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壁记 陈登科-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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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在这时候,从远到近,人们的表情陡然变了,脸上的欢笑一个一个地变成了惊愕的神色。……
锣鼓声和鞭炮声也由整齐热烈变得零乱,终于停顿了。吹琐呐的人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惊愕,最后一声尖利得几乎钻人的心。
这一切,低着头的田嫂是没有觉察的已她还沉浸在幸福甜蜜的声浪里。而长贵却马上发觉了。他望见门口的人一个个地退了出去,门外,笑声也被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声代替了。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撂掉了田嫂的手,冲了出去。田嫂的手一直握在长贵温暖、粗糙的手里。他一松开,她也顿时象触电一样,猛地抬起脸,这才发现门口已空落落了。小兰发了疯似地跑了进来,头发上的花蝴蝶也掉了。她又哭又喊地叫道:“妈!妈呀!”
田嫂大惊,搂住小兰,问道:“什么事?小兰,什么事?……”
小兰抽泣着,扭开桌上的收音机:“妈!你……你听,他们在……在骂你。……,
收音机里传出了一个女广播员的声音:
“……这个花溪,是全面复辟的典型。是道道地地的资产阶级的土围子。花溪的复辟,是有极其复杂的背景的。有一个女人,名叫田嫂。她原来的丈夫,是当年旧市委的宠儿,所谓的劳动模范。他因为对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自取灭亡。这个叫田嫂的女人,因此对党,对社会主义,对文化大革命,有着刻骨的仇恨……”
田嫂一下子全身痉挛起来,她几乎麻木了,半晌才吐出两个字:“天……哪!”
收音机里的声音,越来越激昂:
“……这个女人带着仇恨的心理来到花溪。她比较高明,一不大喊大叫,二不鸣冤叫屈。她用女人特有的魅力,迷惑了花溪生产队队长耿长贵,让他俯首听命,然后实行她的复辟阴谋。她把柳岗被批判过的那一套,在花溪移花接木,巧妙地实现了和平演变。这是一条妖媚的美女蛇……”
“啊——!”田嫂大叫一声,口吐白沫,晕到在地上。小兰扑在妈妈身上,哭着,大喊着。但此刻,所有的人都被这突然袭击震得发了懵。三五一群的社员,都站在场地上听着广播器里传出来的声音。
这本来热热闹闹的花溪,一下子变得死寂。只有流水呜咽地淌着。
小梅跑到自己家里,她想问问自己的父亲,究竟应该怎样办?
老县长果然怒不可遏地“操他奶奶”地骂开了。收音机里还在响着:
“……事情还不仅是一个女人。她的背后有老走资派的操纵。这里有一个罢了官的正在受审查的走资派,躲在阴暗的角落,煽风点火,支持怂恿,为资本主义摇蟠招魂,为他白己翻案制造根据。……”
周钢气得举起收音机就要朝地上砸去,但一转眼,想了想,把收音机撂在床上,狂笑了一声:“我白活了那么一把岁数!居然给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哄了!”他瞪了发着呆的小梅一眼,“你晓得这篇文章是谁写的吗?”
小梅咬着嘴唇,痛苦地摇摇头。
老县长冷笑道:“现在他把甜酒讲成酸的了!”
一听这口气是指吴纯正,小梅哇地哭了起来,扑到她爸爸面前,嚷道:“……这,这不可能!不可能……!”她甚至气恼地捶打着自己的父亲,“爸爸,你……你怎么会这样胡思乱想呢……!”
老县长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的女儿,说道:“你看着吧!”
在花溪,只有一个人这个时候格外的兴奋和激动,而且胸有成竹,那便是耿长秀。她蹬着自行车从花溪到了大队,又从大队回到花溪。一到花溪,高级社员李二旦等这几个“积极分子”便围上了她。而广播里,也正在给她唱着赞歌:
“……当然,这个土围子里,也有一股革命的力量。这股力量,是真正的从一月风暴中冲杀出来的新鲜的血液。他们在那里顽强不懈地坚持斗争。尤其可喜的是有一位女共青团员,自从学习小靳庄以来,她带领起全大队的共青团员,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立场坚定,方向明确,始终站在斗争第一线。”
李二旦摩拳擦掌地说:“长秀!这下,咱们翻身了!你说吧,有什么指示?你指到哪儿,我们就拚到哪儿……”‘
耿长秀甩了一下长辫子,矜持地笑笑:“因为花溪的问题,大队,公社,甚至连县的领导班子都要一锅端……新的县委书记已经来了。……”
“谁?”
长秀神秘地撇撇嘴:“嗯―?啊……这个么,你们就不要打听了。反正前不久他到花溪来过。今天广播的这篇文章就是他写的。……”
“啊……?”
还没有等李二旦等人转过向来,耿长秀已骑着车直奔田嫂住的那间草屋去了。
田嫂的屋里,乱作一团。
人们在里屋外屋七嘴八舌地发表着各人的看法:“唉!造孽!”
“莫非田嫂的命里真撞上了白虎星!”
“寡妇门前是非多呀!”
“这混帐的广播,当真把造谣当饭吃了?!”
“现在看来,柳岗真沾不得!”
“胡说!”
“反正今天晚上长贵和田嫂是圆不成房了。”
张二嫂拉着耿长贵进来,朝大家扫了一眼,还象没有发生过事似的乐呵呵地笑着:“谁说长贵和田嫂今天成不了亲?我们偏要敲敲打打,热热闹闹,活活把满嘴喷粪的王八蛋气死!”
她转过脸,拉着耿长贵的新布衫,“去接新娘子过门呀!”
长贵的脸,因为听了广播,早气得扭歪了,这会儿,勉强挂着笑脸。张二嫂讲一句,他机械地学一句,讲到“请大家到我家去喝一盅”时,他突然捶着自己的胸膛,从肺腑里迸发出一声狂吼:
“我和他们拚了!”
长贵掉过头便狂奔出去。屋里的人也都惊慌失措地跟了出去。张二嫂自己也扯下了强装的笑容,大哭起来。她哭着跑进田嫂的房间,把田嫂抱到床上,也讲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只是劝道:“田嫂,你就放开声哭,不要憋在肚子里。……不!象我一样,敞开怀笑!你看看,花溪这几年的兴旺发达,这里面有你的心血。你是柳岗脚下的田家湾来的,我也是田家湾的人。我们没有丢了柳岗的脸,没有丢社会主义的脸。……”
田嫂呆滞的目光一动不动地停留在窗台上的一对蜜罐上。蜜罐上,已贴了大红的“喜”字,这个本来象征吉利的红字,此刻,每个“口”都仿佛张开了。在田嫂的眼里,一个字,四个口;两个字,八个口,无数个血盆大口,正在吞噬着她的心……她惊叫了起来:“吃人呀!他们吃人呀!……啊!他们把义寿吃了,又要把长贵吃了,把老县长吃了……不!就吃我吧,吃我一个人吧!……”
张二嫂慌了,她楼紧了田嫂,搓着她冰凉的手指,看看她往泪水汪汪的眼睛,忽然变得朦朦胧胧,瞳孔里的光采也忽聚忽散。二嫂越看越害怕。她把田嫂安顿在床上,嘱咐小兰侍候着妈妈,自己便跑出去找人了。
二嫂前脚刚走,长秀后脚闯了进来。小兰叫了声:“姑姑”,长秀也没搭理,走到田嫂床边,顺着她的头一直看到脚。长秀对小兰讲道:“小兰,你出去一会。”
小兰顺从地走到了外屋,懂事地把门掩上了。
长秀冷冰冰地问田嫂:“你听到广播了吗?”
田嫂点点头,忽然嘿嘿地笑了起来:“那个喇叭也有一个嘴巴,张大的嘴……”
长秀瞪了她一眼,她从心里升起对田嫂的厌恶。文化大革命以来,她听到过许多牛鬼蛇神都善于装疯卖傻,态度狡猾。面前的这条美女蛇,大概也正是这样,她警惕地往后退缩了一步。
田嫂这时目光又聚了起来,她的目光和长秀的目光对峙了半晌。这个梳辫子的姑娘在她的眼里一会儿变成两个三个无数个,一会儿又聚成了一个,她朦陇地意识到站在她面前的是谁了。她突然伸出手去拉住了长秀的手,拉得这样紧。她脸上的笑也变得凄楚了:
“啊!你是长秀!长贵的妹妹……”田嫂忽然呜咽起来,“人家叫我田嫂,甜嫂,我可是苦水里长大的呀。……我爸是给地主打死的。我妈是地主逼死的。我四岁那年,被扔到乱坟岗,差一点被当死孩子埋掉,野狗都围上来了,张着血红的嘴巴……”讲着讲着,她的嘴抽搐起来,目光又散了,瞳孔里也闪着无数张吃人的嘴……她声嘶力竭地想叫,可又好象有什么东西堵在嗓门里,叫不出来,这声音变得尖利和凄惨了。长秀一时没有了主意,嘴里几乎要吐出几个安慰的字眼了,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心里在埋怨自己,怎么这样丧失立场。她一挣,手从田嫂的手里脱了出来。
田嫂闪了一下,两手又扑上去,象要抓住什么,但却一头碰在床边的桌拐上,额头流了血。她的目光又从分散变成凝聚了。她似乎意识到,要趁这个时间,把话讲完。于是,她猛地坐了起来,说道:“那吃人的,是旧社会,为什么现在你……你们也朝我张着嘴……我的血,我的骨头,都是共产党给的,你们为什么要盯着我,要吃掉我?……”她扑到长秀的胸前,扒在她肩上,长秀把她又推到床沿上。在田嫂的眼里,这个丰满俊秀的姑娘,忽然变成了长贵。她不顾一切地再次跃起,紧紧抱着长秀,喊道:“义寿已经给吃掉了,你……长贵,再……再也不能让人吃掉了!要吃就吃我……我四岁就该被狗吃掉的!……”
长秀在田嫂紧紧搂着的臂膀弯里挣扎,喊道:“田嫂!你别装疯卖傻!我奉了新县委的命令,通知你立即离开这儿,回到柳岗去……回去!回去接受群众的批判……”挣出田嫂的搂抱之后,她气愤地补充道,“你把我哥哥都快害死了!把我的妈妈也迷惑住了!你这个害人精!你这条美女蛇!你还玩什么花招?!再也不许你跨进我家的门。你必须立即离开花溪,离开花溪。……”
她一面讲,一面退到门口。她已经有点被田嫂这副样子吓得害怕了。她暗暗咽了口唾沫,暗暗骂自己:“我怎么这样软弱,居然差一点被这条美女蛇骗了……唉,她也真是怪可怜的……不,可恨!决不能有半点慈悲心肠!”这是在广播以前,新的县委书记亲自嘱咐她的:“长秀,你必须在这场革命斗争中,经得起考验……你不能有半点慈悲……嗯?”想起了这是党对自己的信任,长秀昂着头,眼看一缕血从田嫂的额头淌下,却咬咬牙,径自走了。
血,滴在今天田嫂准备做新娘穿的新衣服上,阴丹士林的褂子前襟,溅上一星星紫色的斑点,象是一只只蜜蜂,在蓝天飞舞。那是多么善良老实的蜜蜂,她直到现在,甚至忘了自己身上有着一根最后拚一拚的鳌刺!
耿妈一下午都在厨房里忙碌。炸丸子,爆米花,噼噼啪啪的声音淹没了一切。她压根儿没有听到外面喇叭里哗哗叫的声音。
她只等着长贵把巴望了几年的媳妇领进来呢,她只等着这屋里期待已久的婚礼的热闹呢!
谁也没有告诉她什么,谁也没有敢告诉她什么。当两张八仙桌上一盘盘鸡鸭鱼肉都端上来之后,她特意从柜子里取出一张新的毛主席的像,端了个凳子,恭恭敬敬地把那张旧的换了下来。她准备好了,假如二嫂和小梅他们起哄,要她也在新式婚礼上讲几句话时,便先对毛主席他老人家作个揖,然后象个老长辈似的讲几句话:“我这媳妇是好,大家都夸她象只蜜蜂,飞到哪里都能采来点好经验好办法……这好经验,好办法,都是毛主席定的,大家都先要向毛主席敬一杯!……”
耿妈很为自己这几句祝词感到得意。她万万没有想到田嫂失踪了。
张二嫂扯着长贵,小梅扶着老县长,来到田嫂屋里,想劝慰她几句,可是房里已经空了。长贵顿时象一只受伤的狮子,谁也拉不住他。他疯狂地奔到了花溪路口的山头上,悲哀而雄壮地吼了起来。他喊着:“田嫂!田嫂!田……嫂……”除了山谷的回音,什么反响也没有。天色已经黑下来了。他从山头上跑下来想去追时,撞着了长秀。长秀也惊慌失措,那是因为他们的母亲听到了消息后,昏倒了。……
小梅、二嫂安顿好长贵母子,分头去找田嫂。从天黑找到次日天亮,都没有找到她的影子。一直到第三天……
田老康讲的关于田嫂的故事,讲到这儿,便硬咽咽地再也讲不下去了。
安东急切地望着这个老汉。他的灰蒙蒙的眼睛里渗出的泪水,已经不是透明的,而是浑浊的,甚至带着血丝。安东已经猜到这个女人的结局是怎样的了。但又希望不是这样。他扶着老康的肩,说道:“老康叔,你平平气,慢慢说。田嫂,她到底怎样了?”
老康瘪瘪的嘴抽搐了半天,才带着哭声,吐出了三个字:“她……疯了!”
第三天,因为下了一整夜的暴雨,花溪象咆哮的野兽,发了疯似的把溪边的大树、岩石统统卷走了,连那座大石桥也冲塌了。长贵带着社员在洪水里抢救从上游冲下来的木材时,发现了小兰的尸体,小兰淹死了。她的头卡在拥挤的圆木里,仰着脸,嘴巴张开着,仿佛在喊:“妈呀!妈呀!……”
由此判断,田嫂是朝花溪上游的深山里跑的。长贵顺着花溪朝山里面走,果然看见了田嫂。她完全疯了。谁也不认识了,只是哈哈地笑。长贵拉住她的手,抱住了她,喊道:“田嫂!田嫂!我是长贵,长贵……”
田嫂走了神的眼珠,直勾勾地看了他半响,笑道:“好了……好了……小兰好了……!她比我好,比我快活,她到她爹那儿去了。……”忽然,她死命地挣脱了长贵的楼抱,象一只麂子那样飞奔起来。她一面奔,一面喊:“哎呀!来人呀!来抓这个资本主义呀!来抓美女蛇呀!……哈哈哈!蛇!美女蛇!一条花格子的五步蛇,张开了嘴巴……”
长贵怎么也追不上她。一直到她自己被树根绊跌倒,头撞在石头上昏迷过去时,长贵才扶起了她。
送田嫂来的那辆马车把她送到了疯人院。
这个可怜的女人躺在马车的车槽里,呆呆的发了邪的目光仰视着天空。马车的轮子碾着泥泞的车辙里槐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