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表情-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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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轻轻的敲门声再响,孔阳已快步过去,把门打开,自己也跟了出去。孔阳是生活委员,辛夷是代表女生来交定票单的。孔阳的脸红彤彤的。父亲听到门外有女生的声音,似乎还是来找孔阳的,对儿子生活的背面感到了关心,大声说:“孔阳,没关系,你应该请人家进来!”辛夷随口问道:“怎么,你有客人啊?”孔阳愣了一下,轻声说:“对,对,是我一个老乡,来出差的。”
那一瞬间,孔阳仿佛自己穿着一双破得露出脚趾的袜子,怕那鞋子掉了,被人看见。这脱口而出的一句谎话让他羞愧惊恐了很长时间。辛夷她们走后,孔阳回到宿舍里,他简直不敢正视自己的父亲。几个同学开始挤眉弄眼,做神秘状。他们倒不是看出了孔阳和哪个女生有什么特别关系,也没有听到孔阳的谎话,他们只是觉得有个由头,可以撩拨一下,好玩。孔阳的父亲一付心中有数的模样,当着别人的面也不再加追问,怕把儿子惹恼。父子俩出去吃饭的时候,他才闪烁其词地往这个话题上绕。孔阳支支吾吾,不承认,也不否认。不承认是因为确实什么还没有开始,但一否认却又好像是给出了结论,冥冥中的希望也就破灭了。
那句谎话像他私处的一个伤疤,痒着,痛着,他永远也不会告诉别人。
一只知了从地底钻出来,爬在树上,它会蜕壳,会张开翅膀,但它依然是一只知了,永远不可能变成真正的鸟。这是孔阳的隐痛。不管是在大学里,还是在社会上,哪怕孔阳已经当了副总编,比大多数城里人活得还要好一些,但在不经意间,他依然能感受到出身在一个人身上刻下的印记。那句谎话别人是不会知道了,其实最受那句话伤害的,还是孔阳自己。它提醒孔阳注意一些事实。仿佛刚要入梦的人被重重拍了一下,孔阳在漫漫长夜中再也难以入睡了。
校园的大路上随时可以看到衣着时髦,神色飞扬的学生,但不那么时髦的衣服里面,也一样是一个青春的躯体。孔阳内心燃烧着激情。他很努力地读书,不光是因为这是学生的本分,更因为辛夷担任着学习委员,所有的考试成绩都由她去系里拿回来。他常常在校园的大路小径上漫步,惟一的希望就是能够遇上辛夷。她低着头,远远地从对面走来,猛一抬头,看见了自己的同学,然后孔阳和她站在一起,慢慢说着他想说的话……但这样的场景很久都没有出现,他多次碰到过辛夷,可她身边总是有几个女生,一路说笑着,她只朝孔阳微笑着点点头,又继续走远了。惟一的一次单独邂逅是在图书馆的山坡下,孔阳坐在绿草茵茵的草地上,书包扔在一边。突然他听到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他产生一种预感,立即站起了身。辛夷吃了一惊,路边陡然立起一个人,她愣在那里。孔阳的心狂跳着,好像要跳出去,话却说不出。辛夷看清是他,放了心,冲他笑了笑,马上又慌乱起来。他坐在这里,太像是等待着自己了。她的慌乱影响了孔阳,他好像重感冒病人再着一次凉,浑身发烫。这是他预演了无数次的场面,台词早已练熟,但真上了场却像仓促间打不开的箱子,无从开口。“你好。”不知过了多久,孔阳才说出这么一句。辛夷想走,他这一开口,她却不好立即就走了。短短的时间对两人来说都是一种煎熬。这时远处山坡下,突然有人喊辛夷。是朱臾。辛夷应一声,逃跑似地道个别走了。孔阳如蒙大赦。两人走到一处,朱臾不知说了什么,辛夷打她一下,笑起来。孔阳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先是感谢朱臾,后来又有点恨她。
其实要不是朱臾出现,还真不知道怎么收场。总不成真像那时流行的什么诗那样,“我们站在夕阳里,站成两棵树”吧?童年时的那个疑惑又出现了,谈恋爱,怎么谈,谈什么?小时候这还只是个问题,现在已成了难题。即使你想好谈什么,也是无从谈起。谈,恋爱,谈恋爱,一想到这三个字,孔阳暗自红了脸,他的思维火烫了似地跳开了。
第三章印在水泥上的脚印(6)
一切都在慢慢成长着。抑郁的心情并没有能压抑青春的身体,一年多过去了,孔阳有一次上街,偶然量了一次身高,竟发现自己比入学时又长高了五厘米。这意味着他的视线也相应增加了同样的高度,可是他的目光依然萦绕在辛夷身上。他悄悄写了不少信,给辛夷,但他在写信封时犯了难。他早听说有人写情书,信封上的寄信人地址写个“内详”,结果被取信的同学认出笔迹,成为笑话,可如果这地址不写,孔阳又担心辛夷一旦拒收,连拆都不拆,退给邮局,那邮递员没处退,大概就要自己拆开来看了——写个“内详”辛夷说不定倒反而会拆开来看。后来他灵光一动,决定到校外寄。他借了辆自行车骑上了大街,不知不觉竟骑到了雨花路,他听说过,辛夷就是雨花中学毕业的。正是放学的时间,中学生们被关了一下午,那老校工还在那开着大铁门,学生们就急不可耐地从边门涌了出来。五颜六色的学生们潮水一样流上了夕阳下的大街,向四面八方延伸。男生们你呼我应,女生们唧唧喳喳地说笑着,好像他们有无数有趣的事情要带出来说。校园周围的各个巷口都有一些小商贩,卖着各式小吃,见来了学生,一个个抖擞精神拉开了架势。一个新疆打扮的小伙,带个瓜皮小帽,右手使劲扇着他的破扇子,左手翻弄着一排羊肉串,大声吆喝着:“新疆乌鲁木齐烤羊肉——砰啪!”转眼间他的身边就围声了不少学生。孔阳推着自行车站在校门对面的马路边上,夕阳勾勒出校门古朴的轮廓。这幅场景令他倍感亲切,仿佛这也曾经是他的母校。他怔怔地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学生,设想着中学生辛夷背着书包迎面走来的样子。她侧身和身边的女伴说笑着,额上的头发有点乱了,她抬起手指轻轻理一理……“大哥哥!”孔阳吃了一惊,两个小女生站在他面前,一个扎两根小辫子的女生脸上红扑扑的,细长的眼睛看着他,似乎看出孔阳的惊讶,感到自己叫错了,又说:“小——叔叔,那个卖羊肉串的新疆人喊的什么呀?什么新疆乌鲁木齐烤羊肉——砰啪,为什么砰啪?他又不是放鞭炮!”另一个大眼睛的女生争辩说:“他就是学放鞭炮,让人家注意他。”果然那卖羊肉串的又在叫“……砰啪!……砰啪!”孔阳挠挠头,一时间也答不上来。孔阳刚要道歉,那大眼睛的女生说一声“对不起”,伸伸舌头,拉拉细长眼的同伴,嬉笑着走了。这个中学生的问题还真难住了孔阳,直到很久以后,一个来自北京的同学在他们宿舍吹牛,左一个“倍儿棒!”右一个“倍儿棒!”孔阳才突然醒悟:那新疆人说的就是“倍儿棒”,哪是什么“砰啪”?孔阳突然笑起来,弄得那北京同学一再追问他笑什么,孔阳怎么也不讲,好像他发现了一个大秘密。不过到雨花中学那一段,确实是孔阳的一次秘密之旅。他当时突然产生一种冲动,想到雨花中学的校园里去看看,不是凭吊,也不是探险,他只是很好奇,一种温柔的好奇心。他推起车子往校门走,迎面过来的学生们故意让得歪歪倒倒,夸张地怪叫着。孔阳停住了。他突然想起一句老话“逆历史潮流而动”,他现在可不就是?他既不是家长,也不是老师,做学生又太大了些,孔阳觉得了别扭,跨上车子骑走了。
他在路边的邮筒前匆匆写好地址:“雨花中学”,想一下,又在前面添上“本市”,把信投入了邮筒。
夜晚已经降临。路边小店铺全开了灯,下了班的人骑着车飞驰而过,络绎不绝。这里是城南,著名的“长干里”、“朱雀桥”都在这附近。“乌衣巷”两边的房屋大多是两层的小楼,楼下开店,楼上住家,一律是青砖木栏,古色古香。一个少妇大概是刚洗过头,披着长发,站在楼上的木栏杆里收着晾晒的衣服。孔阳推着车子慢慢地走着,他幻想着晾衣服的竹竿会突然掉下来,落在他面前。那少妇会冲他粲然一笑。那时孔阳还没有读过《金瓶梅》,只觉得这地方充满了《拍案惊奇》或者是《聊斋》的氛围。一只黄猫在巷子口蹲着,见有人来了,倏然转身跑进了巷子深处,跑得看不见了,才传来一声“喵”的叫声。孔阳痴痴地,他无端觉得这只猫和辛夷有什么关系,是她家养的猫,辛夷似乎突然就会从小巷深处走出来。
辛夷那天并没有回家。她是个聪慧的学生,但并不很用功。她读的是中文,最下工夫的却是英文。她的父母在同一家科研单位工作,父亲是书记,管着人事。他是转业军人出身,在单位里科研他自然插不上话,因此常常私下里发牢骚,说那几个业务干部酸,自作主张,故弄玄虚,其实酸的是他自己的心,他感到酸楚。每年都要有几个年轻人从他手上签字出国,他一般都要先认真询问、审查一番,表示他这字并不随便签,但字一签下来,他就会使劲握着年轻人的手,一来表示祝贺,二来代表组织提醒他们学成以后回国工作,最好还到本单位。他的提醒是真诚的,一想到这些年轻人一旦回国,业务上肯定要比他现在的这几个酸同僚高上一个档次,他就感到提前的快意。他回家,经常把这些年轻人的事迹讲给家人听,有时还把意外收到的海外来信拿出来宣读,其用意不言而喻:他希望自己的三个女儿能争口气,以后也争取出国。如果仅仅是父亲讲,女儿听倒也罢了,关键是这些年轻人中有不少是辛夷从小熟悉的。书记的三个女儿如花似玉,引来了不少同事和他们的儿子的关心。他们的消息充满了辛夷的成长过程。辛夷在学校里和同学们都交往不深,她觉得自己终究要出国,她现在只是站在跳板上,至于船以后开到哪里,她还没有细想。
第三章印在水泥上的脚印(7)
但是孔阳的来信,把她的心弄乱了。她坐在教室的一个角落里,看着信上那些混乱、炽热的语言,心在砰砰乱跳。她觉得全教室的人都在注视她,全世界的人都在注意她。她飞快地把信收起来,继续看书,那是一本英语散文集,每个单词她都认识,一个句子也连不成,仿佛她读的只是一本辞典。看看没人注意,又把信压在书下面看。跳板上的人也许不会落水,但她的脚步确实有点乱了。
现在大学校园的夜晚,学生们大多是在教室外面,而那时候的学生,晚上基本上都在教室里面。晚自习的座位很难找,也许比排队买饭还要难一些。买饭的学生们是排成一线依次前行,争座位却是哗啦啦一下子泼出去。稍不留神你就可能被困在宿舍里。很多学生下午下课书包就不带走,摆在那里占着。辛夷中午收到“雨花中学”的来信,整个下午都魂不守舍。下午有一节课,她连讲台上的老师都不敢正眼看,怕那视线一闪失会触到孔阳。忍不住又偷偷看他一下。孔阳的表现倒显得冷静,若无其事,似乎他的所有热情都已经封好寄出,辛夷简直怀疑那信究竟是不是他写的,心里竟有些气恼。下课后她原本想回家,躲到家里,走到大门口,突然又赌气似地决定,偏不回去。晚上她找地方看书,找了几个教室都是满的,最后到西一楼,才在靠后的一个角落发现几个空位。长长的书桌上落满了灰尘,辛夷掏出一张纸,仔细地把桌子擦干净,坐下来。灯光很暗,上面有一盏日光灯坏了,所以才会有空位子。她从书包里找出本书看着,字迹有些模糊,看着看着却又清楚了,脸上渐渐发烫。她警醒过来,原来那封信不要从口袋里拿出来也可以看见,你躲进书里也没用。这时她的头顶上“砰”地轻轻一响,坏了日光灯突然又亮了。亮了片刻,你刚习惯了,忽然又熄掉,好像在恶作剧,又好像在提醒你,它也亮得不容易。辛夷坐在座位上发呆,心里也明明暗暗,闪闪烁烁。有人从书桌那边走过来,凳子被碰得小心翼翼地响着。辛夷迟疑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抬起头。她呆住了。
信发出后,孔阳内心忐忑不安。他像是病人被抽了血,等待着报告单出来。回到学校,走到收发室那儿,他突然吓出一身冷汗。他真是昏了头了。他自己就是生活委员,取信是他自己的任务!这可怎么办?难不成那封信兜了个圈子,还要自己亲手交给辛夷?本市的信第二天就会到。他好不容易才找个借口,让焦耳替他去取信。焦耳取了信,好事做到底,还把信全部分了出去。孔阳想问他有没有辛夷的信,话到了嘴边又缩了回去。第二天没法再让人代劳,也许还有点不放心,鼓足勇气自己去收发室。收发室里乱哄哄的,他打开信箱,手有些发抖,果然看见自己的字迹赫然在目。天啦,真是乱了套了。难道谈恋爱不能让别人代劳,情书也必须自己送达吗?信是他自己写的,孔阳此刻却好像正在偷看着别人的信,生怕被别人发觉。他一路上像丢了魂,正好遇到本班的几个女生,幸好别的女生也有来信,孔阳把几封信一起交给辛夷,一句话也没说,就若无其事地快步走了。
以后回忆起来,这似乎是个不好的预兆。孔阳的心时刻追随着收到了信的辛夷。他真像是被抽了血,浑身软软的。辛夷进了教室,他站在教室门口,迟疑了很久才进来。辛夷看见他,愣了,两人尴尬地对视一下。日光灯突然一亮,像偷拍的闪光灯,两人都吓了一跳,像被惊醒。孔阳坐在辛夷旁边,他座位前的灰尘已经被辛夷刚才顺带着擦干净了,如果有人看到全过程,会以为他们是约好了的,辛夷是在等他。辛夷简直有点恼火。头顶上的灯光忽明忽暗,刷地把他们照亮、凸现,又蓦然将他们缩小,自有一种惊心动魄。他们仿佛是坐在列车上,穿越着城市的灯火。那列车轰隆隆地开着,似乎是开向一座从未经过的桥梁,不知道列车是否能安全通过。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孔阳压住心跳,不时侧眼看一眼身边的辛夷。长眉入鬓的眼睛,细巧的鼻翼,轻轻咬着铅笔的嘴角和尖尖的下巴,一遍遍在孔阳心里描着,描着,他看一眼,那笔痕就又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