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壁记 陈登科-第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昔憬离开破木船,再回到四川路桥时,只见一大堆人围着桥墩子,争着看一张刚刚贴出来的通缉令。通缉令上印着他的照片,下面写道:“……如果有人捉拿到要犯昔憬,赏洋五万元。有知下落,向巡捕房报告者,赏洋三千元,窝藏不报,与逃犯同等问罪……”
昔憬戴着一顶破毡帽,帽檐拉得低低的,在人群中探头看了看,双脚不由得抖动了一下,又退了出来云
尽管这时昔憬已穿了一件旧的土蓝布的棉袍,脚上也换了一双破力士鞋,打扮得象个刚从苏北来的乡下佬,可是没有走过几条街,又有两个便衣注意上了他。
昔憬明白,许立和几个租界的巡捕房已把全部警犬都放出来追踪他了。
他从南京路穿过九江路,汉口路,有两个人影始终跟在他后面……
又穿过一条马路,钻进一条弄堂,昔憬一抬头,看见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大大小小的乳白色的电灯,灯罩上用红字写着什么“珊瑚”、“林黛玉”、“赵翠娥”、“夜来香”……等等字样。这是上海当时有名的花柳巷,一家挨一家,都是妓院。昔憬灵机一动,想起了他老子。
昔憬的父亲在上海时,十天有八天是在妓院里混日子的,连他这个参议员的头衔,一半也是在妓院里和国民党的大小官僚厮混得来的。
和昔憬父亲比较相好的一个妓女,叫白玉琴。她弹得一手好琵琶,还是昔憬的父亲手把手教出来的。昔憬虽只见过她一面,但听说这女子还是风尘中有侠义心肠的人。他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地方,现在事急了,就在一连串灯光里寻找白玉琴这个名字。原来白玉琴三个字就在转弯的一个黑漆大门顶上。从灯的大小来看,算是头牌的。
走到门口,他斜着眼望了望堂口。两个盯他梢的便衣正在交头接耳。他暗自好笑,想不到这个灵机一动,引起了两条警犬的狐疑。
按了一下电铃,开门的是个娘姨,一看昔憬这身打扮,连忙把门堵上,说:“晦气!来了个要饭花子!”
昔憬道:“给白小姐送东西来的。我是昔文老爷身边的人!”没等她关门,便挤了进去。
一进门,便听见楼上传来清脆的声音,唱着评弹,还有一张琵琶在伴奏。昔憬也不管是谁在楼上,穿过花厅便奔上楼梯。那娘姨想来阻拦,他已经闯进白玉琴的小客厅。他推开门,只见自己的老子穿着绸子睡衣,抱着琵琶,埋着头正弹得起劲。
白玉琴一看见闯进来一个穿旧棉袍的陌生人,惊叫了一声。昔憬马上摘去了毡帽,喊了声:“白小姐……爹!”
昔憬的老子看见是自己的儿子,又是这身打扮,猛地煞住琴,只听咯崩一声,琵琶的弦断了一根。他瞪着眼,骂道:,“混蛋!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是你妈叫你来的?嘿,看你这个落魄的样子!活象个瘪三!”
白玉琴拉了拉昔憬老子的衣袖:“少爷来哉,还勿叫他坐坐!”
她忙着招呼昔憬坐到沙发上。她是个聪明人,平素知道昔憬的身分。她今天看到他这身穿着虽然又旧又脏,但脸上手上却依旧干干净净,知道一定有点蹊跷,便随手把客厅的门带上了,还吩咐娘姨,现在任何客人都一律谢绝。
昔憬坐下了,朝父亲调皮地笑笑:“我知道你近来手头不宽裕,特地送钱来的。……你望我这身打扮奇怪,是么?兵荒马乱,一路上盗贼如毛,我穿得越破越不引起人家注意嘛!”
昔文一听是送钱给他,顿时消了气:“唔。拿来吧!我是说,这种地方不是你们年轻人来的地方……!”
昔憬笑道:“爹!你要三千,还是五万?”
他老子一听这口气,眯起眼,狐疑地打量着自己的儿子。
白玉琴在一旁抿着嘴笑:“昔家少爷,你还不知你爹的脾气,三千也要,五万也要!”
昔憬摇摇头,道:“不行!在我身上,只有两种价钱,一种是三千,一种是五万。要三千的,你马上到巡捕房去报告,说你的儿子在这里,他们马上会开给你一张三千块的支票。假使要五万块,你就去找根绳子来,把我五花大绑捆好,连夜送到南京,我担保你还会连升三级……”
昔憬的父亲和白玉琴听呆了,面面相觑了好半晌,同时叫出了一个字:“你……?”
昔憬不慌不忙地说道:“你们还不知道?上海滩上大报小报都登着我的照片,蒋介石要出五万块大洋来买我这个脑袋呢!”
昔憬的父亲一听,顿时瘫在沙发上:“你这个孽种!我好不容易把你弄到这样一个金饭碗,你……闯下什么祸了?”
昔憬说道:“就因为我是有血气的中国人。我参加了革命。我要和人民一起,推翻这个腐败的独裁政府,要建立一个没有人剥削人的新社会……”
昔文气得拿起琵琶便要朝自己儿子的头上砸去,白玉琴连忙拉住了他。她忽然朝昔憬投去一瞥尊敬的眼光。
许立和租界巡捕房的包打听忙碌了一天,没有追捕到昔憬和安东,发现的可疑线索也一根根断了。晚上回到临时下榻的新雅饭店,正气得发昏,忽然看到巡捕房里一个包打听头子拿来的一份侦讯记录。上面记着两个便衣曾发现一个可疑的线索,跟踪到四马路会乐里,因为当时判断共产党是决不会逛窑子的,所以取消了继续跟踪。这个包打听的头子告诉许立,昔憬的父亲是那一带的常客。许立一听,恍然大悟,立即派出大批人马,包围了白玉琴的公馆,准备秘密逮捕,可那时,昔憬早已逃之天天了。
昔憬靠着白玉琴资助他的三百块钢洋,化装成苏北来上海办杂货的商贩。夜里,又到苏州河的船棚里找到了那个黄包车夫。黄包车夫看见昔憬又换上了商贩打扮,心里明白了几分,吃惊地说道:“先生!马路上都哄起来了,每根电线杆子上都贴着告示……”
昔憬微笑了一下,问道:“你看我象么?”
黄包车夫道:“我把你那句话还了你吧!你也不要问我姓啥名啥,我也不会问你尊姓大名。蒋介石这狗入的在我的家乡糟蹋够了,三一年,决了高家堰,我一家五口淹得只剩下了我一个光棍汉子……你是来取那套西装和表的吧!”说着,就打开了船舱隔板。
昔憬拉住了他的手:“老乡,那些东西就留给你作个纪念吧!千万不要让别人看见。连累了你,我就该死了……你信得过我是个好人,就请你帮我弄条能出海的船,……也不枉我们交了个朋友。”
黄包车夫想了想,说道:“行!我找一个同乡,靠得住的。”
昔憬靠了那黄包车夫的帮助,第二天凌晨包了一条两根桅杆的帆船,先到崇明岛,在那里采办了几箱五洋杂货之后,便朝吕四场驶去。
这条船的船家是夫妻两个。男的三十出头,女的二十七、八,听口音,是两淮一带的。
过了九龙镇,遇上顶风。昔憬催着快走,自己也帮着落篷,摇槽,拉纤。这当然不象他写字画图那样熟练了,笨手笨脚,惹得船家娘子在一旁直笑,便问道:“先生贵姓?”
昔憬随口答道:“姓金,名昔……”
船家在船捎掌着舵,一听昔憬叫金昔,不由得心里咯瞪一下,那黄包车夫对他讲过这客人姓宋,叫宋大年,怎么又变成姓金的呢?
昔憬回问道:“船老……”他差一点叫“老板”,转眼一想,在水上驾船的,最忌讳“老板”两字,连忙转口道:“船老大贵姓?”
船家娘子答道:“姓曹,叫吉样!我娘家姓王。”
昔憬笑道:“好一个吉祥!”
船家娘子道:“还吉祥呢,这年头,别看我们有条船,兵荒马乱,哪来生意?!能糊上口便不错了……”她看见昔憬摇槽己摇得满头大汗,笑道,“看你先生这双手,细皮嫩肉,哪是干我们这一行的。摇槽么,劲儿要使在腰上,象你这样,不消一天,胳膊都累断了……你先生做什么生意?”
昔憬答道:“贩点肥皂、蜡烛、毛巾、洋线,小本经营,也为了糊一张口嘛……”
船老大在船舱一听,又是一愣。这个年纪轻轻的商贩,哪象是做生意的?吕四场市面上肥皂、蜡烛都销不出去,他也不打听打听,还硬把石头搬到山上去!嘴里不说,心里嘀咕,便闷闷地抽着早烟锅。
第二天小傍中才到达吕四场。靠了码头,昔憬向船家借了一个竹篮,走上街打探了一下行情。且不说他的这些货色根本销不出去,更使他吃惊的是大街小巷也都贴着追捕他的通缉令。他踌躇了半晌,匆匆忙忙地在巷口称了二斤猪肉、一斤粉丝、三斤风干芋头,另外买了一瓶白酒,又回到船上。
船家娘子也上岸买了几斤青菜,一回来便嚷嚷道:“听说县里的警察局到处查户口,说要捉拿一个逃犯呢!我看见告示上的照片了。印得不清楚,模样儿怪标致,象唱戏的。”
昔憬在舱里喊道:“船老大,我这点货在这里不吃香了,去连云港吧!”
船家娘子着急地说:“哨,这条小船还能出海呀!”
船老大说:“客人要走就走唤!”
二话没说,解缆起锚,正赶上落潮,船很顺利地驶进了黄海。
一到海上,扯起篷来,又是顺风,船上的活也消闲了。
昔憬躺在中舱,寻思着下一步行动。看来蒋介石不抓到他是决不甘休的。连一个小小的渔港都撒下了包围网,只要稍有差错,便会自投罗网……
船家娘子笑嘻嘻地端来一碗粉丝烩猪肉,道:“客家,吃饭了。”
昔憬坐了起来,说道:“今天,我请船老大喝两杯!可以么?”
船家娘子道:“我那口子是个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可一见酒,葫芦嘴就淌口水了。不过,我们没有招待你,倒来喝你的酒,这不成了饭店的臭虫,在家吃客了吗?……”,她咯咯地笑着,到后舱换了自己的男人来。
那船老大果然象他老婆讲的,才端杯举筷,只会憨憨地笑,三杯下肚,话就渐渐多起来了。还问了一连串古怪间题:“先生,看样子,你不象做买卖的……”
“先生,照你这样做买卖,裤子都穿不上呢!”
“先生,你可真是姓金?”
“先生,我记得我那老乡,就是那个拉黄包车的王寿德——他是我女人的远房叔叔,说你姓宋……难道我耳背了……”酒喝得越多,他问得也越多,问得昔憬心里头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开始还辩解几句,后来就只顾陪着笑,一杯接一杯地将酒朝肚里倒。他心里想,照这样下去,这小船也不是久留之地,不禁暗暗叹了口气:“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难道就找不到我昔憬的立足之地么!到陕北去,无论如何也要设法到陕北去!”
昔憬是在官场的应酬中学会喝一点酒的,从来没有象这次喝得那么多,那么猛,还没等撤掉剩菜残饭,便倒在铺上,抱起枕头,迷迷糊糊睡着了。
天,又黑了下来。
晚上起了风,渐渐增大到六级。吉样夫妻俩在船上忙碌起来。他们先把帆篷落下一半,还是不行。那小船在波涛中,一忽儿竖起头窜上半空,一忽儿尾巴朝天上头朝水肚子里钻,慌得这两口子把帆篷全落下,紧紧抱住桅杆。船家娘子还闭起眼喃喃地祷告:“观音大士活菩萨,我们夫妻俩从来没有做过亏心事,只要保住小船平安,我明天上街买个九斤重的猪头供你……”
这一夜,昔憬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真是烂醉如泥,等他醒来,已是第二天偏中。他揉揉惺松的眼睛,发觉自己连人带被躺在湿漉漉的舱底。
风已经小了,但小船还在颠簸。昔憬感到一阵恶心,忙趴到舱口,吐了几口隔夜的酒食,头脑清醒了些。忽然听到船尾刮过来船家娘子的说话声:
“阿弥陀佛!总算活过来了。你这个糊涂蛋,怎么随着那客人摆布,要你走海你就走海。也不想想,象我们这样的小船,能经得起这样的风浪么!没有散成八块,真是观音菩萨保佑!”
吉样的声音:“我也不是不知道利害,你要晓得,我们送的不是一般的客家。”
“唵!我看他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你看他象不象跑单帮,走码头的杂货贩子?”
“这……”那女人愣了片刻。
“你想想看,办那么一点货色,搭火车搭汽车都比单雇条船便宜,哪来这么一个傻瓜蛋,而且连夜催着出吴淞口,这不蹊跷吗?”
“啊!”船家娘子吃惊地喊了一声。
“明明说的到吕四场,上街转了不到半个时辰又回来了,催着开连云港,这样盘算,象个做小本生意的么?”
昔憬趴在舱口,贴着耳朵听着这夫妻俩的说话,心里暗暗着急:“糟了!这个曹吉祥真是机灵鬼,他只要等船靠岸时朝码头上的警察一报告,我就完了……”
船尾硝夫妻两个的说话声还在继续,船家娘子着急地说道:“这样说,那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呢?哎呀!你既然看出了蹊跷,为什么不在吕四场的派出所报告一下……唉!要真窝了个盗贼,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
那男人反问道:“你在吕四场不是看见警察局出的悬赏告示么,我们船里这个象不象告示上讲的那个模样……?”
船家娘子几乎惊叫起来:“乖乖,蒋介石亲自悬赏捉拿,还出五万块大洋呢!”
昔憬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前面已出现陆地的影子,他真想跃进黄海游到岸上去。就在这时,听见船老大对他女人说:
“蒋介石肯花大价钱捉拿的,决不会是盗贼。我看他八成是共产党……,
女人更着急了:“共产党?!这沾上点边都要关大牢的。吉样,怪不得遇到了大风大浪!我们怎么办呢?……”
船老大轻声说了两个字,昔憬没有听见。他横了心,握到哪里是哪里吧!
转过帆篷,小船不多久就靠了岸。昔憬抬头一看,原来是一片沙滩。老远有几十户人家,看样子是一个荒僻的海边小镇。
船老大下了锚,走到舱口,对昔憬说:“客家,到了!”
昔憬不知如何回答,也不知他俩什么主意,提心吊胆地说:“这是连云港?”
船老大笑笑,道:“连云港大码