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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部分

破壁记 陈登科-第29部分

小说: 破壁记 陈登科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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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笑话,在田家湾讲了头十年。
  其实,这蜜蜂还是义寿和田嫂结缘的真正媒人。几年前,田义寿为着改变十里长岗荒山秃岭的面貌,跑到大牛冲来买果树苗,在果园里碰到了金家湾来放蜂的几个姑娘。义寿还是头一遭看到怎样放蜂,怎样收蜜。一打听,又知道这是一门很有前途的副业,便朝着那几个姑娘,没完没了的问长问短,还动手动脚地学着做这做那,惊动了蜜蜂,围着他的脸发起威来,吓得义寿两只手乱拂一气,逗得那儿个放蜂的姑娘大笑起来。其中有一个忙将自己头上的面罩取下,朝义寿头上一抹。这么一抹,两人便认识了。义寿隔着面罩,从网眼里看见站在对面的姑娘,长得象画里的天仙一般,不禁心头象小鹿撞的那样,突突地跳了起来。幸好隔着面罩,别人没有看见他的已涨得通红的脸。
  无巧不巧,在工农学习班的时候,田义寿又碰上了那个放蜂的姑娘,因为有了前面的接触,两人很快就熟识了,而且相好了。
  田嫂带来的蜂箱,真是百宝箱。没几年,就发展到几十箱了。蜂蜜成了田家湾的一项重要的副业。田嫂当上了田家湾的养蜂组长。
  谁能料到,这小小的蜜蜂,在文化大革命初期也被有些人说成是田义寿的罪证。说他是发展“资本主义”,说田家湾的蜜蜂飞到哪儿,哪儿就散布着资本主义的毒菌,甚至说蜂蜜是专门做糖衣炮弹用的。这些胡说八道气得田义寿浑身发抖,回到家里,一声不吭。
  田嫂也知道这些胡言乱语。她肚里也憋了一股子委屈,舀了一碗喷香的枣花蜜,端到毛主席像前,嘴里叨叨念念地说:“毛主席,我们两口子都是苦水里熬出来的,这社会主义的甜是您老人家的恩情,您尝尝这碗蜜,这里面哪能掺着资本主义呀!我实在想不通。您给判判是非吧!”她这番话,也是说给田义寿听的,要他相信毛主席。
  义寿听田嫂这么念叨,眼泪扑簌簌地淌了下来。他猛地站起来,说:“又到花期了,你还敢不敢去放蜂?”
  田嫂望着丈夫那神态,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是啊!该出去放蜂了。不放,队里平白无故地要损失几千块的收入;而放呢,从江南江北,一直放到内蒙古的大草原,大半年时间都得离开义寿。在这动荡不安的时候,她实在放心不下。义寿看田嫂犹豫迟疑的样子,突然生起气来。这还是他们结婚以来,田嫂第一次见他这么脸红脖子粗地发脾气。田义寿冲着田嫂喊道:“你既然在毛主席的宝像跟前讲了心里话,那就相信他老人家会明白我们干的是社会主义,不是资本主义!你给人民酿的是蜜,不是毒药。怕什么!耽误了花期,队里受损失,国家也受损失。这时刻,才见人心哩!你呆呆的望着我干啥?我现在还是公社党委委员,还是大队支部书记,还是响当当的中国共产党党员。你看到我罚跪,游乡,挨批挨斗,戴高帽子,挂黑牌子,心里哆嗦是不是?!这样,就不是我义寿家的人了!快走!该办什么就办什么!不要顾我……”他讲着讲着,心也颤抖起来,拉住自己妻子的手,声调又变得象往常那样亲切温和了:“莫怪我……我心里也象油煎火烤似的难受。现在,生产上的好多事都耽误了……”
  田嫂掏出手帕,擦了擦自己的眼角,也擦干净了义寿腮帮上的泪痕,默默地点了点头。她悄声地对丈夫说:“我肚里有了……”
  义寿一下子把妻子楼在怀里,激动起来:“啊!真的?……是小子还是闺女?”
  田嫂嗔了他一口,笑道:“这哪能象你订生产规划似的……!”
  义寿道:“这……!你就更应该按着节令去放蜂。外边的空气好。人家说,肚里怀着孩子,看见美的孩子也长得美。放蜂的人,一年到头在花丛里过,孩子长得一定美。别在这儿,看到的尽惹人生气!动了胎气,你受影响,孩子也受影响……”
  田嫂笑道:“你倒怪有经验似的!”
  义寿说:“等你这次放蜂回来,孩子也快落地了。让他张开眼睛看看,我这个老子不会对不起毛主席,不会对不起十里长岗的乡亲,也不会对不起下一代……嗨!你笑呀,你笑起来才真甜呢!人家都羡慕我娶了你这个又甜又美的媳妇,说我掉在蜜缸里了……”
  田嫂眼睛里又汪起一眶亮晶晶的泪水,但嘴角却浮起了笑容,轻声道:“你还掉在蜜缸里呢,每天都挨批……”
  义寿捂住她的嘴:“不准说这些了。我帮你打点行装吧……”
  第二天,田嫂还象往年那样,驾着马车,带着一个小组的人出发放蜂去了。马车上驮着堆得高高的蜂箱,穿过十里长岗朝北方走去。走的时候,树林里正传来批判田义寿的哇啦哇啦的叫喊声。……
  她这一走,就再也没有看见自己的丈夫了。
  一九六八年的夏天,田义寿被从市里和城里来的一帮子人活活给折磨死了。
  当田老康到外头找到田嫂时,已经十月底了。田老康看到田嫂,想瞒也瞒不住,本来想编一个谎来骗她的,临了,自己却呜呜地放声哭开了……
  田嫂明白了。她一时竟一滴眼泪也没有了。麻木的手扯掉了扎在头上的红头绳,摘了一朵白花,插在发髻上。呆了半个时辰,突然发疯似地跑起来,一口气跑到一条大河的边上,她只想一头跳到奔腾的河水里。可就在这时,肚里的胎儿仿佛知道母亲的心思,剧烈地撞动,田嫂也似乎听到了这个未出世的婴儿的呼喊,刚想迈出的脚猛地收了回来。她一下子扑在河边的草坡上,朝着北京,大声哭喊道:“毛主席呀万毛主席呀!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田老康把田嫂的遭遇讲到这里,脸上的眼泪已经是阑干纵横。
  安东也不知道说什么才是,一只手深深抠在泥土里。这个田义寿的妻子,他也是认识的。他曾经开玩笑地对田嫂讲过:“田嫂,你应该叫甜嫂,甜甜蜜蜜的甜……”
  田嫂羞得低下了头:“安书记,你就爱拿我开心。我还甜呢,讲起过去的苦来,牙根都发麻……”
  安东感叹地说道:“对呀,吃的是青草,挤出来的是牛奶。”
  田嫂没有完全听懂,可是这句话却触动了她的感想,忙说道:“这话多么有意思……”
  安东讲:“这不是我说的,是大文学家鲁迅说的。不过我今天觉得这句话形容了整个劳动阶级。不是么?象你,过去!吃了苦,现在却把蜜糖送给世界……”
  田嫂笑了:“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我只是一只小小的蜜蜂。”
  安东说:“每个人都只是一只小小的蜜蜂,都为集体采花酿蜜,社会主义的社会,不就是这样么?能做一只小蜜蜂,可不容易啊!……对罗!我正想告诉你,你成年出去放蜂,走南闯北,也应该象蜜蜂一样,把各地好的经验象采花粉一样带回来,好么……?”
  田嫂连连点着头。
  后来,安东听说田嫂真这样做了。远远近近都知道柳岗大队的兴旺发达,这和田嫂做了义寿的好参谋分不开的。安东从遐想中猛醒过来,更想知道这个女人以后的命运,便问田老康:“以后,田嫂怎么了……”
  田老康道:“以后?……唉!田嫂回到柳岗后,不久便生了一个女儿,叫小兰……这小闺女儿如果活到现在已经有七周岁了……,,
  安东惊呼道:“她女儿也死了?……”
  老康道:“这是最近的事儿。你总知道周钢罗!田嫂后来到周钢那儿去了。……”
  安东道:“我一出监狱就打听过周钢。听说,他在花溪。”
  老康道:“我不知道现在究竟是什么世道,象周钢这样的好干部,还能有几个?!”
  安东着急地问道:“田嫂和周钢,又有什么瓜葛了?”
  老康说:“不要急嘛!你耐着性子听下去,这瓜葛,又何止是周钢和田嫂……”
  周钢,原来是安东手下一个郊区县的县长。
  周钢老家是山东郑城,参加革命前是个雇工。八路军南下和新四军会师,开辟了郑城一带的农村根据地。周钢是当时的农会主席,领导减租减息,后来当上了乡长,区长。安东和周钢是在淮海大战结束时认识的。安东任特遣支队的政委时,周钢是一支担架队的队长。安东第一次见周钢是在蚌埠。那时,担架队里两个小伙子闯了一个祸:这两个小伙子都是游击队员出身,进了城市,在车站的机车段里看见停着一列国民党军队来不及开走的军火车,便骂骂咧咧地说:“嘻!俺们扒铁轨,打伏击,不就是要掀掉这龟孙子么?……这黑古隆冬的大家伙,害得俺们好苦,怎么撵也撵不上,今天可撞在老子手里了……”说着,便端起三八大盖子,嗵嗵嗵嗵,把个火车头的水箱打了七八个窟窿。回来还对其他担架队员大夸特夸自己的战功。
  安东到担架队去的时候,周钢正把全休队员集合起来训着话:“操你奶奶!老百姓煎饼大葱喂你们这样的蠢驴!……活活丢尽了俺山东老根据地的脸!你们手痒怎么不拿着枪朝俺身上打!?哼!还狡辩!国民党手里用过的东西就能瞎糟蹋了?那俺们对待俘虏也都该杀头,枪毙了?……操你祖宗八代,我要饶了你,就算是你的小舅子!……好罗!现在这样处理:第一,旺儿和小豆儿,关三天禁闭。第二,坚决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们打坏的火车头要赔。把你们这两个小狗入这个月的津贴扣下来,找一个铜匠用焊锡焊一焊。我数过了,火车头上八个窟窿,……不够的我掏腰包贴了!……”
  安东在一旁听着,直想大笑。不过,他马上觉得这个担架队长的耿直,可爱。他是把党的政策当作生命来看待的……。尤其使安东看到他的品质的是关于打坏火车头的事件的检讨书。这个检讨,周钢把责任一股脑儿全揽在自己头上,责怪自己对部下管教不严。
  从此,安东便把周钢留下来了。周钢经常和安东争吵。不明底细的人都以为周钢至少是跟随了安东二十年的老部下,甚至说是他的老警卫员。因为在这市里,敢直言不讳地和第一书记顶嘴的,除了程磨子,便是周钢。那时,周钢在市里的郊区农业办公室任副主任。周钢和安东顶嘴顶得几乎翻脸的一次,是为了程璞的撤职和开除党籍。
  那是安东刚找程璞淡过话,向他宣布了省委和市委的决议之后,回到家里时,周钢已在客厅里等了他两个小时了。一见面,周钢便冲着安东问道:“程书记的事儿怎么决定了?……”
  安东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夏雯已明白一切。她看见周钢虎着脸,眼睛睁得滚圆,直勾勾的目光好象要把安东心里的烦乱和矛盾通通勾出来看个明白似的,便走到他面前安慰地说:“老周,你看老安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呀……”说着,又给周钢换了一杯新茶。哪知道,刚把茶杯递给他,就听得咯崩一声,玻璃杯在周钢粗大的手心里捏碎了。
  周钢明白了一切。他捏紧了拳头,一缕血从手指缝里淌了下来。
  安东从市委会议室出来已经心乱如麻。在程璞那边,己增加了几分烦恼;现在又撞着了这块钢,硬朝他痛处顶,他的脾气也爆发了起来,一拍桌子,喝道:“周钢,你想干什么?!你知道不知道党纪?少数服从多数,下级服从上级。告诉你,作为一个共产党员,现在只有一条:服从省委的决议!”
  周钢也大声说道:“那你也做个决议。我周钢和程磨子的观点一样,该怎么办?也要开除党籍?也要撤职?”
  安东说:“现在不是你抬担架的时候了。一个普通老百姓,想怎么就怎么……”
  周钢一挺胸,说道:“我抬回来那些断腿缺胳膊的伤员、烈士,他们流的血流的汗,不是用来染红我们的乌纱帽的。象这样干下去,不撤我的职,我也要自动辞职!叫我这个农业办公室天天敲锣打鼓地来送那样的大红喜报,纯粹是糊弄自己,也是糊弄你们这些书记、市长。……我再也不干了!”
  夏雯插在他们两个人中间,拦也不是,劝也不是,眼睁睁望着自己的丈夫捂着胸口,脸色变得煞白;而周钢,全然不理会安东的神色,从上衣口袋里摸出工作证,狠狠甩在桌上,掉过头冲出门去……
  安东吼了声:“放肆!”忽然软瘫到沙发里。发抖的手紧紧抓住了夏雯的手,轻声问道:“唉……我都没有主意了,你……你怎么看法?”
  夏雯的回答是出乎安东意外的。
  她深沉地说:“你,是给周围那些吹牛拍马的家伙糊弄得有点晕头转向了。”
  安东咬咬嘴唇,苍白的脸色转成绯红了。
  夏雯说:“有时,我忽然有一种想法,希望多有几个象程磨子和周钢这样的人来和你吵吵嚷嚷……”她顿了一顿,深沉的眼光在紧锁的眉头下面,隐隐透出一点安东从来没有观察到的担心,她一字一句地问道:“听说,在开除程璞党籍的会上,你举了手?……”
  安东点点头。
  夏雯说:“在省委决议的时候,你是最后一个举手的,而且还保留了一条意见。而回到市委传达省委决议时,听说你是第一个举手的。是么?”
  安东生气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夏雯说:“是成跛儿来报告的。他说,安书记的原则性真强。……而我,却突然之间,感到一种难受。”
  安东说:“我不难受么?唉!老程……”
  夏雯说:“刚才看你向周钢发脾气的样子,我不止是难受,甚至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厌恶。如果照你从省里最后一个举手到市里第一个举手的这种态度,我们再也听不到人民群众真正的呼声了。……”
  安东的自尊心的面纱已被他的妻子轻轻揭去了,剩下来的倒是真挚的表情,他询问似地望望夏雯。夏雯冷静地说道:“如果说,处分程璞还由不得你,那么,对象周钢那样的好同志,你举不举手就决定着他们的一切了。……”
  安东突然抱住了夏雯,几乎哭了起来。
  周钢和安东别扭了一阵子,死活也不愿再任农业办公室副主任了。安东便调他到这个郊区县当了县长。
  这后来,周钢和安东的关系疏远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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