桑和她男朋友杨乾尘已经来了。家里灯火通明。客厅,房间,厨房,卫生间,所有的灯都开着。柔桑和小杨在厨房里忙碌。砧板响,油锅也在响。孔阳微笑着不时出声指点一下。柔桑正在切莴苣,突然“呀”一声,扔下菜刀,她的手指切破了。杨乾尘立即抓住她的手,孔阳奔到卧室找创可贴。他拉开抽屉,那边杨乾尘又叫了起来。孔阳跑回来,两人看着冒火的油锅,手足无措。孔阳抓起莴苣,整的碎的,一股脑扔了下去。火苗立即熄了。孔阳面有得色,把没切的莴苣往外拣。“菜没切好不能先放油,万一油锅起火了也不要急——”突然他自己笑了:一条创可贴挑在他的锅铲上,已经被炸成一片焦树叶。几个人一起哄堂大笑。迪迪急忙从小房间跑出来,一迭声地问:“怎么啦?怎么啦?有什么好玩的啊?”
这时门铃响了。迪迪跑过去。他拉开防盗门上的视窗朝外面张望。这是爸妈教他的,看清楚是谁再开门。他朝外一看,一个五花八绿的狰狞面孔正盯着他,双目炯炯。迪迪吓了一跳,几步跑到厨房里:“鬼!爸爸,有个鬼!”
孔阳走到门前看一看,笑着说:“呀,袁世海来了,你老人家请进吧!”话音刚落,门已经被钥匙打开了。朱臾把面具平举着,像举个盾牌,走了进来。迪迪猛扑过来,跳起来去抢她手上的面具。朱臾边躲闪边换着鞋子,脚下一软,差点滑倒。
“你这小猫来啦?”朱臾冲杨乾尘点头笑笑,“孔阳你有没有烧鱼?猫来了是要吃鱼的。”
“鱼好了。”
朱臾走到厨房,一盆糖醋鲤鱼盛在盘子里。台板上其他的东西乱七八糟,好像所有的原料就只做了这一盘鱼。孔阳说:“鱼是我做的,其它的菜他们要来过家家,柔桑把手都切破了。”
朱臾忙问切得厉害不厉害,抓她的手指看。柔桑说不碍事,其实只切到指甲。那边面具又过来了。迪迪拎着面具上的两根线,把面具倒挂在脸上:“妈妈,这是风筝吗?”
朱臾说:“我下班给你买的。星期天我们去放。”
柔桑说:“我们也去。”
朱臾道:“好,一起去——孔阳,我们什么时候有饭吃?”
孔阳挽起袖子进了厨房。三个人在客厅说着闲话。朱臾家就姐妹俩。两人相差七岁。因为年龄相差大,小时候姐妹俩很少在一起玩。朱臾开始上小学,柔桑才会在地上爬;朱臾上大学了,柔桑小学才毕业。朱臾周末从学校回家,总能看见妹妹趴在书桌前做作业。那张书桌是朱臾当年用过的,妹妹那时常和她争;柔桑披着一件外套,也是她留在家里的,她做的作业做姐姐的以前也全做过了。朱臾看着妹妹的背影,突然觉得这是一个另外的家,那个背影仿佛是她的女儿。柔桑回过头,看到姐姐站在门口,突然就把手一伸,问:“鱼干呢?你忘了吧?”柔桑小时候很调皮,突然有一天就变得安静了,她安静地读书,安静地和同学玩,很少惹事生非。只有在姐姐周末回家时,她才会闹一闹,半夜使劲往朱臾的被子里钻。朱臾在学校睡惯了单人床,不愿和她睡,抱着被子威胁说要去睡沙发,她才会央求姐姐过来,安静下来。柔桑的书读得一般,远不如姐姐。大专毕业后进了一家公司,依然是很安静地做事。很多同学跳槽跳得像个跳蚤,只一个柔桑安安静静。渐渐地,家里有了点恐慌,她早已到了交男朋友的年龄了,却依然不见动静,父母和姐姐都有点着急了。但柔桑是个不要人操心的姑娘,突然有一天,她下班回家,身后跟来了一个高高大大的杨乾尘。杨乾尘在另一家公司工作,他是个不喜张扬的人,他的稳重不是出于城府,而是天性使然。他静静地听姐妹俩讲话,不时和迪迪玩玩。这是一对生活在自己的爱情中的年轻人,如果不出意外,他们还将共同走过一段路,一直走向他们自己的小家里。朱臾走到厨房,看丈夫忙得怎么样了。厨房里油烟有些呛人,抽油烟机看来得赶紧换了。朱臾回过头,看到了烟雾那边的客厅,影影绰绰,两个青春的人——天啦,自己已经三十五岁了!整整三十五了。
第二章“祝你生月快乐”(3)
“来了,开饭了!”孔阳叫一声。几个人七手八脚把桌子摆好。水陆杂陈,十分丰盛。孔阳久经锻炼,果然好手艺。柔桑对孔阳使使眼色,孔阳突然醒悟,举起杯子向朱臾道:“祝你生月快乐!”
“生月快乐!”
朱臾疑惑地举起杯子,突然明白了,扑哧一乐,和大家碰一下,一饮而尽。迪迪喝的是可乐,所以喝得极其豪爽,一口就下一半。他奇怪地问:“什么是生月啊?”
柔桑道:“那你说什么是生日?”
“生日就是出生的那一天。”
“那生月呢?”
“我明白了。生月就是出生的那一月。对吧?”迪迪又一口,杯子里的可乐全光了,“以后我也过生月吧,妈妈过生月,爸爸,小姨,叔叔,外婆外公,大家全过生月。唉——”他手一指一指的,突然叹一口气,“我们家要是有十二个人就好了!”大家都奇怪,不知他要说什么。“要是有十二个人,我们就天天有酒喝了!”
众人全笑起来。柔桑笑得扔下筷子,往杨乾尘身上倒。她原本也忘了姐姐的生日,到了这里,孔阳向她诉苦,说忘了朱臾生日还被批评了,她这才想出个生月。柔桑拿起可乐瓶,给迪迪满上,笑得身上软软的。有个孩子是真好。他永远会给你带来意外的快乐,虽说也会添一些烦恼。但快乐其实要和适当的烦恼搀杂,那才算是幸福。迪迪是她看着长大的。刚出生时这孩子身体弱,一个星期医院也不让看。后来托了熟人,才偷偷地抱出来。孔阳托着个软绵绵的身体,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双方老人你一言我一语在旁边指点,但多年不带孩子,他们也紧张。倒是柔桑胆大,伸手摸摸孩子的头,突然叫起来,天啦,他头怎么是软的,像个乒乓球!柔桑吓得缩回手……然而柔桑是多么喜欢这孩子圆圆的脑袋啊,每次见面她都要摸摸他。软软的头上长出了稀疏的绒毛,渐渐地变硬了,小小的脑袋里也装满了无数稀奇古怪的想法。迪迪举起杯子说:“妈妈我说个儿歌,你不要气啊!”表情一本正经:“祝你生日倒霉,祝你蛋糕发霉,祝你出门见鬼,祝你一生残废!”
朱臾笑道:“你从哪儿学的这些?我才不气呢,我生日昨天就过了。”
杨乾尘道:“你这‘祝’是‘猪’,对不对?”
迪迪说:“你怎么知道?”
杨乾尘得意地不答。迪迪说:“妈妈你属猪吧?所以我说的是祝你,不是猪你。我不骂你。”
这顿饭吃得很热闹。孔阳听着大家对他手艺的称赞,心里突然感到烦闷。这种突如其来的烦闷以前也常出现,最近更是频繁。他很想说什么,但是没法说,也不能说。屋里光线明亮,迪迪后面的衣帽架上,那只脸谱风筝挂在上面,狰狞夸张的面容,怒目金刚似的眼睛,狠狠地瞪着他们,瞪着孔阳。孔阳抬抬下巴,自我解嘲地做个鬼脸。循着迪迪的头顶看过去,是小房间里的书橱。书橱的玻璃反射着光线,像是某种怪物斜视的眼睛。一阵疼痛的感觉忽然袭来了,它躲在郁闷的心情后面,仿佛闷热的雨云后陡然刺出的闪电。孔阳一时间痴了。
风筝。很多的风筝。一群男女学生牵着线在空阔的广场上交叉奔跑。初春浑黄的天空上,有一只细巧的蝴蝶,辛夷悠然自得地独自牵着长长的细线。还有另一根线,也牵着那蝴蝶。那是孔阳的视线。天空浩瀚无边,长风浩荡,不知不觉间风渐渐乱了,挟着雨点,辛夷尖叫着手足无措。孔阳扔下手里的风筝,跑过去帮忙。他拼命地收线,手掌被线拉出了血痕……突然间手上一轻,重重地震一下,蝴蝶摇晃着飘去,飘到了城墙外面……
“你怎么啦?”朱臾问。
“哦,哦,没什么,我想起了单位的事,很烦人。”
“出版社也那么烦啊?”杨乾尘问。
“说不定还更烦,”孔阳对朱臾道,“我那个同学,钟若铁,下午又打电话约我出去,说是要在我们出版社买书号,这事我怎么能决定?”
“那你就让你们社卖呗,我们台还卖台标呢。”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你们的书号是阿拉伯数字,我们台标还是中文呢。”
“你这话倒有点像钟若铁他女秘书的话。”
钟若铁下午见到孔阳,手里拎着个密码箱,身边的是那个小陈。他们找个茶馆一坐下,钟若铁就提出了书号的事。孔阳有些为难,说做不了主。钟若铁道:“操,我和你们社长认识,就是不太熟,所以先找你了解一下。”小陈道:“不就是一串阿拉伯数字吗?”钟若铁道:“你们给我一串数字,我这箱子,还有这密码就奉送!”钟若铁拍拍手里的密码箱,“我这是密码换书号,都是数字。”孔阳笑道:“你这箱子里是一箱钱?”钟若铁道:“不是钱,是卡。这事要是成了,除了给你社里一笔钱,我这箱子送你,让你自己以后装钱,满满的!老同学,干吧!”孔阳在心里筹划一下,先答应了下来。这一对男女,身在外地,没有顾忌,出了茶馆就勾起了膀子。现在不知道又在哪里逍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