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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部分

破壁记 陈登科-第26部分

小说: 破壁记 陈登科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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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璞更加火了,说道:“又是那一套!从党性上……不!就说是良心吧,你承认我做得对的,可是从组织观念上,你又不得不服从,对吗?!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做成的,难道就是这样‘特殊’法……”
  安东又被他狠狠地刺了一下,又矛盾,又苦恼,皱皱眉头,接过程璞的话说道:“特殊材料……特殊材料……我们应该是特殊材料。所以再大委屈,也要先服从组织决定,有意见再提么……”
  程璞冷静了,冷静得真象一块石头,但目光锐利得象两道利剑,毫不留情地继续刺着安东的心:“是啊!共产党员是块特殊材料,特殊钢,它可以锤打成镰刀斧头;不过,也可能打成脚镣手铐……不要忘记,现在我们是执政党,弄不好,这副脚镣手铐不是对付敌人,而是对付人民!”
  安东听他这样说,简直害怕了。他实在无法忍受,也冲动了起来:“老程,真想不到你这个老共产党员会说出这样的话。太可怕了!你的思想确实变了……我还听说你在山里红公社居然敢这样讲;‘象你们这样的共产党为什么不应该打倒?!’”
  程璞拍拍胸脯:“是我程磨子讲的!我讲的‘你们’,是指一伙把脚镣和手铐铐在人民身上的假共产党……不要断章取义。说实话吧,我讲的比这个还多,还厉害。当着毛主席的面,我都敢这样讲。我们共产党员靠实事求是吃饭!”他的话刻薄得象一把刀子剐着安东的灵魂,也剐着自己的灵魂,“你,我,好一个市委书记!居然会批准在自己的党报上,一期一期地吹大牛。还有我们省委,甚至北京的,有些自称为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家,也居然会相信一亩小麦能产两万斤,一亩水稻能产十万斤。哪有一点点科学?他们胡编乱造了一大套荒唐可笑的理论,来巩固吹出来的空中楼阁,自我陶醉在幻想的共产主义里。说得客气些,是思想上的幼稚,说得不客气一些,是品质问题。……”
  安东的脸色煞白。省委来的李书记曾经严肃地对他透露过:“从中央党校转来的材料,就有人认为程璞是漏网的右派。现在从他反对大跃进,反对人民公社的事实来看,这个人很危险哪,再滑下去就有可能成为右倾机会主义的典型哪……”李书记是要安东找他谈谈,叫程璞做检查。可这样的思想,还谈什么呢。安东机械地把李书记的话重复了一遍,便劝程璞直接找李书记汇报,让他了解一下真实的情况。可程璞就是不去,也没有写一个字的检查。
  但是,李书记也一时处理不了这个倔头倔脑的程磨子。尽管有成跛儿写的检举,有山里红公社那几个干部写来的控诉,还有程璞表嫂亲自赶到省里向他哭哭啼啼告的状。检查组意见统一不起来,省委常委的意见也统一不起来。程璞的老首长,在省里担任监委书记的章凡就坚持不能处分程璞,认为他是难得的好干部。
  程璞就这么赋闲在家,除了看书,全副精力都放在研究一种自己设想的插秧机上。他请了几个技术员和木工、钳工,画了无数张图纸,造了又改,改了又造,结果还是没有弄成功。他笑笑说:“科学就是科学,不会那么慷慨的……”
  就这样拖了年把,一九五九年冬天,批判右倾机会主义时,程璞的事情又被提了出来。大概整他材料的人也因为有了年把的时间,编纂得格外完整了。截头去尾,添油加醋,就一份《程璞反动言论录》足足有二十六页之多。在省委扩大会上,印成简报发到安东手里。安东吃了一惊,心想这下程磨子真该倒霉了……
  果然,程璞作为全省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典型,连他的老上级章凡,被宣布为反党联盟。表决对程璞的处理时,安东迟疑了半天,最后也终于举起了手。不过附带声明了一句:“应该允许程璞同志自己有个申诉的机会……”这大概又是组织观念和党性在他心里搏斗的结果吧。其实,他知道这番话已没有任何用处了,因为对程璞本来就是缺席批判的……
  开除党籍的决定正式告诉程璞时,程璞淡淡一笑,眼睛里闪着极度的轻蔑和嘲讽。安东问他还有什么意见时,程璞又狠狠刺了他一下:“你把党籍作为一个共产主义者的标准,还是作为乌纱帽的标准?”
  后来,程璞便调到了山区的一个林场,再后来,安东听说他被逮捕了,谁也不确切知道是什么原因。
  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几年。
  安东脑子里确实常常浮起程璞的形象。当自己也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关起来之后,更加体会到程璞的光明磊落,忠贞不阿,是一个响当当的好党员。
  安东总觉得自己对他负了一笔债,心里沉着一块石头。当昔憬得知了程璞的下落,告诉他之后,安东哪能按捺得住,便决定了,即使跋山涉水,也要见到程璞,求得他的宽恕。但是几次要走都没有走成,原因是省革委会接到中央的指示,要迅速分配安东的工作。要分配一个虽已证明不是叛徒,但终究是犯过走资派错误的市委第一书记的职务,谈何容易?!有人作梗,有人阻拦,反正拖一天是一天。可是中央的指示很坚决,据消息灵通人士的传说,安东复职是周总理的意见,文件是邓小平同志亲自批的。秋后,正式任命下达了,安东确又担任了市委第一书记。
  把这个消息告诉安东的第一个人是成木林。不过,事先小赵已来打过招呼了:“成主任要亲自来看你……”
  一听成跛儿要来,夏雯气得直跺脚:“他敢来!我拿大门栓子揍他。把他另一条腿也打瘸了,看他还敢坑人?!”
  安东阻止了他的老伴儿,说:“我们不打人。看看他来做什么嘛!”
  小赵也说:“夏雯同志,你再生气也没有用。你是难得和他照一次面,而我是天天跟着他转的。瞧着吧,有他的精彩表演呢……明天,是我送他来。”
  第二天,小赵开了一辆“上海牌”卧车,把成跛儿拉到了齐云山下……
  还没有进门,就听到成跛儿的声音了:“哎呀!怎么让老安住这个地方?!啧啧啧啧!”随着这一连串的啧啧声,他似乎很吃力地把那只瘸腿搬过了门槛。
  首先迎上来的是夏雯。夏雯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遏制着心头的怒气,擦过他的肩就要朝门外走,成跛儿满脸堆笑,好象是八年未见的老朋友,硬拉住她手,握了又握。
  夏雯尴尬地涨红了脸,说道:“啊,成主任……不,成组长,成局长……你现在那么多的官衔,我称呼你什么呢……”÷
  成跛儿呵呵笑着,眼精眯成一条缝:“哪里!哪里!我始终是安书记的老部下,老部下,安书记呢……”
  “我去喊他。”夏雯想趁机脱身,可是安东已被小赵引了出来。
  一看安东,成跛儿连忙转过身,又象握夏雯手那样使劲握住了安东的手,脸上浮起一阵难过的表情:“啊呀!首长,首长,首长啊!您,您老了……这几年真委屈你了!”他这一次似乎真有点儿动情,说着说着,两眼流出滚滚的泪珠儿。
  安东挣开了他的手,说道:“头上虽多了几根白发,可确实锻炼了我!我的眼睛更加清亮了。”
  “对!对!首长就是乐天派……我一直对人讲,安东书记是个革命乐观主义者,是打不倒的,也是压不垮的。”
  夏雯冷笑一声,道:“这样看来,放他出来有点早了一点,还可以多折磨他几年咧……”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成跛儿忙对安东说道:“夏雯同志真会开玩笑。我可是一直在为您说话。我总是对人家说,安书记是能文能武的老同志,四六年涟水保卫战的时候,就是我的老首长……”
  安东笑笑:“我可没有这个福气,那时候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你的名字呢!”
  成跛儿话锋一转:“对!对!那是我刚到你手下工作的时候,就对你讲,我这条腿就是在那次战斗中负的伤,现在还有一块蒋介石的炮弹片嵌在脚脖子里,天一阴,疼得我直叫唤,不过也就更加激起我的阶级仇恨。安书记总还记得,五八年大炼钢铁的时候,你提拔我当指挥部办公室主任,我和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是坚决斗争的……”
  安东一听他提到这段往事,顿时心里升起一股火,这股火是恨自己有眼无珠,不由得又想起了程磨子,反应出来的表情竟是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这一点头,成跛儿更加得意了。把椅子挪近了一些,凑在安东耳边,悄声说:“……你知道么,是我接二连三地写信给省委,报告了程磨子的右倾思想,后来山里红公社的王主任来告程磨子破坏人民公社的状,也是我帮他整理的材料……”
  安东“唔”了一声,这声“唔”表示了惊讶,也表示了终于又窥探了一次阴谋而恍然大悟。
  成跛儿几乎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了,继续说道:“为了和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斗争,我搜集程磨子的反动言行,把腿都跑断了。你想想看,我走路是多么吃力,那时候、又没有小车坐,硬是一颠一跛的找人谈话。到山里红公社去了解情况时,还瞒着人呢。程磨子是当地打游击的地头蛇,群众关系混得熟,要不是经过我的启发,动员,反反复复做工作,甚至自己代笔为那些不会写字的人写成材料……省委能掌握那么多的材料?那本《程璞反动言论录》就是我亲手编的。安书记,你了解我这个人,腿瘸心不瘸。”
  安东直视着这张白暂的脸。这张脸长得还算端正,虽然已经五十岁了,可还保养得油润润的。这时,他忽然有一个想法,应该立即把手伸到这张脸下面的细长的脖子上,掐住他的喉陇,就象掐住蛇的七寸……。他实在忍受不住从成跛儿嘴里呵在他脸上的热气,那就象是毒蛇吐出的信子,在舔着他的面颊。
  半晌,半晌,安东才按捺住了心里的火气,问道:“这些事我当时怎么不知道?”
  成跛儿笑道:“老首长,这还不是为了你呀。因为你和程磨子的关系,大家都知道……你是菩萨心肠……”
  安东禁不住想问一句:“那么你整了我多少材料……”但毕竟九年监牢关得他多懂得了一点斗争的策略,便很平静地说道:“谢谢你……”他语带双关地笑了笑,“我是常常错看了人。”
  成跛儿马上答道:“在现在路线斗争如此复杂的情况下,安书记,你恢复工作后一定要接受教训……”他脱口而出地又摆出了平时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架势,但马上觉得不对头,便立即收敛了一些,谦恭备至地说,“安书记,我是受省革委会的委托,报告您一个特大喜讯,您又被任命为市委第一把手,虽然精力不如以前,但总算官复原职了。而且我们还要合作。我现在在负责省革委会政工组,多少还能出点力,我……我会替你配备一个得心应手的班子的……嘻嘻……,比如你的司机,我就要赵正同志来。他是老市委的,现在跟了我几年,相当能干,十分机灵,路线觉悟也很高……还有你的秘书……”
  真是不打自招,安东全明白了,他将要在被某些人严密监视之下当一个傀儡的市委书记。不过,他也庆幸小赵的戏演得不错,没有露出破绽。他心里忽然非常痛苦,无产阶级专政下,居然同彼此称为同志的人搞起地下工作来了。既然搞地下工作,那你成跛儿不一定是我的对手了。他笑了笑,说道:“你管省革委会政工组,这应该是我的首长了。……不过,现在我连党员的组织生活还没有恢复,结论也没有做,就又当市委书记,这不是太笑话了么?……也许这不是你工作上的疏忽,而是什么上海经验吧,要造反派的组织来代替党组织……哈哈,老成,我是关了这么几年,两耳不闻天下事,对新事物实在是太缺乏敏感了。”安东态度很潇洒,耸了耸肩,“承蒙你这样关照,我还得考虑考虑……”
  成跛儿也笑了起来:“组织生活么,这当然是立即恢复了,至于你的结论……当然,要和你本人见面的。我刚才已经透露一些了……只是犯了点走资派的错误么……”
  安东道:“只是一点么?不胜荣幸呀!木林同志,你知道我是中央组织部管辖的干部,这个结论,没有我的签字,没有经过中央组织部的批准……我是不能官复原职的……”
  成跛儿说:“……安书记,这次任命你的工作,我听说是中央来的命令,很有点来头……”他馅媚地一笑,“首长到底是树大根深……”
  安东没有说什么,两个人默默相对了片刻,成跛儿也就在不冷不热的气氛中告辞了。
  成跛儿一走,安东思忖了一番。这个官要做,但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党和人民,为了能在他重新掌握的权力之内,把一批忠贞之士解放出来……
  于是他就更迫切地要见见程璞了。
  安东终于到程璞的住地去了。
  这是他新官上任后的第三个星期天。安东亲自跑到木材公司找到了程璞。
  完全不象安东想象的那样,程璞一见了他便呵呵地笑开了,掠了掠银白的头发,说道:“听昔憬讲,你怕我不见你,甚至要站着,跪着,非等我接见不可……哎呀!这不折杀我也,‘立雪程门’——又犯了当今批儒尊法的大忌!”
  安东慨叹一声,说:“唉,昔憬几年监狱一蹲,有点畏缩了。”
  程璞摇摇头道:“不会的。”
  安东道:“我看他有点往下沉。”
  程璞道:“我想他还会浮起来。”
  安东坐在他那间只有一层油毛毡顶的屋子里,被太阳烤得浑身淌汗,这汗,也遮掉他面孔上的内疚的表情。程璞当然观察到这个老战友的心思,不仅不记前隙,却有意使沉闷的空气松动一点,于是,他滔滔不绝地讲着一个笑话。
  那是程璞前不久到山里去收购木材时碰到的一件事情:那天,他上山下山几趟之后,一只脚扭了筋,回到市里已是黄昏时刻。他洗了个澡,换了一件干净衬衫便到医院去贴了两张活血止痛膏。他一瘸一瘸地往回走时,后面有人点点戳戳地说:“诺!程璞,这就是程璞……”他也没有在意。
  哪知道拐进一条僻静的巷子后,走了没有几步,从后面追上来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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