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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部分

破壁记 陈登科-第27部分

小说: 破壁记 陈登科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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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知道拐进一条僻静的巷子后,走了没有几步,从后面追上来四、五个工人,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他痛打了一顿,一面打一面骂:“你这个害人精,害得我们好苦,……他妈的,揍死你也不亏……搅屎棍,刽子手,造谣坑人,你嘴皮一翻就坑得人家家破人亡……”反正能想得出来的最最恶毒的骂人的话,和拳头一起,象雨点一样落在程璞身上……
  讲到这里,程璞笑得前仰后合:“你知道么,原来他们把我当成成跛儿了。此地人的口音程璞和成跛儿差不多,又无巧不成书,我的脚正好扭腐了……幸亏我在班房里已是‘曾经沧海’,这一顿拳打脚踢已不在乎了……后来,有一个人发现了我的满头白发,才知道打错了人……慌得他们连声道歉,还硬拉我上了馆子,请了一顿赔礼酒……”
  安东也笑出了眼泪,说道:“谁是忠臣,谁是奸臣,老百姓的心是一杆秤哪……”
  程璞拍拍安东的肩膀:“这大概是有生以来,最愉快的一次挨打……!所以,你也不要计较五九年的老帐了。我们的功过,都已写在历史上,写在老百姓的眼睛里了。鲁迅先生讲得好:‘有缺点的战士终竟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竟不过是苍蝇。’老安,你还是战士……可惜是现在苍蝇还在嗡嗡叫,喝着咱们的血,染红了它们的脑袋……”
  安东激动地拉着程璞的手:“磨子,我现在才懂得你老早讲过的那句话:我们共产党员这块特殊材料,可以打成镰刀斧头,也可以打成脚镣手铐。唉,我铐过你,而自己也被铐过。我们党的路线斗争,有多少血的教训啊……”说着,一滴眼泪掉在程璞的手背上。
  程璞目光深邃地望着安东,说:“……最痛心的还不只是铐我或者你!我们的人民,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你重新工作,我不想为你祝贺,你面临的困难要比过去更大……我当时无非反对了一个说假话吧,现在更是积重难返。林彪就是靠说假话,说大话登基上台的。这几年,吹牛,诬蔑,造谣,已经被有些人利用权力使它合法化了。比如农村里吧,我因为常常在山里山外的农村跑……已经不止是一个山里红了……”
  安东点点头:“我最近就亲自调查了一个疯女人的事情……你也许会知道她的,就是我们那个郊区的柳岗生产队,著名的劳动模范田义寿的老婆。”
  程璞道:“你最近到柳岗去了?”
  安东道:“就是上个星期。”
  第七章

  那一天,安东跳下吉普车,抬头朝四周望望,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年的柳岗。
  他沿着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爬上岗岭,终于在荒草棵里找到了一块墓碑。他俯下身,抠去碑上的泥土,露出几个字:“柳中扬烈士之墓”。这碑是解放后安东当了市委书记后亲自立的。碑上的字,是请昔憬写的。
  柳岗,解放前叫做十里长岗,也叫做黄土岗,是个只长杂草,不长庄稼的荒岗。
  安东第一次来到十里长岗,还是在一九四九年一月。当时,淮海大战刚刚结束,党中央和毛主席命令部队迅速朝江边挺进,准备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安东担任一支先锋特遣支队的政委。支队长是打从抗战起就和安东搭档的柳中扬。这支特遣队虽说只有相当一个旅的编制,可配备的干部却是师一级的。他们的任务是迅速插过淮河,打通一条直达长江的走廊,为大部队的挺进扫除障碍。
  柳中扬就是十里长岗脚下的人。
  部队驻扎下来之后,柳中扬便兴致勃勃地带着政委,骑着马,沿着这条荒岗的脊梁,一面走一面介绍他的家乡。安东看他那副洋洋自得的样子,笑道:“老柳,这十里长岗给你描绘得比苏州杭州都高一筹了!这里有啥呀,荒凉得都象沙漠了。”
  柳中扬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道:“苏州杭州以前不也是沉在海里的沙滩么?还没有这个底子呢。打完仗,我们来建设么。瞧,这个岗上全栽上树,岗下的那条沙河,造个坝,堵起来不比西湖更大更美?绕着湖,开辟几个果园。这里的土质才适宜长水果呢。以前我们村里,家家户户都种几棵桃树,梨树,结的果都淌蜜。我小时候,就爱偷果子吃……”
  安东对农村生活是不怎么熟悉的,听他这么一讲,也入了神,忙问道:“那……为什么现在一棵果树也看不见了?”
  柳中扬说道:“战争啊。军阀混战那年这岗子就被烧得精光了!”他叹了口气,“这一带老百姓给糟蹋得苦透了。前天,我在县城里翻了翻县志。从春秋战国到民国,这鬼地方只有三年太平日子……”
  安东说:“所以也锻炼了这里的人民呀!从陈胜、吴广到太平天国,这岗上染过多少革命志士的热血?!”
  柳中扬自豪地大笑起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安东也笑道:“当然,眼前就有柳中扬!”
  柳中扬笑得更厉害了。他身高六尺,出奇的魁梧。一般的马哪能经得住他罗汉一样的身体的重压?后勤部门总是特意给他挑选几匹大洋马。他骑一匹,警卫员还得再牵一匹。这次,因为是随便溜达,警卫员没有牵备用的。那匹枣红的关东马是从日本人手里缴获来的,也上了岁数了。柳中扬骑在马上,纵身一笑,压得那马也嘶喘起来。他挥着手中的皮鞭,大声说道:“我算不了什么,不过真解放了全中国,我一定牵着我的马,到这里来犁第一珑地……伙计,咱俩还合作,把这儿建设得美美的……,
  可是,没有等他的鞭子放下来,从洼地里响起一声冷枪,柳中扬顿时倒在马背上,他的胸口中了弹。
  安东清楚地记得,柳中扬临死前对他说的一句话:“……原先我以为最熟悉的,现在却变得陌生了。……”
  后来,安东果然当了建设这个地方的市委书记。为了纪念这个老战友,市委决定,把十里长岗命名为柳岗。岗上,筑起了柳中扬烈士的墓。立墓碑的那一天,安东还祷念着柳中扬最后说的那句话。他品出这句话的含义:柳中扬是在责备自己的麻痹大意……
  现在,在安东脚下的柳岗,和四九年几乎一模一样。毛茸茸的狗尾巴草,覆盖着整个土岗。洼地里,霸王草长得跟人差不多高了。那一发打死柳中扬的子弹,就是从这样的草棵里飞出来的。
  此地命名柳岗后,农村工作一直是全市郊区的先进典型。第一个互助组,第一个初级社,第一个高级社和第一个人民公社,都是在这块土地上开花结果的。这开花结果正是象柳中扬生前的理想那样,十里长岗经过十几年的建设,越来越美丽,越来越富饶。
  每年清明,安东都要亲自给柳中扬烈士的墓上献一个花圈。每年都要在烈士的墓前重复着烈士最后的一句话:“原先我以为最熟悉的,现在却变得陌生了。”安东想,如果老柳九泉之下有灵,看看十里长岗的变化,真该觉得陌生了……可是,又隔了头十年之后,安东真感到出奇的陌生。因为他脑子里的柳岗,早已不是四九年的荒岗,而是一条花果的长廊。岗上岗下,在文化大革命之前已经建设得颇有规模。柳岗大队,是全国有名的农林牧副渔齐头并进的模范队,可怎么突然又不见了?……
  安东沿着岗上一条崎岖小路慢慢走去。他看到乱草棵里,掩埋着无数已砍伐掉树身的树根,心里不由得一阵阵痛苦的收缩……
  除了风吹草动的瑟瑟声响之外,没有别的声响。偶尔从草棵里飞起一只叫天子,象箭一样直穿云霄。这黑色的小鸟儿抖动着翅膀,几乎停在空中,发出凄厉的叫声,似乎在唤起安东的怀念……
  安东坐在一个树桩上,掏出烟来,默默地一口接一口地吸起来。
  突然,从风里刮过来刨树根的嘭嘭的声响,安东站了起来,发现山岗的半腰,有一个老人,正在用撅头刨土……
  安东走近前去,在老人身旁站定了,拍拍他的肩膀:“……你?在开荒?”
  老人抬起脸,眯起灰蒙蒙的眼睛,凑近安东,看了半晌,好象有点眼熟,又不敢相认。他理起袖子,擦擦眼角的泪水,又打量了片刻,慢吞吞地问道:“你……?”
  安东笑道:“不记得了?我第一次到田家湾,不就住在你家?”
  老人茫然一笑:“你……”
  安东拉住老人的手,说道:“老康叔,我是安东。你怎么不认识了?”
  这个老汉叫田老康,是柳岗脚下田家湾生产队的。他一听说是安东,连忙扔掉手中的撅头,双手抓住安东的膀子:“你……真是老安?”
  安东笑道:“我这个大叛徒,谁敢冒名顶替?”
  田老康又揉揉眼,他的眼球上长了厚厚一层白翁,但仍然可以透过这双视力微弱的眼睛,望到老人的心,那颗心正在兴奋地跳动。
  田老康摸着安东的肩膀,安东的身体,安东的手,半响想找一句贴切的话,结果却冒出了一句:“还没有把你搞死?”讲完,他自己吐了口唾沫,大笑起来。
  安东也笑了起来。
  老康道:“好,好,大难不死,就是有福之人。”边说,边弯下腰,摸索着拾起撅头,挽住安东的膀子,“走,到我家去。”
  安东道:“慌啥!今天这顿中饭,是跑不掉的!我们先坐下谈谈。”说着,自己先一屁股坐到草地上,把田老康也拉着坐在自己身边,问道,“义寿还是生产队长吗?”
  “义寿?……”老康一句话未出口,白花花的泪水先顺着脸上的皱褶,淌了下来。
  “他……他怎么啦?”
  “他……他死了!”
  “啊……?他死了?!”
  老康撩起衣襟,擦擦泪水,抽抽噎噎地说道:“死了快七年了……”
  安东马上意识到,这正是自己被定为叛徒关进监狱以后的事情……
  老康说:“唉!义寿是被活活折磨死的。有人说他是走资派的大红人,大叛徒的小爪牙,黑模范,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天天斗他,夜夜审他,打他,罚他站在雪地里,跪在太阳底下。逼他交代和你的关系,逼他检举你,揭发你。他,他是被活活折磨死的……”
  安东顿时觉得这荒草岗都在颤抖,他虽然没有亲眼看到折磨义寿的情景,但这情景,也能想象得出来……
  但此刻在他脑际浮现出来的却是自己第一次到田家湾组织互助组时的情景。
  田家湾是十里长岗下面最小的一个村子。也是最穷的村子。十一户人家,连一条毛驴腿都没有。
  安东住在田老康家里,三天三夜,他挨家挨户地把情况摸熟之后,吁了一口冷气。这意想不到的穷困,三分之二的劳动力在外乡要饭,咋个互助法?!可恰恰又是这样的村子如果能组织起来,最有典型意义。
  就在这时,一个才十九岁的小青年田义寿,刚刚从抗美援朝的战场转业回来,便自告奋勇地来向安东提出请求:“安书记,把这副担子交给我吧!”
  安东看看他一身退了色的军装,嘴唇上的汗毛都没有变浓;样子象个老战士,但神态还十足是个大孩子,有点不大放心地问道:
  “你打算怎么办?”
  田义寿一挺胸,响当当地讲出了八个字:“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这八个字,象一道强光,照亮了安东的思想。他又想起柳中扬对他形容过的这土岗子的特色,不由得狠劲拍了拍田义寿的肩膀,道:“嗨!看不出你小小年纪还挺有主张。再讲具体一点。”
  田义寿还是象战士那样笔挺地站着,可讲起话来却象个指挥员。他说:“认定了先从农业搞起来,不见得马上见效,人心就收不拢了。这里的田地又怕早又怕涝,咱们先发展副业,这田家湾有的是芦苇、蒲草。先组织大家编席子,编蒲包,弄到了钱,就买牛,买马,再好好地整治农业。农村人最讲个实际,对么!以后再把十里长岗全种上各种各样的果树,坡上再发展茶园,就靠着这座山,我就不信富不起来。”
  安东一听,二话没有说,马上批了两万斤粮食和三百块钱给田义寿:“行!就照你的办法办!”
  哪知道这小伙子拿了条子,看了半晌,还给了安东,笑道:”一开头就靠国家借钱借粮,太没志气,每个互助组都这样,你书记也批不起呀!”
  田义寿当天就把土改时分给他的一对睡柜拿到集上卖了,加上从志愿军转业下来的一点转业费,全部塞给了田老康。他说:“老康叔,你先张罗着,我出去把外头逃荒要饭的乡亲一个个全请回来!”
  安东对这个小伙子那股子冲劲和麻利的作风,简直爱透了,恨不能把他抱起来。
  就仗着“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八个字,田家湾眼看着一年一个样地兴旺了起来。田义寿也由柳岗的第一个生产互助组组长,成长为第一个合作社的社长。人民公社化之后,他是公社党委委员,兼着柳岗大队党支部书记。
  安东从柳岗的发展,看到了社会主义农村的道路,也从田义寿提出的八个字上,体会到毛主席讲的以粮为纲,全面发展,正是从千万个农村劳动英雄的经验里总结出来的。一九六四年,田义寿参加了全国农业劳动模范的群英大会。从北京回来时,兴高采烈地告诉安东:“我见到总理了!周总理还问你好!”
  安东看着发给田义寿的奖状,问道:
  “总理问什么来着?”
  田义寿说:“总理问我,你们柳岗的生产可没有吹牛皮吧?”
  安东笑道:“你怎么回答?”
  田义寿说:“我回答道:也吹了……!”
  安东皱皱眉头。
  田义寿说:“我对总理讲,有些领导专门喜欢听吹牛么!”
  安东又皱皱眉头,问道:“这样的领导人里也包括我么?”
  义寿很不客气地冲了他一句:“反正你也觉得吹牛皮的生产数字顺耳。比方说,多卖了几百万斤余粮呀,亩产超过厉史最高水平呀,高产卫星呀,当你们听到这样的汇报时,脸上就自然而然露出了笑容……”
  安东的脸上有点发烧了。他的目光注视着夹在奖状里的一张照片。照片上,周总理握着田义寿的手,田义寿正向周总理报告着什么。也许就是刚才对他讲的那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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